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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艺春秋——赵松庭笛曲·文论集》序
赵晶晶 华音网 2023-02-28

为父亲的集子写序,真正是所谓的笔端话语万千,不知从何处始。翻出父亲去世后有感而写的一组诗,想到了不如借诗发端。先是因为父亲爱诗,我二十岁离家后并不经常有机会回去。每次到杭州,与父亲的聚谈多在一盏薄酒,几碟小菜的餐桌边。因为我的专业之故,父亲常常会和我谈诗论赋,引我为知己。唐诗三百首,他从头娴熟地背到尾。往往我说出一句诗词,就引发他朗朗不绝。时情时景,依然栩栩在目。我想在他毕生心血结集出版的凤愿实现的时候,他会喜欢我用诗来达意的。其次,我要说的感受太多,恐辞不逮意。人生百味,韵外之致,诗的容合量更大一点吧。再有就是父亲笛艺本身的建树成就,我知道会有他的学生朋友们精心撰写,我在这里无需赘言。且我对父亲更多想说的是人性、人格、亲人兼及师友之情,而这些,用诗来起兴,似乎也更加妥帖。

其 一

呕心一管人笑痴,无语婺江应有知。

滴雨檐侔母忧泪,积霜瓦映妻苦丝。

艾盈桂折颠翻界,李代桃僵混沌期。

最是令人凄绝处,雪飞除夕生别离。

父亲走向笛艺之路,也不知要顶住多大的阻力。老家浙江东阳,今有“教授县,博士乡”之称。那年在东阳开我父亲的纪念音乐会,市长请吃饭,席间谈到仅在美国的东阳籍博士就有数千人,一方重学风气如此。我祖父求学时正值中国文化的新旧转折期,他考到北京,曾师从梁启超,学西方法律制度,是我们那边当时还罕见的律师,后来一直沉浮仕途。父亲的音乐文学才华,其实来自祖父,祖父喜文,多有好诗。闲来也吹箫弄笛,早期还点拨过父亲。然而,祖父视箫笛为文人士大夫之风雅兴趣,一旦父亲沉溺其中,要以之为业,就成为叛逆之举了。当年父亲承受的家庭、社会、环境和文化的压力延续了很久,直到后来我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还可以深切感受到。父亲的笛艺生涯本身也非常坎坷。记得那年是罕见的大雪,我祖母穿上高筒套鞋,接连三天打着手电凌晨去汽车站排队买票,终得把母亲送去杭州见久别的父亲。但次日一脸憔悴的母亲就回来了,她在杭州住了一个晚上的旅馆,在监管人的眼皮底下只见了父亲十几分钟。父亲当时笑着告诉她,人有悲欢离合,要坚强些。那天是除夕,天上雪花依然在飘。从此我到除夕就怕下雪。其时祖母和母亲焦灼对话的神情,至今还不时会回到我的梦境。父亲艺术道路的艰辛和世态炎凉,使我们几个也稍有艺术才能的子女从未想过要真正地继承父业,说起来还真愧对父亲。

其 二

大国希音古调危,西洋乐好肯低眉!

循环气永连天宇,换算律精分发厘。

稚齿先尝“雨”中管,白头犹试雁飞篪。

笔端百感翁曾语:“一曲时时梦里吹。”

