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二胡,国内的朋友想到的第一个人可能不是姜建华,但走出国门,尤其在日本,姜建华几乎是二胡的代名词。
新中国改革开放初,有一段繁荣的文艺外交时期,很多人听过的“小泽征尔被二胡感动落泪”的故事里,另一个主人公就是姜建华。一首《二泉映月》,让小泽征尔把姜建华带到了日本,几十年间,姜建华在日本接受了最顶尖的培养和支持,还曾获得日本金唱片奖。日本人折服于二胡的声音,从小泽征尔到坂本龙一,都为这件乐器歌唱般的音色着迷,他们为姜建华作曲,给她提供最好的舞台和唱片包装,国人最熟悉的大约是《末代皇帝》配乐里二胡的点睛一笔。二胡在那里被包装成难得一见的珍品,像说着外语的洋娃娃,新鲜精美,但姜建华总觉得真正的民族韵味和文化底蕴并没有完全展现出来。这其实可以理解。就像语言一样,民族乐器有民族乐器的腔调,西洋乐有西洋乐的腔调,而腔调其实就是一种律动,背后是一个民族世代累积下来的音乐习惯。出海30多年,姜建华的大部分演奏是跟西洋管弦乐团一起的,她已经练就了一套融入西洋音乐律动的方法,就像她能熟练掌握日语一样,但那终究不是母语那种发自本能的习惯。
2007年,姜建华又开始在母校中央音乐学院任教,往返于中国和日本。国人对二胡的看法并没有给她惊喜——普通听众认为二胡就是悲情的代名词,电视剧里一演到“好人受难”的桥段,二胡就出现了;学校里,老师和学生共同的追求是提高演奏技术,最好能像小提琴看齐,不停创作和排演炫技作品,节奏越来越快,音区越来越宽,而离观众的心灵共鸣越来越远。所以姜建华一直在酝酿一张能体现二胡灵魂的唱片,里面要有各种各样的音乐风格,有传统的二胡名曲,有西洋乐的经典曲目,有各种大胆跨界的尝试。总而言之,她要在这张唱片里尽情展示二胡的美。
为姜建华制作唱片的是资深录音师李小沛,合作的演奏家也都是业界一流,姜建华谈起录制过程总是很激动,激动于自己终于遇到了从根上懂二胡的合作伙伴。原本计划五天完成的录制只用了三天半,整个团队配合的默契程度好像已经一起合作了很多年。尤其是李小沛老师,姜建华说他是最懂二胡的录音师,他对姜建华说,“你的胡琴儿跟别人的不一样”。姜建华说就这一句“胡琴儿”,让她感觉自己回家了。日本人管二胡叫“niko”,这声“胡琴儿”她已经很久没听到了,这是她心爱的乐器的昵称,是家人之间才会有的称呼。
录音师李小沛
姜建华特别宝贝她的乐器,听她谈论和演奏二胡的时候,我常有一种“人琴合一”的错觉,甚至她的声音都有种二胡的韵味。姜建华从小就喜欢唱歌,她拉二胡也像唱歌一样,用丹田发力,好像有一股气托着声音出来。因为有气,姜建华的二胡听上去格外有共鸣。录制的时候李小沛老师说,她的《空山鸟语》和别人的不一样,能自己把共鸣的感觉拉出来,不需要额外加混响。“气”像一条线索贯穿姜建华二胡生涯始终,因为有这股丹田气,她能把任何曲子都变成二胡的版本而不违和。
这张唱片的名字叫《弦中炁(qì)》,我第一次见到“炁”这个字是在动漫《异人之下》里,在异人的世界,拥有异能的人都在追逐一种叫“炁体源流”的奇技,这个“炁”是异人能力的源泉,拥有感知和操控“炁”的能力,就可以获得很高的修为。听完姜建华的分享,我觉得“炁”作为这张唱片的题眼再合适不过,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从内心深处开始运化,在丹田积蓄,又透过二胡这件“武器”传递出来,自此,姜建华的胡琴就有了灵魂,可以在任意不同的音乐风格中变化万千。这张唱片的很多曲目听上去既像二胡又不像二胡,声音似乎可以被一团丹田之“炁”随意塑造,像歌唱一样无拘无束。
对话姜建华
爱乐:先说说《中国花鼓》这首作品吧,这是一位外国作曲家眼中的中国风格。我听了克莱斯勒的原曲,也听了马友友、吕思清等等中国音乐家的演绎,西洋弦乐给我最大的感受是精准,五声音阶快速的跑动可以特别细致地呈现出来。二胡的演绎没那么精准,但多了一种韵味。
