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北国的民族声音,我确实所闻甚少,故而要去畅谈那自长白山间飘来的伽倻琴声,实是不知从何谈起。另一方面,要去描画友人演奏时的神采,一时起,我也不知该作为观众还是朋友的身份记写对她声音的感性印象。那末,对于张雨彤10月9日晚的弦声,要从延边的哪处写起呢?就从她袖口的那朵桔梗花开始吧……
延边的朝鲜族人民对桔梗花的印象是烙在骨子里的,在朝鲜人民口耳相传的《桔梗谣》中,实质上记写着他们民族的坚忍与乐观。可以这样想象:在北疆,连绵的冬日抑制了大多数生灵勃发的可能,但豁达的朝鲜族妇女,正愉悦地采摘着那鲜嫩的桔梗,好作为低温的日子里可口的食粮。这种勤劳与乐观也记写在他们的歌舞中。在《海兰江畔庆丰收》一曲中,以四架古筝的欢悦弦声,在切分节奏描画的朝鲜歌舞中,那对收获的喜悦便洋溢而出。事实上,在朝鲜族的民族记忆里,丰收的日子常常伴随颇为盛大的群体性庆祝,为此她们常常会拿出本民族的瑰宝——伽倻琴,以群奏群唱自白,并盼望着来年的顺利平安。作为古筝的胞亲,伽倻琴的音色更契合民族记忆里历代传唱的歌谣,在那些记忆里,桔梗花盛放着……
伴随《桔梗谣变奏曲》里那熟悉的《道拉基》曲调徜徉,我窥见了盛放的桔梗花。近年来,我常囫囵式地品评大量民族作品,相比于那些乐界前辈的演奏,雨彤的音调着实显示出作为学生的青涩与稚嫩。但,正如桔梗,虽不似牡丹和玫瑰久负盛名、美艳异常,却有北域低温所孕育的清冷与傲骨。
雨彤的演奏虽无过多的琴弦操弄与华丽技巧,但胜在足够简单、朴素,反而更贴合采花少女的羞涩与腼腆。雨彤常年的学琴苦修,使我不必对她的演奏水准有任何怀疑,而让我感到惊讶之处在于,今夜音乐会中她收起了那些多余的炫技,让在克制纯粹的声音中盛放的桔梗花,胜过在技巧与情感均溢满状态下催生的残花败柳。事实上,对于青年演奏家,最忌讳者即是不加思考地一昧展现技巧,一昧地吐纳自己的苦情。然,吐苦水易,忍冬难。
于我而言,除开乐评的爱好外,我也将更多的心思置放在了音乐学的相关学习中。在音乐人类学学界,有两组“烂大街”的名词:“局内人”与“局外人”。而我始终坚信,作为异民族文化的演奏者,永远无法真正地进入“局内”,他们总在以一种“他者”的眼光去审视异于自己的民族音调。但《安基玉流散调》与《永川阿里郎》的演奏再次驳斥了我的自以为是。对于今夜的演出而言,雨彤似乎总能凭借自己的耳朵,在两千多公里外的上海听见长白山间飘来的民歌喃喃。她熟知耳畔的音乐语言,她在古筝与伽倻琴上以同样的声音遥相回应,纵使对话者并不仅是空间的相隔,更是时间的错位。而当我想要去寻求一种答案来解读这种不同民族的音响感知为何得以同一之时,伴随她手指而颤动的袖间桔梗刺绣在时时提醒我,或许她就是长白山间的桔梗花。
数月以前,我曾与雨彤、刘睿昕就一场音乐会展开过短暂地讨论,也许是出于彼此的感性共识,我们能够于今夜共同听见《一朵桔梗花》的姿态。在我印象里,睿昕有着十分敏锐的感性体察,他虽然长年浸淫在先锋派的无人深海,笔下的这部作品确恰如甘泉。他通过效果器的延迟与混响,赋予这部作品以浓雾层云,但无比淡雅的古筝音调却恰如崖间桔梗般傲然盛放。我曾记得,这部作品的乐谱插画为墨色调,在视觉感知里,这种色彩是压抑朦胧的,我匆匆几眼,却未在画面中找到桔梗花的容貌。原是作曲者不甘寂寞,想做回音响诗人,并饶有心思地将诗中花瓣隐伏在了弦音之中。
我记得我对睿昕说过:“当代音乐的最大特点即是‘空’字”,这部作品也不能例外。相比于19世纪音响诗人不断地显露出“我”之深情,音乐中的曲者之情是极为淡漠的,似乎作乐者竭力地撇清他的存在,却偏偏又在其间揉碎《桔梗谣》的民歌音调,以雨彤的哼鸣吟唱,彰显诗人的留白。此刻,三人都得见浓雾散却后的摇曳孤芳。
相比此前几部作品,作为压轴的《出钢》在曲情上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可在雨彤的改编之下,《出钢》不再只是彰显劳动男子的阳刚曲调,反而多了一些柔美淡雅的阴性色彩。如果说原本《出钢》一曲是如其简介所言:“奏出劳动激情与豪迈乐声,令钢水喷薄而涌之壮观场面跃然眼前。”在今夜的诗意气氛中,我更愿将其读解成:作为桔梗花的雨彤,对自身傲骨与坚忍之心的自白。
西方哲学语境中,有“永无完工之日”这样的叙辞。大抵是说,对于艺术品的创作与演绎将永不存在完工之日,今夜雨彤对于桔梗花语的诠释亦是如此。尽管无论是其人的演绎还是对作品的切身体悟来说,雨彤都已经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艺术诠释者,但唯有永无止境地艺术耕耘,才以艺术的永无止境而使艺术家得以永恒。我期待着再次与她的琴声相遇,只因我期待着桔梗花的永恒绽放。
张雨彤和导师罗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