父亲是个倔强的人,他乳名鹤初,小时候就有“硬鹤”之称。惟其如此,在事业上也非常执著。他认准了的道路,会一直走下去,谁也拉不回他。倔强的人当然就会不服输,在西洋乐风靡中国,惟西为乐的大氛围中,他不顾家人的反对,社会的压力,一定要发掘出东方音乐的深厚内涵。他的民族自豪感是深深体现在他的人生道路的选择中的。然而,尽管父亲对于本民族的文化有着强烈的认同归属感,但又绝不是一个故步自封、抱残守缺的盲目者,他一生求的就是创新和发展。他说过: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前提有三——物质流、能量流与信息流。这三“流”要依靠不同渠道兼收并蓄。表现在他的艺术生涯中,他的成功即基于他所拥有的包容胸怀,能够调适不同,心态一直保持开放,水远富有弹性而不僵化,他随遇而安,接触各方人士,自我一直处在持续转变的过程中,活到老而学到老。父亲钻研古谱,成绩卓越,我研究宋词古乐时,就曾向他讨教过。但同时他也充分认识到西洋乐较国乐之长处,在打入牛棚的日子里,他为人打杂,还成了团里抄五线谱最快的人。我小时候一张很熟悉的照片就是帅气的父亲在拉大提琴的。后来在编写笛子基础练习的时候,他也采用过西洋长笛的音阶练习。尤其能说明问题的是在人生最不得意的时候,他还令许多周边人不可理解地非常勤奋地学习英语,虽则发音不是太标准,但词汇量大。我先生是纯粹的西方人,不会说中文,不过他有钢琴家的母亲,很好的西方音乐素养。当我们从美国过来探亲的时候,父亲还在我的帮助下,试着自己用英文与他深层次地交流对西方音乐的感受,相谈甚欢,并相约次年要到美国的音乐学院看看。事实上,父亲之所以能集笛艺之大成,就与其广采博纳、善于借鉴分不开。他深得叩其两端而折于衷之精髓,努力不倦,融南北之精华,不断发掘改革,通变常新。他广涉古籍,一部《周易》烂熟于心,四书五经、诗词曲赋出口成章。他学戏曲、声学、数学、物理学、艺术、美学;他做匠人、守门人、炊事员、舞台美工、农民、教师;他的乐“理”,来自书卷,来自舞台,来自棋盘,来自书法毫端,来之教学相长,来自山川河流……他善汲众艺之所长,融会贯通于笛坛。叹只叹父亲事业中最好的年华未得悉心所用,时光之不予,年逾七旬,壮心不已,但气力已无,只能在梦中驰骋笛域了——每思及此,以心推心,总觉对一个把事业放在首位的人来说,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了。

其 三

让儿焉得不伤悲?一曲时时梦里吹。

精卫常存填海意,杜鹃不弃啼血诗。

青阳留蝶蔷薇土,白凤寻桐月亮枝。

心底无私天地广,缅怀迢递有真碑。

确实,作为女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听不得父亲的柔婉中和、如说如诉的笛音。幽兰一声,哀思便起;往事如烟,不可断绝。这里面有空谷孤芳的不为人知的高雅情怀,有把美好东西打碎给你看的悲哀,更多的是面对生命永恒缺憾的无奈。

父亲在看着自己艺术生命受阻的时候的不同凡俗之处,就在于他表现出来的甘作春泥的精神。他对学生之呕心沥血,让同为教书人的我自叹不如。“子女是血缘的延续,学生是事业的延续”——这是父亲常说的话。当然,父亲还是爱我们子女的,他为我们子女很自然地付出过很多。点点滴滴,天伦之乐,不思量,自难忘,此处不足与人细道。我们子女在各自的事业上也都学有所成,父亲很为我们骄傲。至于对学生取得的成就,人所周知,他更是津津乐述不疲,胜于自身。其实说到底,正如父亲经常说的,“吹好笛子,功夫在笛外”。“世界之大,道理只有一条:只有做个好人,才能做好一切事!”我觉得父亲言行一致,是个善良正直的人,他对人非常好,这最为难得。所以他的学生们不仅在事业上如此出色,他们也记得他,回之以真情。在父亲的追悼会、纪念音乐会和学术座谈会上,我看到过许多人性的真诚感人的流露,使我感觉到父亲的人格魅力和他为我难以企及的一面。

