1994年,我和何乾三在美国曾访问过美国作曲家乔治·克拉姆(George Crumb)①。当时,克拉姆在宾夕法尼亚大学音乐系任教,家住费城郊区。2月3日这一天早晨,我们按事先约定,从费城坐火车到梅迪亚(Media),克拉姆夫人在车站等我们,然后开车把我们接到他们家。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我认为谈话的内容对我们今天仍有价值。
——钟子林
在克拉姆家做客(钟子林教授供图)
钟子林(以下简称钟):很多人说,现在是一个多样化的时代(Pluralistic Times),有多种类型的音乐。它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不像19世纪一样,仍然以一种风格为主呢?
克拉姆(以下简称克):我本人并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确切回答,但是这个情况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多样化的时代。我想,可能是19世纪后期音乐发展的一个结果。那时的民族乐派,像俄罗斯音乐、法国音乐等,都为此作了准备;作曲家高度个性化的风格,在19世纪就有,像马勒;俄国音乐的声音和德国就不一样。从19世纪以来,这个过程在继续进行,今天更突出。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我很赞赏多样化,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作曲家对个人表达有了更多的可能性。现在的音乐在地理上也那么宽广,不再只是一个狭隘的传统。我必须说,我欢迎这种多样性(diversity)。
钟:你能以自己来举例吗?从60年代起,你就有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你为什么选择与别人不同的风格?
克:我想,我没有有意识地选择我的风格。风格的出现是反映个人经历所受影响的结果。你所知道的所有的音乐,尤其是你所最喜欢的音乐,它们的各种语言成分,可能会形成你的风格。我不认为这是有意识的,不是哪一天早晨你可以突然说,这是我的风格。它需要一个过程,是自然形成的。我想,很大程度上,就像不同的心理特征形成不同个性一样。
钟:那么,这十年来美国音乐有哪些新的发展?
克:总的说,更加多样化。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有什么新的激进的东西。可能,新浪漫主义被人认为是更加重要的,这是一个比较强大的运动。简约派音乐,现在也在继续。威伯恩以后的序列音乐传统,好像有点耗尽了,它的历史进程已经走到尾声了。许多年轻作曲家认识到,那是更加欧洲化的东西。他们正在寻找其他的东西,而不是继续实践勋伯格、威伯恩的样式。这只是我的感觉。我想,现在最强大的一个方向,可能就是新浪漫主义。至少,以它为出发点,或多或少与传统相联系,与调性、与序列以前的传统相联系。
钟:能给我们举一些新浪漫主义的作曲家和作品的例子吗?
克:我想,很多欧洲作曲家都为此做出贡献,甚至像贝里奥(Luciano Berio),他的某些作品也多少可以属于这样一种类型。我自己的大多数作品都受19世纪末的音乐影响,与它们有紧密联系。在音乐中,重新肯定与传统的联系,我想是很重要的。也有很多美国作曲家,特别是年轻一代,如斯蒂芬·艾伯特(Stephen Albert)①,他已去世,死时才50多岁,他的音乐就显示出新浪漫主义。追求这样一种美学思想,在很多新创作的作品中都有。你们知道奇纳里昂(Chinary Ung)②吗?他是柬埔寨人,一位很好的作曲家。他也是我的学生,不过是在30年前,现在亚利桑那(Arizona)教书。他的音乐有一种浪漫主义的特点,很热情,很有生气,他可以是一个例子。
Luciano Berio
Stephen Albert,Chinary Ung
Sequenza IXb
音乐:
Wallace Halladay - BERIO, L.: Sequenzas I-XIV (Shulman, Goodman, Arnold, B. Berman, Trudel, Dann, Sarc, Wood, Valdepenas, Few, Sainz Villegas, Munday, Petric, Adkins)
I. Audacemente ma sostenuto
音乐:
Baltimore Symphony Orchestra;Yo-Yo Ma;David Zinman;Stephen Albert - Yo-Yo Ma - The Classical Cello Collection
Singing Inside Aura (Chamber Version)
音乐:
Susan Ung;Patricia Spencer;Meighan Stoops;Curtis Macomber;Blair McMillen;James Wilson;Michael Lipsey;Nicholas Terry;James Baker - Chinary Ung, Vol. 4: Space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钟:刚才提到年轻一代作曲家,他们创作的主要倾向是什么?
