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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沉重——忆父亲一些往事
赵晓笛 华音网 2023-02-28

我常想,若将我父亲赵松庭的一生写成剧本并拍成电影,则有可能获奥斯卡奖,因为它可借一个艺术形象表现那个特殊时代中国音乐家群体的命运,加上若干中华艺术元素,可以打动国内外观众的心。

20世纪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各种新文化运动,特别是后半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如此轰轰烈烈,留下无数故事。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即便是后者,依然是文化传统的必然,文化基因按自己的逻辑传承,很难改变,显出中国文化的沉重。对那个时代每个音乐人而言,文以载道、乐以教化的传统,是责任也是重负,他们在载何种道、如何载道的泾渭中挣扎,沉浮,而音乐的自由创造、个性解放主题竟那样苍白,以致今天学者仍在争论中国的“文艺复兴”。


一、生性顽皮,摔断右臂

我父亲生于中国传统宗法社会的一个大家族——浙江东阳赵氏,赵宋王室一脉,随宋朝南迁定居浙中。家族长辈管教子弟甚严,重视教育,原设私塾授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后出资兴办新学,要求子弟读书上进,成为国之栋梁。然而,我父亲生性顽皮,不喜读书求仕之道,常有出格之举。一次,他偷逃镇外,与顽童赌博斗胜,看谁敢从数米高墙跳下。他竟硬充好汉纵身一跃,摔断右臂,假装无事回家。中午,他以左手用筷子吃饭,太公敲他右臂斥责“为何不用右臂?”他疼痛大叫,家人才知,急请大夫接骨。大夫详问他事,突然正骨,他一惊,用左手扯断大夫胡须。父亲回忆此事,常自乐。

父亲儿时虽淘气和常违长辈意,但天生聪慧,记性极好,对读过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等诸多篇章,可倒背如流,少年时代的学习,给他打下了良好的古文功底,故他可轻松阅读《四库全书》、《艺文类聚》等书中收录的古籍文献。后来,他研究民乐、笛子的渊源,还喜欢写点律诗,就得益于此。


二、偷偷演戏,触怒长辈

父亲从小喜爱戏曲。浙中流行婺剧、越剧、昆曲,常有戏班子在村镇巡回演出。每有戏班子来,他就往戏班子跑,看其排练和演出,与艺人们混得很熟。他的笛子启蒙老师就是戏班子的艺人。他还学花旦角色。一次,戏班子转到邻村演出,他私自跟随而去,登台演花旦。消息传回镇里,太公大怒,持长竹竿,欲前往邻村把他从台上扫下来。族中其他人奋力劝阻,以防家丑张扬。此后,长辈商议送他去几县之隔的慈溪锦堂师范学校读书。锦堂师范,是浙江早期师范学校的典范,在江浙一带颇有名气。父亲在该校学习数学、物理、化学和语文等课,也学习音乐课,从此接触现代音乐。不过,他对中国传统戏曲一直十分喜爱,他的“笛艺春秋”起源于本土民间艺术。


三、放弃法律,专攻文艺

父亲在大学学习的专业是法律。爷爷送他去上海法学院,本意是让他继承父业。我爷爷兼修旧学和新学,好古文唐诗宋词,擅长七律;曾师从梁启超,学西方法律制度。爷爷希望三个儿子走学而优则仕的“正道”,我伯父和叔父基本如他所愿成为各自所在学科的专家学者,但我父亲最终违背爷爷之意。1949年,解放军二十一军文工团招募新兵,父亲放弃了法律专业前去报考,从此走上文艺专业之路,少年时代的文艺之梦终于实现。幸也?难判断!但这是他对人生之路的选择,无怨无悔,即便在文化大革命的波涛汹涌中。


四、过鸭绿江,即获战功

父亲胆量过人,从小就是。朝鲜战争爆发后不久,他所在部队奉命开赴前线。刚过鸭绿江,列车即遭美机轰炸。列车停下,各连队分散躲避,胆小的跑得无影无踪,而父亲率领的乐队待在不远处,没有跑散,一听军号集合,首个报到,获得首长嘉奖,得集体三等功。父亲在朝鲜共获七次战功,其所在文工团冒战火上前线宣传,与电影《英雄儿女》情景一模一样,父亲为此十分自傲。可惜,他的七枚军功章在“文革”抄家时被红卫兵拿走了,红卫兵也知道它们的价值。