其 四

天钟灵秀予吾翁,箫笛文章便不同。

借取苍松临壑魄,还乘丹鹤击云风。

热肠自古遭魑魅,清影从来忌射工。

莫叹幽兰天际客,满园桃李正茏葱。

父亲为人正直,对朋友很讲义气。如果他能观风驶舵,落井下石,肯屈就说违心话,可能一生道路就会平坦得多,他之所以喜欢说汉·应劭《风俗通·声音·笛》:“笛者,涤也。所以荡涤邪秽,纳之于雅正也。”实乃因其价值取向和生活情致与箫笛神通。细味父亲的一些曲子,便会感其深得“哀而不怨”之雅正精髓,体会到“莫因穷达衡功过,爱吾神州意自真”的拳拳之良苦用心。

你说他的乐曲来自民间——是有民间的清新,但又多出了些文人情怀;你说他的曲子有文人情怀——他是有文人的温婉含蓄、一唱三叹,只是又多出了些饱经沧桑的哲思和通脱。他的曲子或古朴深沉,或流利悠远,或婉转幽咽,或委婉细腻,或激昂骋驰,或闲雅恬淡,或清俊温润、或粗犷豪放——这里有集体无意识的积淀,有一己的呕心沥血之独到。横看可成岭,侧看可成峰。虽然,人生滋味万千,千变万化不出一个“情”字。父亲吹笛,一直以吹“情”为本。情真,才能走进人的心。当父亲走后,他送给我的录音带、CD不时会在我美国的家中播放,前来聚会的各方教授学人往往屏息静听,若有所思。真情,是具有普世性感染力的,不受疆域文化的限制。

父亲才华横溢,艺术天分加上献身精神,文化底蕴深厚却专注于笛枝独秀,胸怀宽广更兼有通达的人生境界,尤其是他所处年代的特殊,不平则鸣、穷而后工,使得他的艺术生涯独特而颇难以为继。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但他给笛坛留下的丰厚遗产,其意义将日益彰显,许多深层结构的东西,还有待进一步的整理发掘,我本人作为一个文化学人,就深感其中的分量。我坚信会有更多的后来者系统全面地去进行研究工作。

其 五

一心寸草早晨晖,笛域纵横路不归。

明月调成无旧寄,阳春曲度有新依。

霜融九苑争红姹,雨霁千枝竞翠微。

祭盏临风飘净地,钱塘渺渺鹧鸪飞。

人是文化的产物。中国传统文化对父亲这代人的影响是双重的。父亲年轻时有年轻人才会有的一种血性的叛逆精神。他不愿意走周围社会环境期望于他的、家庭也替他安排好的路。不过中国文化中的精华部分还是给予了父亲终身的正面影响。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到对事业的积极进取,对朋友的真诚,解衣衣人、诚实善良、乐善好施。他的民族自豪感,他对本民族文化精神的认同和推广上的不遗余力,更是本身就来自于这个文化的生生不息。而且在这里我想特别指出的是父亲身上同时存在、体现出来的那种先行的多元文化人的特质:能随时保持自我的无界限性,以显明开放的心态,等待与面对改变的降临。在对自己的文化充分认同的同时,内心又能跨越自己本土文化的局限,表现出对各种不同文化的包容——也就是说多重文化的认同。

父亲为中国文化的弘扬光大投注了毕生的精力。如今,中国经济的日益强盛,在世界上地位的日益提升,都为中国民族音乐的自信和跻身于世界音乐之林奠定了基础。今后,中国的民族音乐必然会更为世界所知,而父亲为之所作的毕生努力和贡献也将载入音乐史册。应该说父亲虽然一生命运多舛,但其奋斗过程中主要的文化价值取向与世界整体的文化发展趋势是相吻合的——起码,在这一点上他是幸运的。

每次回中国,我都会去父亲的安息之处。虽然他已逝去,但我总觉得仍然不难与他交流。每次去都会有些许亲友学生也来看望过他的痕迹,一束花,几缕烟。墓前的桂树不觉已经亭亭如盖。远处钱江渺渺,悠悠笛音,似乎依然缭绕于耳。洒酒临风,思绪无尽,尽在其中了……

201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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