克:我想,最主要的倾向之一就是他们重新找到了有表现力的音乐,希望作品中有一种情感的力量,而不只是一种结构。他们现在不那么欣赏大学里的音乐,那种高度理性化的音乐。他们想让音乐变得人性化。我很欢迎这种倾向。我自己的小儿子戴维(David)③他的音乐很浪漫主义,但听起来不像我的音乐。音乐可以听起来不同,但仍然都有一种表现的特征。[何乾三插问:谁是他的老师?]戴维跟好几个人学习,在费城学习过,当然不是跟我,你不能教你自己的儿子(笑)。他跟杰伊·赖斯(Jay Reise)④学过,也跟奇纳里昂(Chinarp Ung)学过,在罗切斯特还跟塞缪尔·艾德勒(Samuel Adler)⑤学习。他去了以色列一年,老师是(俄国人)马克·科皮特曼(Mark Kopytman)⑥。[问:有人说年轻作曲家受流行音乐影响,是这样吗?]是的,会有些影响。20世纪初,爵士乐在新奥尔良兴起。现在的新音乐,像简约派音乐,就有爵士乐的痕迹。摇滚乐的传统也是多方面的,它是有调性的,很简约——也许太简约了。但是摇滚乐也有其他影响,如乐器使用方面。我自己的音乐,我想,听起来不会像摇滚乐,但使用乐器会有它的影响。我从录音中,旅行中听到很多音乐,得到很大启发,如朝鲜、日本、印度的音乐,我都很喜欢。我不知道很多技术问题,只是让声音作为素材。有时,我用很多乐器,如锡他(sitar)⑦,还有打击乐器,如中国钹、中国锣,可能你会用西方的方法来使用它们。这也是从19世纪末开始的。约翰·凯奇(John Cage)对美国音乐来说之所以重要,其中之一是他探索了很多打击乐器的表现可能性。他也研究过亚洲美学。
David Crumb
Jay Reise
Samuel Adler
Mark Kopytman
John Cage
Sonata Rhythmikosmos: Slow and sonorous
音乐:
Jay Reise;Marc-Andre Hamelin;Charles Ullery;Jody Applebaum - The Devil in the Flesh
Symphony No. 6: I. Fast and with Much Excitement
音乐:
Royal Scottish National Orchestra;José Serebrier;Samuel Adler - José Serebrier Conducts Samuel Adler
Imaginary Landscape No. 2: March No. 1 (1942)
音乐:
John Cage;Jan Williams;Maelström Percussion Ensemble - John Cage: Imaginary Landscapes
钟:有人说,易解性(accessibility,或译可接受性)成了现在的主要倾向之一?
克:也许是吧。作曲家想争取听众,不想让音乐听起来不能理解,没有意义。[问:情况是不是不像五六十年代?那时米尔顿·巴比特(Milton Babbitt)说:“谁在乎你听不听”?]米尔顿⑧对此很遗憾,他从未这样说过。我想可能是有人给他的文章加了这么一个标题。不过,这也许代表了他的美学思想,不管是不是他自己起的标题。现在,事情已经变化,我想年轻人不是那样的想法。感谢上帝,米尔顿的音乐从来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即便他说的有点过分。结构,像有些作曲家(如巴比特)所使用的那样,是因为他们希望音乐的技术很有想象力,这是他们音乐中最主要的。音乐被理解为一种感情的力量,一种表现的力量,同时结构得很好,很有专业技巧。我想世界正在朝这个方向移动。[何乾三插问:人们不再喜欢只是为实验而创作?]实验总是有用的,它应该重新与感情、与现实联系起来。[何接着问:那么,音乐最主要的是表现感情?]音乐最主要的是要说出一些事情(to say something),具有一定的意义(to have some meaning)。音乐需要很好的结构,各种要素之间要有一种平衡。就像莫扎特晚期弦乐四重奏,最近我又听了,很喜欢,真是了不起的音乐,很完美的结构。
Milton Babbitt
String Quartet, No. 2
音乐:
Milton Babbitt - Occasional Variations
Occasional Variations
音乐:
Milton Babbitt - Occasional Variations
钟:最近,你有什么新作品吗?
