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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者无疆——记“乐动中西”姜建华二胡专场音乐会
陈心杰 华音网 2023-04-19

2022年12月22日,二胡演奏家姜建华携手琵琶演奏家杨宝元和青年钢琴演奏家于泊洋在武汉琴台音乐厅举办了名为“乐动中西”的二胡专场音乐会。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演出,因疫情原因和各种不确定因素,历经两次改期才终于顺利举行,甚至在偌大的音乐厅中观众不足百人。虽然姜建华和杨宝元两位老师因身体抱恙而略显疲态,但舞台上的他们对演奏的尊重和对音乐的情感投入都足以让这场音乐会无比精彩。

音乐会以“乐动中西”为名,上半场的八首作品分别为二胡、琵琶与钢琴《花好月圆》和《彩云追月》,二胡独奏《空山鸟语》,二胡与琵琶《金蛇狂舞》《能量之流》和《告别孤独》以及二胡、琵琶与钢琴《热情的探戈》和《查尔达什》;下半场八首作品则包括二胡、琵琶与钢琴作品《故乡热情》和《丝绸之路》,琵琶独奏《彝族舞曲》,二胡与钢琴《大河的一滴》和《爱的欢乐》,二胡、琵琶和钢琴《卡门幻想曲》《赛马》及《夜来香》。纵观整场音乐会除两首独奏曲目之外,其他作品都经由姜建华和杨宝元以及国内外音乐家改编,甚至《赛马》和《夜来香》两首中国曲调及姜建华原作的《故乡热情》也是日本作曲家进行过改编的合奏版本。

音乐会曲目中体现在文化地理空间上的“跨越感”和中外音乐的“融合感”与姜建华二胡演奏生涯中的种种经历紧密相关。姜建华自幼在中国传统音乐氛围浓厚的家庭中成长,1982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从1986年到21世纪初,主要在日本发展二胡演奏和教育事业,与世界各大乐团和包括小泽征尔先生在内的多国指挥家都有过合作,过去几十年间,二胡音乐在日本的流行化也与她的努力推广密不可分;2007年,回国任教之后,以超凡的技巧和卓越的音乐感染力继续活跃在国内外舞台。作为“将二胡音乐鸣音于世界”的领路人,姜建华有着丰富的与国外音乐家合作的经验,“开放式”文化观念成为其音乐中包容性和跨越感的基调。本场音乐会亦是如此:跨越传统与现代的隔阂,将中华与世界之乐融会聚合。


一、跨越与聚合

姜建华在音乐的“跨越”与“聚合”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她并非简单地将外来音乐“移植”于二胡,而是注重二胡独特的音色和演奏技法,让这些作品有了明显区别于原曲的“再生之感”。上半场音乐会中的《能量之流》是日本作曲家坂本龙的代表作之一,曾被誉为日本“治愈系”文化风潮的开启之作。然而,姜建华的演奏却让笔者备感惊讶,甚至还有一些惊喜。原版本中,钢琴本身的音色存在感并不强,只是作为叙述者带领听众寻找舒缓情绪的出口。二胡的表达则通过揉弦和带有装饰性的演奏突出乐器本身的音色变化带来更为外向的情绪直抒。

由日本作曲家中原达彦改编的《告别孤独》一曲更进一步地展现了姜建华如何将“他者”的音乐进行“二胡化”,并最大化地去除“移植”的痕迹。该曲原是美国爵士钢琴家马尔·沃尔德鲁在20世纪50年代为爵士女歌手比利·哈乐黛创作的经典之作,极具伤情忧郁的色彩。本场音乐会上的二胡版本却做到了让人忽略掉它与原作的联系。虽然原曲旋律得以完整保留,但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本的时代感。二胡替代了爵士人声,以独特的润腔方式与旋律贴合。在笔者听来,姜建华并非演奏了一首“改编的二胡爵士乐",而是借用原作完成了一次风格上不留痕迹的转换,并且利用二胡的音色将原本隐秘的、个人化的情绪表达转为了一种更为深沉大气甚至带着些许悲凉的气息,让听者内心为之感动。

音乐会上半场的最后两首作品——由二胡、琵琶和钢琴合作的《热情的探戈》和《查尔达什舞曲》则带来了更为明确的“异域风情”。前者改编自阿根廷作曲家阿尔托斯·皮亚佐拉的《自由探戈》,后者改编自维托里奥·蒙蒂根据匈牙利民间舞曲创作的小提琴作品,姜建华用精湛的技艺为两首乐曲带来了新意。《热情的探戈》中二胡和琵琶两者音色的结合使旋律线显得尤为清亮和轻盈,非常之跳脱,探戈音乐中所需要的力量感则依靠钢琴来赋予,该版本中"中西"乐器之间的鲜明对比大于融合,却为整个乐曲增添了别样的张力。相比之下,《查尔达什舞曲》旋律中原有的匈牙利民间舞曲风格似乎与“二胡+琵琶”的组合更为契合。姜建华并非是用二胡模仿小提琴的演奏技艺和音色,而是在乐曲中展示了二胡演奏的可延展性,从旋律的润腔和细节处理中充分展现二胡自身的魅力。而琵琶演奏在本场音乐会版本中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杨宝元不但向大家展现了精湛的演奏技艺,还为二胡延展的旋律增添了灵动的色彩变化。二胡与琵琶的合作让人联想起丝绸之路文化带上文化与音乐的交融,而这种微妙的融合感是无法从原曲中获得的。


