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北方笛乐代表性人物王铁锤，以一只小小的竹笛为船，在广阔的艺术海洋里不断前行，他在竹笛演奏、乐曲创作、教育推广及文化传播等方面贡献卓著。而他探索的脚步却从未停止，始终保持着那份对竹笛艺术的挚爱。

一、成长轨迹

（一）早年经历与民间积淀（1932～1946）

1932年7月王铁锤出生于河北省定县子位村一个音乐世家，家里的四个曾祖父都会乐器，是吹歌会的吹奏能手。少年王铁锤的成长环境，离不开当地民间艺术河北吹歌的滋养和熏陶。在他编著出版的《中国民间管乐吹奏曲集》①中这样介绍道：河北定县子位村，有东头吹歌会和西头吹歌会两班民间吹管乐，有的称同乐会、音乐会；在省外，一般称河北民间管乐演奏或称河北吹歌。表演时演奏的曲目多来自中国民间、古典传统乐曲、戏曲曲牌，以及可唱的民歌小调，故称吹歌会。一般在农村农民聚会前进行吹奏；聚会结束后行走在街道时吹奏；婚丧嫁娶时吹奏；节日喜庆时更离不开吹奏。小时候王铁锤就跟着大人们在吹歌会吹管子、吹笛子，子位村的吹歌会远近闻名，以演奏水平高超、曲目丰富多样著称，有时甚至百里以外的人家要举办婚礼，也会特派车子来邀请吹歌会去演奏。老百姓非常喜爱这一传统的民间艺术形式，甚至达到着迷程度，当地的农民说：“民间管乐艺人们是吹不够，我们是听不够。”自幼深受民间音乐文化的熏陶，这些文化基因扎实地刻在了王铁锤的脑海和心里，成为日后走上专业音乐道路乃至迈向更高音乐殿堂的基石。

（二）专业深造与职业道路（1947～1978）

河北民间管乐吹奏不单受到农民热烈欢迎，也受到专家学者的广泛关注和青睐。1946年吹歌会被邀请到河北束鹿县李家庄华北联合大学②为全体师生演出，也就是在这一年，还不满15岁的王铁锤留在了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学习，开始接受正规化、专业化、系统性音乐教育，后来又调入华北联大文工团乐队工作。

1952年，中央歌舞团成立，王铁锤调入该团民乐队工作。1960年原单位分家，由此他正式进入中央民族乐团③工作，在此后几十年的舞台实践中，致力于传承和发扬中国民族管乐艺术，秉承多样化、民族化的风格，不忘民间音乐之根，更着眼于当代和世界，博采众长，精益求精，逐渐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特色。

二、舞台实践

音乐表演并不仅仅是一种技巧行为，它的生命在于传达音乐中丰富的精神内涵。一位真正的表演艺术家，不仅需要完美而高超的表演技术与技巧，而且需要有深刻的思想、丰富的人生体验和广博的文化艺术修养。④1949年王铁锤被选进艺术团出访匈牙利第三届世界青年联欢节，首次走出国门把中国民间管乐演奏推向世界舞台。从田野乡间到世界舞台，王铁锤老师的竹笛表演艺术之路越走越宽，越走越远，屡次在对外友好交流中担任传播的使者、文化的桥梁，展现了中国艺术家卓越的风采魅力。

除竹笛以外，王铁锤还擅长吹奏其他管乐器，如箫、巴乌、葫芦丝、埙、管子等。比如他演奏巴乌时，非常细腻委婉，气息控制非常讲究；而在演奏竹笛时，特别是北方笛曲，又完全是粗犷豪放的，具有深厚的民间音乐底蕴。对不同乐器的演奏特点、不同题材作品的内涵理解、不同地域作品的风格韵味把握准确，同时又能兼收并蓄、收放自如，将对舞台表演艺术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个人丰富的音乐经验、人生智慧与沉稳内敛之情感表达和成熟的艺术风格完美结合，他是一位全面的、非常卓越的吹管乐演奏艺术家。

三、教学传承

（一）教材编写

在繁忙的演出工作之余，王铁锤笔耕不辍，博采众长，十几年间陆续出版了《王铁锤笛子曲集》《巴乌自学入门与提高》《埙基础大教本》《中国民间管乐吹奏曲集》等12本竹笛、箫、埙、巴乌、葫芦丝管乐教材，还把多年来挖掘、记谱、整理的河北定县子位村吹歌会演奏曲目和部分民间管乐曲共127首，编辑成《中国民间管乐吹奏曲集》出版，在书中对河北吹歌的悠久历史、传授方法、表演技法和民间管乐演奏等进行了介绍，发挥所长，为继承弘扬传统音乐文化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二）专辑出版