姜建华:《中国花鼓》这首曲子是克莱斯勒为小提琴写的,有他对中国音乐的想象在里面。这个作品有很多的特征,它里面有五声音阶,有对中国锣鼓戏节奏的模仿,还有很多法国当代音乐风格的和弦,这些都装在一起,就产生了大量的转调,同时音区很宽,速度还很快。小提琴来演奏那种华丽的炫技非常好听,就像你说的非常精准丝滑,但对二胡来说就几乎不可能完成。但我想他这首作品写的就是中国花鼓,那中国的二胡为什么不能挑战呢?我们希望二胡能成为世界性的乐器,拉好《中国花鼓》就是个很好的证明。
我第一次拉这个作品大概在2007年,在中央音乐学院。我做了一点改编,稍微放慢了速度,在保证音准和炫技感的同时,可以突出二胡的揉弦和滑音,这首作品的东方语气就表现出来了,“二胡味儿”也出来了。当时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就非常喜欢,好多人来问我要这个谱子,他们觉得我这个版本听起来比小提琴更“顺”。还有转调的地方,小提琴习惯无缝衔接转调,但我故意在调性切换时制造0.5秒的迟疑,就像中文朗诵的句读停顿,反而让旋律的流转更自然,有种歌唱的气息感。
爱乐:《故乡热情》这个作品您演奏过非常多次了,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您的唱片里。这次的演奏在我听来更松弛,更有一种民歌的歌唱性。
姜建华:二胡比小提琴等等西洋弦乐更能“唱”。它的乐器结构和演奏技法使二胡多了压揉等多种揉弦、滑音的可能性;而且它的音色又比较接近人声,所以它唱的更深入人心。我常年在国外演出,大家听完以后都会觉得没有一个乐器像二胡这样会唱歌,这句话就一直以来都给我很大的信心,所以我更想用二胡来演奏一些歌唱性的曲目,比如日本的民谣,还有西洋艺术歌曲和歌剧,二胡可以唱出很多不同风格的歌。
针对《故乡热情》这首歌,我在舞台上确实经常演奏这个作品,但舞台上的感觉跟录CD是很不一样的。舞台上需要很强的感染力,或者说我自己就会拿出比较激动的状态来,就像唱歌一样,我在音乐厅演奏时经常不用麦克风,用身体协调左右手发挥二胡的张力,力求使各种音色变化和能量最大程度的传达给听众。但是这次录音,我自己的一个感受是我进步了,是因为我的心静下来了,因为我回家了。我身边的工作伙伴,包括录音师李小沛,和其他合作的演奏家都是中国人,尤其是李小沛老师,他太懂二胡了,他一说到“胡琴儿”,我就热泪盈眶。所以录制的时候我心里特别踏实,我的身体甚至每一根神经都放松下来了,真的有一种回到家乡,跟自己熟悉的家人朋友在聊天的感觉,所以我的演奏很平静,听上去有你说的这种自然的歌唱性。我自己听完也很感动,不是用轰轰烈烈的激情渲染出来的感动,而是平实但情真意切的感人,我觉得这一版《故乡热情》展现出了音乐的自然美。
爱乐:《末代皇帝》也是跟您有很深渊源的一首作品,这张唱片里用了室内乐风格的编曲,让我觉得很有叙述感和故事感。
姜建华:《末代皇帝》也是我熟练到闭着眼睛就能演奏的一个作品,但这次录制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我觉得可以让旋律更宽广一些。我希望这个版本的《末代皇帝》可以表现出一种更厚重的历史感,从时间上3000年的封建时代要走到尽头了,空间上又是在故宫那样一个厚重,甚至有点沉重的地方,总之我希望在这个版本里面能有更中国的诠释和解读。所以我们来重新调整配器,通过配器和编曲让人感受到中国历史的时间和空间感,尤其是大提琴的出现,历史的味道一下就出来了。因为这是一首电影配乐,很希望大家可以通过这个版本产生想象力,仿佛在看电影那样,有一种画面感。
大提琴演奏家宋昭
爱乐:《二泉映月》和《空山鸟语》都是二胡的必修曲目了,您的演奏在我听来很特别,有一种非常鲜明的气息感,跟前面《故乡热情》的歌唱性还不太一样,这两首的歌唱性更收放自如。
