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华在短短的一生中，把主要精力放在国乐改进工作、放在民族乐器教学和创作上。他著述不很多，较重要的有：《我对于本社的计划》、《向本社执行委员会提出举办夏令音乐学校的意见》、《〈除夜小唱〉、〈月夜〉说明》、《梅兰芳歌曲谱·编者序》等；另外，当时他与其他音乐家联名发表的文章如《国乐改进社缘起》、《国乐改进社成立刊·发刊词》、《北平音乐界同人致蔡元培函》等，也都反映了他的音乐观点。总计起来，只有十余篇文章。这些文章，大都写于一九二七——九二九年间，反映了二十年代后期他的音乐观点。包涵着他闪烁着新时代光辉的音乐思想。

现在从三个方面来加以分析：

第一，平民音乐观。刘天华有一种可贵的、朴素的为平民大众的观点。他在《〈除夜小唱〉、〈月夜〉说明》中写道：“我希望提倡音乐的先生们，不要尽唱高调，要顾及一般的民众，否则以音乐为贵族们的玩具，岂是艺术家的切愿。”“我以为在这样音乐奇荒的中国，而又适值民穷财尽的时候，不论哪种乐器，哪种音乐，只要能给人们精神上些少的安慰，能表现人们一些艺术的思想，都是可贵的。譬如吃饭，能吃大菜固好，不然，窝窝头也可果腹；譬如行路，穿得起皮鞋固好，要没有，草鞋也一样可以走得，并且在今日的中国，或者窝窝头与草鞋的用处比大菜皮鞋还要大些。”刘天华反对将音乐当作少数人享乐工具。他在《向本社执行委员会提出举办夏令音乐学校的意见》中写道：“一国的音乐教育，并非造就几个专门音乐人才去当教员，去做高等吹鼓手的，乃是人人必备的一种养生之具。”这里是说“人人必备”，当然包括平民大众，即他说的“一般的民众”。

音乐要不要为平民大众掌握，要不要顾及他们，在这问题上，当时音乐界的认识是不同的。在刘天华之前任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国乐导师的著名古琴家王露（心葵），曾发表过他的音乐观点，他把音乐分为三种：俗乐、雅乐、天乐；把听音乐的人亦分三等：俗人、雅人、天人，“悦俗人之耳，俗乐也；悦雅人之耳，雅乐也；悦天人之耳，天乐也。”他认为俗人根本听不懂音乐。他寤寐所思的是复兴雅乐：“雅乐复行，此亦中华文物之邦所应有的盛事。”这是他在二十年代初发表的《中西音乐归一说》中的观点。很明显，他不把民众（他称之为“俗人”）放在眼里。他的观点代表了“五四”时期封建复古的音乐观点。

当时已经有一些民主主义音乐家开始注意到平民音乐了，例如萧友梅，他曾经提倡举办“国民音乐会”，仿照外国国民音乐会的形式来求“音乐普及”。又如冼星海，他在一九二九年当学生时，发表过一篇：《普遍的音乐》，强调：“中国需求的不是贵族式或私人的音乐，中国人所需求的是普遍音乐”。听了萧丛芳先生的发言，第一次知道冼星海在北京还跟刘天华学过小提琴。看来，洗星海的“普遍音乐”的观点，有可能受到刘天华的影响。

刘天华和当时其他音乐家的“平民音乐”观点，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提出的“平民文学”口号的影响下形成的。刘天华的胞兄刘半农，当时也是提倡“平民文学”的一员主将，他对搜集民间歌谣、整理北京俗曲，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对刘天华的思想影响是很大很直接的。

第二，改进国乐观。改进国乐是刘天华一生的志向，是他音乐思想的核心。他所发起和领导的音乐团体，就叫“国乐改进社”。他为寻找发展民族音乐的道路、为提高民族音乐的地位而艰苦奋斗了一生。在那个时代，选择这样一个事业，所面临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他为了改进国乐事业，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苦心孤诣、惨淡经营，虽经千回百折而乐此不疲。这种精神，真是令后人感动！

刘天华写道：“改进国乐这件事，在我脑中蕴蓄了恐怕已经不止十年，我既然是中国人，又是以研究音乐为职志的人，若然对于垂绝的国乐不能有所补救，当然是件很惭愧的事”（见他的《我对于本社的计划》）。又说：“吾人一方面为黄帝的子孙，不能继续发扬家学，固无以对数千年来之先哲；一方面为人类之一份子，仅能食西人造成之果，而不能贡献我先哲造成之果于人类，亦何面目与他国之人握手为俦哉？”（见《国乐改进社成立刊·发刊词》）就在那国乐陷于苟延残喘境地的年代里，刘天华以发展民族音乐为己任，走着艰难的创造的道路。他说：“国乐之在今日，有如沙里面藏着的金，必须淘炼出来，才能有用。”刘天华正是埋头做这沙里沟金工作的民族音乐家。

“国乐改进”，如何做法？向何处改？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在刘天华他们一群人提出“国乐改进”口号的前后，还有人提出了另一个口号，叫“国乐复兴”，甚至逐渐形成了一个“国乐复兴运动”。他们认为中国的古乐是国家之灵魂.是民族的至宝，只有复兴了古乐，才能“挽救堕落之人心”，“中国前途有了一线曙光”。因此，“国乐复兴”的内容，是要复封建雅乐之古，这是一个复古主义的口号。