1991年和1992年，王铁锤老师分别录制了两张专辑，由中国龙唱片出版发行，一张是《黄河边的故事——中国北派笛子大师王铁锤笛乐创作经典珍藏版》，里面汇集了他创作演奏的十二首作品，包括经典代表作《黄河边的故事》《油田的早晨》《赶路》等脍炙人口的笛曲，还有充满各地方民族特色如《草原春天》《塔什瓦伊》《美丽的天山》等早期采风创作、改编的作品,由韦俊担任指挥，中央民族乐团伴奏；另一张是《荷花赞——中国北派笛子大师王铁锤笛箫埙巴乌葫芦丝创作大成》，里面包含了十四首用各种传统民族吹管乐器演奏的经典曲目，收录了王铁锤老师创编并演奏的箫曲《玉箫声和》《祭奠》《欸乃》、埙曲《荷塘月色》《伯牙摔琴》《水龙吟》、巴乌曲《渔歌》《山谷的歌声》《金色的牧场》《苗岭欢歌》、葫芦丝曲《瑞丽江畔》等，特邀秦鹏章担任指挥，中央民族乐团伴奏。据唱片制作总监李文达（孟修）先生回忆，90年代的录音技术还不像现代数字录音技术这么发达，现场不能出现一点杂音，比如咳嗽、跺脚、翻谱、蹭弓子等状况，这些日常看来无伤大雅的小瑕疵，可进了录音棚就会被无限放大。为了追求极致的音响效果，体现最高的艺术水准，不论是独奏家还是乐团伴奏的演奏家，必须保持高度专注，一旦奏错了或者出现杂音、瑕疵就要全部废掉重录，中间不能停顿也不能衔接。可想而知在当时的录音条件下，对演奏家的体力、心力和耐力消耗有多么巨大！参与人数多、曲目体量大、录制标准高，在这样充满挑战和困难的情形下，时隔三十多年如今再听这两张唱片，也保持了非常高的艺术价值和演奏水准，从音质到情感各个细节都无可挑剔，堪称完美。王铁锤老师的演奏技艺精湛，情绪饱满，音乐富有张力和表现力、感染力。这两张唱片的录制正逢他六十甲子之际，南北兼收、刚柔并济、博采众长、炉火纯青的演奏技艺和风格气韵，是演奏家数十年舞台实践丰富、传统音乐底蕴扎实以及人格魅力与艺术造诣厚重的深刻体现，记录了一代卓越演奏家的艺术风华和文人雅韵。

四、代表作《黄河边的故事》创作背景及艺术特征

王铁锤无论走到哪，看到能学的他就去学，总是觉得学不够。“艺术家不能闭门造车，要走到人民群众中去贴近人民生活，扎根基层深入创作，用艺术语言表现人文关怀最质朴的真实情感。”

上世纪50年代中央民族乐团的艺术家响应团里号召，深入下乡进行创作，赴山东菏泽地区采风。当地生活条件极其艰苦，可民间艺术却非常丰富，汇集了山东梆子、河南梆子、拉浑腔（以笛子伴奏为主）等民间剧种，滋养出许多优秀的民族器乐演奏家，比如20世纪中叶的菏泽-济宁地区孕育出了唢呐大师任同祥。

这次赴山东采风的经历，“生活上苦是苦点，但艺术上得到的收获很多。”他充分学习地方音乐的特色，挖掘当地的音乐素材，创作了竹笛独奏曲《黄河边的故事》。题材灵感来源于他在当地听到的一个真实故事：过去菏泽地区黄河连年泛滥，人民群众流离失所、饥不饱腹。有一位老奶奶不忍心看着5岁的小孙子饿死，将他放进笸箩顺着河水漂走，寄希望于能被好心人救起收养。孩子漂了不知多少时日，有一天恰巧被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看到，赶紧报告上级，立刻派船将孩子救起并接到军队托儿所，不仅给孩子提供吃穿，还教他学习。后来这个孩子上了中学，参加了工作，最终在解放军的帮助下终于与奶奶团圆。

乐曲充分汲取了北方民间戏曲音乐特点，尤其是河南梆子的音乐素材。作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乐曲的前奏由板胡领奏出悲凉的引子，古筝刮奏，开门见山烘托出黄河奔腾汹涌的气势。紧接着竹笛强劲高亢的夺声而入，旋律激昂奔放，表现了黄河两岸人民与黄河水害进行勇敢斗争、顽强不屈的精神。河南梆子的唱腔一般较为高亢激昂，富有张力，在表现悲壮苍凉的音乐情绪时旋律线条起伏较大，常见音符跨度较大的音程，如前奏一开始就是3-2的向上七度音程跳跃（见谱例1），进入主题后第三小节3-7的向上五度跳跃（见谱例2），在河南梆子中俗称“上五音”。第一部分的旋律节奏略带自由感，演奏者有一定的抒发想象空间，但不宜演奏得拖沓。在演奏技巧上用到了滑音、花舌、叠音、颤音等，特别是采用富有地方音乐特色的三度颤音（如谱例1、谱例2第二小节），演奏时要注意与二度颤音区分，充分体现出地方戏曲音乐的韵腔特点，同时颤音的密度也要大，类似于弦乐揉弦的效果。滑音则是模仿戏曲的唱腔韵味，仿佛是一种悲泣哀叹。王铁锤在此处对滑音的处理非常细腻，表达了如泣如诉的情感，演奏时宜根据乐曲所表达的内涵情境，做对比鲜明的处理。