二、演创合一

除了演奏,姜建华还以乐曲改编者和创作者的身份来实现音乐上的“跨越”与“聚合”。就中国传统音乐而言,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作曲家”这个概念,包括民歌、戏曲、器乐等等在内的各类中国传统艺术品种都以"演创不分家"的形式得以千变万化和生生不息。长久以来,演奏者们凭借对所奏乐器的声音特色及演奏技法的把控和探索以及对乐器演奏环境和功能的熟悉和理解,创作出许多传世经典。令人遗憾的是,在今天的专业音乐教育体系下,“能演能写”的人才却变得越来越少。

“乐动中西”音乐会中姜建华创作和参与编曲的作品虽谈不上“旷世大作”,但已是十分难能可贵。对一些乐曲的改编听似“简单”,其实不然。这些创编所透露的是姜建华常年以来在传统音乐领域的积累,是她从大格局视角出发对世界不同音乐的理解和见地,也是她在常年演奏中对乐器本身所具备的更大可能性的深刻思考和大胆尝试。例如,音乐会下半场的第一首作品就是姜建华从"故乡"出发、从二胡乐器本身出发的原创音乐。这首《故乡热情》是她于2004年在日本期间思念故乡时自娱自乐而作的二胡小品,主题部分具有秦派二胡的旋律特色,加之演奏中传达的浓厚炙热的情感,足以唤起乡愁。尤其是在自由且略带即兴的华彩段落中,演奏者以二胡为喉在一种近平忘我的境界中抒发和倾诉。与姜建华有着许多合作的日本作曲家中原达彦对《故乡热情》进行了编配,但整曲听起来依然是扎根于中国"传统"的。

音乐会上另一首经由姜建华改编的作品是《大河的一滴》,原曲是由日本作曲家加古隆在 21世纪初为同名电影创作的主题配乐。在这部以女性自强形象为核心,关于亲情、爱情和人生哲理并涉及日俄跨国文化情节的电影中,音乐是悲情的倾诉者,无奈又深刻。这首乐曲也是很多日本二胡演奏者或旅日演出的二胡演奏家所钟爱的作品。姜建华充分利用了二胡贴近于人声的音色,在原曲旋律上加入了许多装饰性处理,节奏上也更为舒展和自由。相较于原曲的直白和浓烈姜建华的二胡版本更为克制和内敛。即使对这部电影及旋律都已经十分熟悉,但姜建华的改编和演奏还是让笔者能脱离电影背景,单纯地把它当成一首"小型二胡作品"来聆听,并为其音乐表现力而感动。就这一点而言,姜老师似乎很善于在各类音乐中找到一种抽象的感官上的共鸣,并通过精湛准确的演绎将这种共鸣投射在听众内心,从而完成音乐上的跨越。

下半场音乐会中,姜建华改编的二胡、琵琶和钢琴曲《丝绸之路》原曲由日本音乐家喜多郎创作,是1980年中日合拍同名电视纪录片的背景音乐,极具"东方性"。原曲中本就有哨呐、琵琶和胡琴等音色,但作为纪录片背景音乐,各类乐器的自身音色并没有被放大和强调。在姜建华改编的版本中,乐器自身的表现力却成为推动乐曲发展的有利因素之一。原版本起初的主题音调在两种乐器的声音上得以展现,但音乐情绪的表达是平稳且一致的,姜建华则用同一种乐器,通过音色、律动和强弱的细微对比,在情绪表达上层层递进。虽然还是那条“丝路”,却又是不同人不同理解中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

音乐会上的《卡门幻想曲》由日本作曲家中原达彦编曲,姜建华进行再改编。综合《查尔达什》和《热情的探戈》两首乐曲的改编,她对这些作品不但考虑到了还原原曲时二胡演奏的技术难度(比如说如何在两根弦的二胡上挑战演奏出小提琴四根弦的音乐),还要考虑如何突出二胡特色从而避免一味地模仿,并且让二胡、琵琶和钢琴的合作自然融洽。这些改编版本是无法单靠作曲家完成的,演奏家在其中必然起着关键作用。例如,姜建华的《卡门幻想曲》也曾有过二胡、钢琴与四重奏的版本,这意味着她需要根据不同的乐器组合与搭配对二胡部分进行调整,甚至进行必要的临场发挥。这种改编和变化是灵活的,是无法被“框死”在乐谱中的,而这种灵活的再创作所需的正是民乐演奏者们难能可贵的创作能力。