克:我刚完成一首叫《探索》(Quest)的室内乐,用吉他为主要乐器,由六个音乐家演奏。我写了差不多有三年,4月份它将在欧柏林大学演出。这是我最新的作品。[问:80年代的重要作品是哪些?]有一首重要作品叫Zeitgeist,我借用了一个德文标题,意思是Spirit of the time,为两架扩音钢琴而作,这是一首大型作品,差不多有40分钟。还有一首是为长笛和打击乐写的“An Idyll for the Misbegotten(ImageⅢ)”(1986)。这两首作品可能是我80年代最重要的作品。[问:这些作品与你六七十年代的作品相比,风格上有变化吗?]可能有一些,不过基本上没有。作曲家很少会像斯特拉文斯基那样风格变化得那么剧烈。我想,我更可能像马勒那种类型,他一生中的作品互相都有一种关联。
Refrain 1
音乐:
Ensemble New Art;Fuat Kent - CRUMB: Songs, Drones and Refrains of Death / Quest
I. Dark Paths
音乐:
Ensemble New Art;Fuat Kent - CRUMB: Songs, Drones and Refrains of Death / Quest
Refrain 2
音乐:
Ensemble New Art;Fuat Kent - CRUMB: Songs, Drones and Refrains of Death / Quest
III. Forgotten Dirges
音乐:
Ensemble New Art;Fuat Kent - CRUMB: Songs, Drones and Refrains of Death / Quest
IV. Fugitive Sounds
音乐:
Ensemble New Art;Fuat Kent - CRUMB: Songs, Drones and Refrains of Death / Quest
V. Nocturnal
音乐:
Ensemble New Art;Fuat Kent - CRUMB: Songs, Drones and Refrains of Death / Quest
Zeitgeist: I. Portent
音乐:
Quattro Mani;Susan Grace;Alice Rybak - Complete Crumb Edition, Vol. 4
Zeitgeist: II. Two Harlequins
音乐:
Quattro Mani;Susan Grace;Alice Rybak - Complete Crumb Edition, Vol. 4
Zeitgeist: III. Monochord
音乐:
Quattro Mani;Susan Grace;Alice Rybak - Complete Crumb Edition, Vol. 4
Zeitgeist: IV. Day of the Comet
音乐:
Quattro Mani;Susan Grace;Alice Rybak - Complete Crumb Edition, Vol. 4
Zeitgeist: V. The Realm of Morpheus
音乐:
Quattro Mani;Susan Grace;Alice Rybak - Complete Crumb Edition, Vol. 4
Zeitgeist: VI. Reverberations
音乐:
Quattro Mani;Susan Grace;Alice Rybak - Complete Crumb Edition, Vol. 4
Images III "An Idyll for the Misbegotten"
音乐:
Rachel Rudich;David Colson;Paul Herrick;A.J. Matthews - Complete Crumb Edition, Vol. 17
钟:能谈谈你的教学工作吗?
克:你知道,我们音乐系很小,作曲教师不多。每个学期,我有不超过三四个个别课的学生。我们把学生分给各个教师,鼓励学生向不同教师学习。向所有人学习,这是一个基本观点。除了个别课的学生,通常,我还有一二门大课,像作曲研讨课、分析课、风格研究等等,每年都不一样。[问:你仍然有足够时间创作?]有。我的课程安排不是很紧,一般一周只有两个下午。这对我很合适。
钟:你认为美国音乐与欧洲音乐有什么不一样?