五、重视后辈,菜场识才

培养众多学生,是父亲的一大成就。他在朝鲜负伤,复员后先到东阳剧团,稍后进入成立不久的浙江民间歌舞团,成了早期元老之一。浙江民间歌舞团,有民乐也有西洋乐,但以民间音乐见长。20世纪五六十年代,它的一批民间音乐舞蹈节目清新欢快,颇受观众喜爱,这与当时剧团大胆启用新人有关,一批新人朝气蓬勃,才华横溢。一天,父亲到菜场买菜,忽听清亮歌声传来,寻声望去,见一女孩边卖菜边唱歌,很生动。他把女孩带回剧团,推荐她入团,后来她成为受观众喜爱的歌手。父亲当年还推荐张平生等其他新人入团,说明他培养后辈,不仅仅是吹笛子的弟子。

浙江民间歌舞团,后改名浙江歌舞团,今天变成浙江歌舞剧院,还分出去浙江交响乐团,人数多了、规模大了,但似乎少了特色。


六、棋中寻趣,解不达之郁

父亲是豁达之人,既领会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哲学,也喜好道家逍遥游、远离世俗的无为论,每次事业遇到挫折,他都会从上述两种哲学中寻找解脱的依据。然而,人处不达之时,要做到独善其身或荣辱不惊,并非易事。在不能上台演出、只能拉大幕时,他也会郁闷。于是,下棋便成为他聊以解忧的方法。“文革”时,浙江一些文艺团体的宿舍安排在西湖湖滨一排旧式楼房的二层以上,文艺界爱好下棋的人时常会聚在那里。我曾随父亲去那里观棋。有一位绰号“弹簧”的,经常习惯性悔棋,下一步棋,一看情形不对,马上抢回棋子,故得“弹簧”之名。他每弹簧一次,大家起哄一片,甚是开心。文艺人在那个非常时期以此寻乐,也属无奈。


七、同事情深,共度时艰

父亲与“浙歌”的林三舫、盛旭光、徐树富、王恢南、张平生等艺术家有很深的交情,既有同事之谊,也有朋友之情;在事业上互相支持,在生活上彼此关心。这种情谊,对我父亲事业的成就至关重要,同时也支持他度过艰难岁月。我曾几次目睹父亲与盛旭光一起排练的场景,父亲吹笛,盛叔叔吹笙伴奏,非常默契且热闹,一个笙相当于一个小乐队。林三舫,我叫她林阿姨,上海音乐学院才女,好像是钢琴专业毕业,为人和气,语音很美,对我和姐姐特别好,我喜欢听她说话。1957年她大学毕业到“浙歌”不久,也就二十来岁,不知何因被划为“右派”,与我父亲同被送杭州良渚山上劳动,住草屋,以弹琴纤手干粗活,很苦。“文革”时她再度受难,幸得一工人照顾她,后两人结婚。“文革”后,林阿姨任浙江歌舞团团长,欲建功立业,追回失去时光,可惜好景不长,她因病去世,令人唏嘘。父亲的好友兼学生张平生,扬翠手,多才多艺,还是我大姐的扬琴老师,也是命运多舛,“文革“后才结婚,不久即英年早逝。每想到父亲与他的同事,我就会感慨,那个时代的音乐家们活得不容易!


八、幽兰逢春,一生总结

兰花,花之君子,古代文人喜自比之。咏兰诗词甚多,大凡两类,一类表达怀才不遇,一类展现逍遥。历代江浙文人爱兰花,父亲也爱兰花,曾抄录古人许多咏兰诗词。他的笛曲《幽兰逢春》,可谓其创作顶峰,一生的总结。他与老朋友,浙江的大律师曹星共创此曲,他写前半部“孤兰生幽园”的意境;曹大律师代他写“逢春”喜悦部分。因为父亲自己写不出逢春的心情,太复杂,难以言表。古人写兰花的诗词何止千万,但都写兰花在幽境的状态,不见描写兰花若逢春的情形。李白的诗句“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有些不被人赏识、不达的怨气;而明朝陈汝言“何如在林壑,时至还自芳”的诗句则表现清高、不屑与权责为伍的姿态。两者态度虽不同,但皆写兰花之幽境,几乎所有的兰花诗章都是如此,唯独不见写兰花春风得意、个性张扬的。大概,兰花的本性就是如此,不能浓烈,无法得意,不会有维也纳森林的那种圆舞,无论是它在自然环境下,还是在中国文化的生态环境中。这也是父亲自己写不了后半部分的原因吧。

看今天父亲的众弟子们穿梭于世界各国的天空,忙碌于不同文化、音乐的交流,我既感慨他们在新时代的幸运,也叹息前辈音乐家们的艰辛。然而,前辈音乐家的丰富内涵自有其时代的印记和独特的价值,体现了中国文化的沉重,很压抑,同时也意味着其分量重,很重很重。

2011年6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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