刘天华的改进国乐观，受到蔡元培先生很深的影响。在“五四”时代积极提倡“美育”的蔡元培，对于音乐艺术的发展也很关心，他在一九二O年为北大音乐研究会《音乐杂志》所写的《发刊词》中指出：为了我国音乐的进步，“一方面，输入西方之乐器、曲谱，以与吾固有之音乐相比较；一方面，参考西人关于音乐之理论，以印证于吾国之音乐，而考其违合。循此以往，不特可以促吾国音乐之改进，抑亦将有新发见之材料与理致，以供世界音乐之采取。”蔡元培提出的“促吾国音乐之改进”的观点，正是“国乐改进”思想。刘天华是1922年到北大音乐研究会的，在蔡元培的“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学术方针的支持下，刘天华的发展民族音乐的主张得到了一个实践的园地，绽开了第一批鲜丽的花朵。

刘天华希望新的国乐是能够“唤醒一民族灵魂的音乐”，他要求音乐成为“表现我们这一代的艺术”，他热切地希望将来有一天，国乐能够“与世界音乐并驾齐驱。”这种思想代表了一代爱国音乐家的愿望。著名的音乐理论家王光祈在一九二三年也说过：“希望中国将来产生一种可以代表‘中华民族性’的国乐。……现在先整理吾国古代音乐，一面辛勤采集民间流行谣乐，然后再利用西洋音乐科学的方法，把它制成一种国乐。这种国乐的责任，就在将中华民族的根本精神表现出来，使一般民众听了，无不手舞足蹈，立志向上。”（见王光祈的《欧洲音乐进化论·著书人的最后目的》）刘天华和他们那一代音乐家的欲使中国民族音乐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远大抱负，至今仍是我们应努力奋斗的目标。

第三，东西合作观。中西音乐的关系问题，是“五四”以后很长一个时期内音乐界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是复古主义者和全盘西化者争论的一个焦点。

刘天华为了实现改进国乐的目的，在东西方音乐的关系方面，提出了比较科学和辩证的见解，他说：“一国的文化，也断然不是些抄袭别人的皮毛就可以算数的、反过来说，也不是死守老法，固执已见就可以算数的，必须一方面采取本国固有的精粹、一方面容纳外来的湖流，从东西的调和与合作之中，打出一条新路来，然后才能说得到进步这两个字。”这段话是他的“东西合作观”的最好的说明。刘天华对民族音乐有着深厚的感情，但他又能不陷于狭隘的民族主义圈子，他曾明确地说过：“我学习西洋音乐，是为了将来更好地整理民族音乐”。他特别重视西方音乐的成就。譬如对于记谱法，他就参照外国的五线谱，对传统的工尺谱作了科学的改进。在《梅兰芳歌曲谱·編者序》中，他指出：音乐之有乐谱，就如语言之有文字一样重要。我国古代音乐不能保存下来，“何者？记谱之法不完备也。”国乐欲求进步，必须要有完备之乐谱。他深有感慨地写道：“当知今后学术界，必须事事科学化，事事精密确凿，方能有立足地。”在中西音乐的关系方面，刘天华有很清醒的“以我为主”的观点，他的脚跟始终稳稳地站在民族音乐这一边。在这个基点上，他大胆地把手伸向外国。这是他十数年如一日地认真学习西洋音乐的根本目的。

在当时的国乐界，有相当大的势力是反对东西音乐合作的，他们认为东西音乐根本无法合作，也无需合作。上面提到过王露写的那篇《中西音乐归一说》，通观他的全文，他坚认中西音乐不能归一。他说：“中西方隅既隔，风气不同，政教判别……中西音乐，因有地异、时异、情异之别，虽有改良方法，强使归一，其实终难归一也。”他的观点，代表了当时国乐界保守的一派。

而在当时一部分搞西洋音乐的人的头脑中，中西音乐也是无法合作的。例如萧友梅在他回国初期也曾说过：“本来不能叫它做西洋音乐，因为将来中国音乐进步的时候，还是和这音乐一般，因为音乐没有什么国界的。”甚至还有些人认为中国音乐落后、低下，根本不能称之为音乐。这种认识是比较典型的“全盘西化”论，在二十年代我国音乐理论方面，这种观点还是占主导地位的。

必须说明的是：上面说萧友梅在二十年代初期有“全盘西化”的观点，这不是对他的全面的结论。因为萧友梅的音乐思想是有一个变化过程的，到了二十年代后期和三十年代，他的音乐思想也在变化，他后来曾说过：“音乐的骨干是一民族的民族性”。这里面也包含着刘天华的创作和思想对他的影响。前面引用了王露的一些复古主义的言论，也不意味着全部否定这位老先生在民族乐器演奏、教学方面所作出的成就和贡献。

刘天华的“东西合作观”，也是和蔡元培的主张一致的，蔡元培提倡采西乐之长，补中乐之短，这种取长补短的见解，是有助于民族音乐的发展的。刘天华比较好地掌握了音乐的民族性与国际性的辩证关系。他的这种正确的认识有力地帮助他在发展民族音乐方面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以上三个方面，是刘天华音乐思想中最为可贵的方面。

刘天华的音乐观点不是系统的。在整个二十年代，音乐理论大大落后于时代，落后于其他的艺术理论。刘天华的音乐思想不是无产阶级的。在二十年代，我国专业音乐界还不具备产生无产阶级音乐创作和音乐理论的客观条件。我们不能超越历史条件来要求一个人。通过，上面对于刘天华音乐思想的分析和比较，我觉得在我国二十年代的音乐思想中，刘天华的思想是先进的，是受“五四”运动影响和“新文化运动”影响最鲜明的。例如：他的“平民音乐观”，集中反映了“民主”的思想；他的“改进国乐观”，集中反映了“爱国”的思想；他的“东西合作观”，集中反映了“科学”的思想。

刘天华先生的音乐思想，是我国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美学思想在音乐方面的鲜明的表现。前面提到：刘天华先生的音乐观点中有许多闪光的东西，具体就是指这些闪烁着强烈爱国主义和民主与科学思想光辉的音乐观。

作者简介:梁茂春（1940—  ），男，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音乐史学家，音乐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