姜建华:确实我这整张唱片都是运着气在演奏的。尤其是这两首作品乐句都很长,每个乐句里的元素都很多,风格性都很强,我觉得比较成功的是做到了一种整体感,我的乐句与乐句之间是连贯的,不会让人听了这一段忘了上一段,或是感觉在听两首曲子。这可能也是你说的气息感,好像有一条线在牵着整首曲子,听者也可以顺着这条线非常舒服地听下来。这两首曲子我很熟,听众也很熟,所以我更想把这种自然、流畅的气息感放在里面,让大家可以不用太计较旋律,放松地享受音乐就好。其实我希望大家听我整张唱片都能有这个感受,可以非常放心地跟着音乐一首首听下来,感受这种整体感和自然美。
爱乐:还有一首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大地之子》,这首最大的惊喜是二胡和弦乐四重奏天衣无缝的配合,虽然您是主奏乐器,但四重奏的部分也得到了很好的发挥,合奏的时候又融合得恰到好处。
姜建华:这首作品来源于一部日本的影视作品,讲的是战争结束后日本的很多儿童留在了中国,被中国的父母收养,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也产生了很多温情的画面。很多年以后,日本的父母回来找孩子,一个在中国长大的孩子又作为和平的代表去日本看望自己的家乡,但最后他还是决定不回日本,因为他跟中国养父母的感情太深了,他精神上已经是一个中国人了。我这次录制的弦乐四重奏版,是作曲家本人亲自来编曲的,他听了我的音乐会,被二胡深深感动了,没有一个乐器能像二胡把哭泣和悲伤表现得如此透彻,让人听到就想跟着流眼泪。
弦乐四重奏其实跟二胡的声音很搭,虽然都是拉弦乐器,但西洋弦乐的音色和二胡是非常不一样的,二胡的声音不会被埋进去,反而会作为一种更鲜明的色彩被呈现出来。尤其这次我们合作的是国内最优秀的几位演奏家,看似是二胡与弦乐四重奏,我是主奏乐器,但无论录制过程还是最后的成果,其实听不出来是谁在为谁伴奏,我们是相互托举的状态,你托我一下,我拉你一下,在二胡的音色需要突出的时候大家都非常默契地为我腾出空间,我的部分结束之后又能马上接棒,延续音乐的氛围。不止《大地之子》,这张唱片中的每首作品都是这样。
爱乐:还有皮亚佐拉的《自由探戈》、卡萨尔斯的《鸟之歌》这些拉美风格的作品,听起来甚至都不像二胡的音色了,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某种拉美本土乐器。
姜建华:我特别喜欢这些拉丁美洲风格的音乐,我开始在舞台上的演奏会比唱片里更激烈一些,节奏感会更强。但这些年我看了很多不同乐器的演奏,看探戈的舞蹈,回过头来觉得我之前的演奏太“年轻”了,深度不够。我的钢伴原来也会跳探戈,他就抓着我的手跳,让我感受这个节奏,感受舞蹈内在的律动,我跟他在一起舞动,才感受到探戈内在的性感和浪漫,这不光是节奏鼓点做出来的效果,而是一种情感。我后期再演奏这个作品,都会尽量追求表现出探戈内在的气质。
就像动漫里那样,“炁”在宇宙中是非常难得的资源,需要世世代代长久的修炼和积累,姜建华的弦中炁也是她修炼多年的成果。她常说,“没有一种乐器像我的二胡这么会唱歌”,演奏时,二胡贴近丹田的位置,丹田发力,二胡发声,“炁”就在人琴之间流动,歌声就这样自然流淌出来。录完这张唱片,李小沛老师马上向姜建华发出下一次录制的邀请,但姜建华说她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像这样花费巨大的心力完成一张唱片了,或者再也不会有一张唱片能超越《弦中炁》。这些曲目可能还会有下一次更精彩的演绎,但永远也代替不了《弦中炁》在她心里的地位,这是她用全身气力托举出来的灵魂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