克:欧洲音乐与一般意义上的美国音乐不一样,波兰音乐与德国音乐也不一样。不过,我说不出什么是美国音乐的特性。可能有人能指出来,因为你“不了解”你自己。我想所有的音乐都有它自己的独特之处,是一件好事情。这就是为什么50年代情况不那么好,因为那时的音乐听起来都是差不多的,而你也辨别不出作曲家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如在加拿大,那时一般作曲家都普遍采用被称作“后威伯恩”的风格。[问:你觉得美国作曲家的作品都有美国的特点?]是的,欧洲人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想所有的美国音乐都会有美国的性质,但我自己无法明确说出来,因为我距离它太近了。可能是作品中使用了某些特点,如作曲家查尔斯·艾夫斯(Charles Ives)的音乐,我可以听得出他使用美国材料,而且那么直接,很自然地再现像美国管乐队的声音等。但是,即便作曲家不使用这样的材料,你也可以根据其他迹象指出这是某种大的文化的一部分,因为听觉的感受是不同的,它是来自世界的不同地方的。这种情况使美国音乐听起来,或许与某种景色有关,或许与某种哲学有关。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当然,美国地处欧亚之间,早期与欧洲关系密切,而且这种关系很特殊,很多方面都向欧洲开放并受其影响。[问:有人说,美国现在的作曲家可能对亚洲音乐更加注意?]我想是的,肯定是这样。首先,是非欧洲音乐的影响力,它与所有的欧洲音乐传统相竞争,形成一种平衡。另一方面是因为有那么多的亚洲人来到了美国。现在很多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都成了美国人口的一部分。受他们来到这里的这种影响,我想,与他们原来在海洋的另一边是不一样的。⑨
Charles Ives
I. Allegro
音乐:
The Philadelphia Orchestra;Eugene Ormandy;Charles Ives;Philadelphia Orchestra - Ives: Symphony No. 1, 3 Places in New England & Robert Browning Overture
注释
① 克拉姆(George Crumb,1929 —),代表作有《远古童声》(1970)、《黑天使》(1970)、《大宇宙》(1972-3)等。“据调查,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为止,在美国,克拉姆是其作品被最广泛演出的一位作曲家。” (Kyle Gann,American Music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1997,p.223)
② 艾伯特(Stephen Albert,1941—1992),生前在 Juilliard 音乐学院教作曲。他说:“我寻求一种新的综合:在旧的事物之间,发现新的联系。对于过去,我不是要重复它,而是要延续它。”有的评论家认为:“艾伯特的音乐表现出一种沟通。声音是现代的,但是牢固地建立在传统作曲技法基础上,尤其是寻求与人的基本情感建立联系,探索永恒的音乐形象。”(Stephen Albert, G.Schirraer Inc. 1993)
③ 齐纳里昂(Chinary Ung,1942—),柬埔寨人,1964年去美国,师从周文中和克拉姆。他说:“如果亚洲美学用黄色代表,西方美学用蓝色代表,那么,我的音乐就是把两者混合起来,成为绿色”。“我要在我的音乐中唤起一种东方浪漫主义的感觉。”(Chinary Ung,Google Directory,2003)
④ 戴维•克拉姆(David Crumb,1962—),美国作曲家,现在俄勒冈(Oregon)大学作曲系教书。乔治•克拉姆除了戴维外,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安(Arm Crumb)也从事音乐,但领域不同,是纽约百老汇和伦敦西区的歌唱演员。
⑤ 那次访谈,当把录音机关了以后,还随便聊了很多。因为没有录音,所以没有包括在这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克拉姆说他宁愿生活在200年前,或200年后,这个世纪实在让人不愉快,有那么多的暴力。每天清晨起来读到的报纸内容,就让人感到压抑。我问,那他是不是把这种感受放到音乐里去了?他明确地说,哦,不,创作是另一回事。后来想了一想又说,也可能会有一点反映吧。——我之所以提这件事,是因为它使我觉得,作曲家对所处时代的想法与他创作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不是那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