姜建华在演奏和创作上的这种灵活性也被运用在了她对中国传统音乐的诠释中。各种乐器音色的搭配及多样化的组合方式是中国传统器乐合奏音乐丰富又复杂多变的基础,同样的旋律在各种即兴和创新中得以千变万化。本场音乐会中姜建华改编的《花好月圆》和《彩云追月》两首民乐经典作品虽然融合了钢琴,但改编和演奏方式也是建立在传统音乐合奏之上的。改编版本并没有过多地在原曲结构和旋律表达上进行改造,而是在三个乐器的“对话”上下足了功夫:通过问答、填充、垫音等方式来扩大音乐的织体,一层层地在乐器对话和交错中将气氛推进。这种改编不再刻意为之,而是来自演奏家在合作过程中的实际经验,也要求改编者要熟悉琵琶和钢琴这两种乐器及它们与二胡之间构成的三向交流方式。此外,由杨宝元改编的二胡与琵琶合奏《金蛇狂舞》也是如此,充分体现出演奏者以音乐为媒培养出来的默契感,将音乐“玩”出了精彩。


三、小作品 大舞台

在时下的世界舞台上,许多传统音乐大师们(例如琵琶大师吴蛮、韩国四物游戏乐队和各类日本太鼓乐团等等)都在通过音乐上的交流与“融合”来开拓传统音乐的发展和生存空间。他们的实践和创新在将传统音乐推向更广阔舞台的同时也造福了全世界的听众。纵观整场“乐动中西"音乐会,即使没有那些结构宏大的或极为炫技性的“大作”或“新作”,这些短小精练的音乐“小品”却同样体现了一种宏大的格局和音乐观念。无论从选曲还是音乐改编和表演方式,本场音乐会都是极具“大众性”的:从大家熟悉的国内外音乐旋律出发,不拘泥于演奏和创作上的“炫技”,既能满足广大音乐爱好者的音乐欣赏需求,又以多元的方式呼应了当下“传播传统""融合中西"等文化趋势。可以说,音乐会以十分贴近群众的方式完成了跨越。这种跨越并非是生硬地突破中西界限或试图“消灭”传统与现代之间的隔阂,而是用较为温和的方式带领听众去感受这些所谓“界限”或“隔阂”中存在暧昧地带,去体会其中激烈的碰撞或隐秘的美感。

音乐会上我们还听到了姜建华的二胡独奏《空山鸟语》和杨宝元的琵琶独奏《彝族舞曲》。乐曲未经任何改编,但两位的演奏和诠释也极具个人风格,用“信手拈来”和“得心应手”来形容亦毫不夸张。在《空山鸟语》一曲中,姜建华娴熟的技艺和对音色的精雕细琢,惟妙惟肖地再现了众鸟争鸣、声染空谷的悠然意境。这部作品是刘天华先生在20世纪20年代创作的,无论从二胡的表现力还是演奏技术而言,它也曾是极具改革意义和突破性的作品,时至今日,它已然成为了一首“传统”经典。杨宝元演奏的《彝族舞曲》则尽显细腻流畅,韵味丰实而深沉,比其早年的录音更添不疾不徐的泰然之感。穿插在诸多国内外改编旋律之中的两首独奏曲如定海神针般维系着音乐会整体的国乐基调,给听众以"熟悉感"。以这种“熟悉感”为基础,演奏家们带领观众地走向了更为广阔的音乐天地。

同时,演奏者们极大地参与了音乐的创新和编配,使"融合中西"又恰恰成为了对"演创合一"这一中国音乐传统的延续和回归。大量的编配都来自演奏者在合作中的经验积累,是“巧妙”而非“刻意”的创作。即使它们听起来似乎不“复杂”,但却“真实”,能牢牢地吸引住听众,让人细细品味各种乐音变化和音色交流中微妙之处。这也为中国民乐的发展带来一些启示:演奏者们在作品的推陈出新中要发挥更多的能动作用,有更多的话语权,其自身在音乐创作上的实践参与也需要得到更多的重视和鼓励。

姜建华"乐动中西"二胡专场音乐会给笔者带来的感受是超乎预期的。三位演奏家,不足百人的听众,十余首国内外音乐小品,造就了这一次“大舞台”。该“舞台”之大,在于音乐的来源与风格多样化,在于它所包含的融合了世界不同文化背景下音乐创作者和表演者们的巧思,也体现为音乐家们将中国音乐之传统投射在更宏观的理念和视角中。这或许也是中国音乐能够进一步走向国际舞台的道路之一。

说到这里,我不禁再次联想起姜建华传奇的音乐人生。如果说年少时的契机是一种幸运,那么扎实的音乐能力和触动心灵的音乐表达则是她能抓住这些契机并大放光彩的基础。正如她在一次采访中所表达的那样:“(二胡)在我旁边我就觉得踏实……它特别赋予歌唱性……好像能拉出自己唱不出的心声。”①这种对二胡和二胡音乐的情感依恋,使她和乐器之间得以互相成全,也是她走入更广阔音乐视野的原因。


①凤凰卫视《民乐与世界》系列专访之“姜建华——弦为心生”,2021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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