谱例1

谱例2

第二部分慢板，乐曲展开叙事性述说，娓娓道来，婉转动情的旋律述说了黄河两岸人民经历泛滥灾害、流离失所的辛酸苦难。演奏时情绪凄楚、深沉，演奏技巧运用合理自然。竹笛演奏包含三大基本要素“气、指、舌”，即气息、手指和舌的技术技巧。在“气”的技术层面，王铁锤的演奏气息控制得非常细腻，以声带情，以情托韵，北曲南吹，刚柔并济。对旋律韵味的把握，是这一部分的重点和难点。聆听专辑《黄河边的故事》⑤中的演奏，王铁锤将梆笛的音色发挥到极高水准，纯净透亮，清脆悠扬，足以见得艺术家对音色品质的极致追求以及气息控制的深厚功力。以气断句，随着音乐情感表达的需要而灵活运用，更能体现音乐的叙事性，又不失流畅自然，这与他早年就开始接触传统音乐及戏曲音乐是密不可分的。在“指”的技术层面，王铁锤老师也达到收放自如，像滑音、跺音、颤音都极具个人特色，手指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比如滑音、跺音的速度和力度掌控，在乐句中有非常讲究的呈现，模仿戏曲情韵将器乐演奏声腔化，让人百听不厌。

最后部分由中板逐渐转为节奏欢快的小快板，逐渐欢腾热闹。全曲最后在欢快喜庆的气氛中结束，表现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黄河水害得到了治理，亲人幸福团聚，人民安享肥沃的土地，过上幸福生活。这一段用吐音技巧来体现欢快热闹的场景，在“舌”的技术层面，王铁锤老师演奏的吐音灵巧轻快富有弹性，在快速的三吐节奏中，巧妙安排呼吸的间隙，气息、手指与舌三者配合默契，配上欢快喜庆的锣鼓点伴奏，一气呵成将乐曲气氛推向高潮，旋律奏得有发自肺腑之感。

随着后来这首乐曲逐渐流传开来，被大众所熟知，成为了王铁锤的代表作之一，曾接受电台为本曲特别安排的专题专访，向海外国家做广播介绍。这次采风的经历也让王铁锤老师认识到，艺术不应该只存在于殿堂，更应该走到人民群众中去，多创作反映人民生活和心声的优秀作品，用民族器乐表达老百姓勤劳质朴的精神风貌和对祖国家园的热爱。在后来开展的多次深入基层学习采风的活动，王铁锤老师都积极投身于实践中，创作了《油田的早晨》《庆丰收》《赶路》《摘棉花》等笛曲，多首作品被中国唱片公司录制成唱片，并被编入竹笛考级教材，收录于中国音乐家协会主编的《优秀笛子曲集》广泛流传。

结 语

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不能脱离群众，脱离生活。正是因为对传统音乐掌握的功底扎实、韵味地道、感情深厚、融会贯通，才使得王铁锤的演奏拥有自己别具一格的特色，成为北方笛乐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艺术情感和表现力汲取了深厚的民间音乐养分，奠定了扎实的传统音乐演奏功底，带有朴素的中国人骨子里的乡土情怀，贴近群众且接地气。王铁锤对作品内涵的理解处理、对风格韵味的诠释、对演奏技巧的灵活运用、对气息细腻强大的把控以及演奏美学思想等，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和探究的方向。他触类旁通，不仅聚焦竹笛这件乐器，还擅长演奏箫、埙、巴乌、葫芦丝、管子等吹管乐器，成为一位杰出的吹管乐器集大成演奏艺术家，并出版了相关学科教材和专辑，推动了教育教材和学术规范建设。他不仅在舞台实践方面颇有建树，还潜心投入采风作曲，创作出一批经典的竹笛曲目，奠定个人艺术风格特色的同时也大大丰富了竹笛曲目宝库。作为国家级演奏大师，他在服务人民、服务社会和对外友好交流活动中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以竹笛为媒介传播自信大气的中国声音，展现了亮眼的优秀中华传统文化名片。

注释：

①《中国民间管乐吹奏曲集》，王铁锤编，蓝天出版社，2010年6月。

②华北联合大学，简称“华北联大”，是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及解放战争时期创办的干部学校。1948年春，中共中央决定将华北联合大学和北方大学合并，成立华北大学，以便集中力量扩大办学规模，为迎接全国解放培养大批建设干部。华北大学即北京理工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

③中央民族乐团是文化和旅游部直属的综合性国家级艺术院团，1960年由周恩来总理主持创建于北京。

④《音乐美学教程》，张前主编，2002年2月第1版，第171页

⑤专辑《黄河边的故事》，2006年出版发行，由中国龙企划组制作，王铁锤竹笛演奏，韦俊指挥，中央民族院团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