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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与《聂政刺韩王》有没有关系?
华音网 2022-08-20

世人对《广陵散》的误会由来已久。丁承运先生从《广陵散》的传本与定向解读、曲名定义、时代印记以及嵇康的音乐思想与实践等角度展开,旨在为《广陵散》正本清源,以期回溯它本来的历史面貌。

音乐表述的非精确性,在中国民间音乐中有很有趣的表现。如河南筝曲《状元游街》又被称为《山坡羊》,状元和山羊是两种反差极大的音乐形象,怎么会被用来诠释同一首乐曲,这就是因音乐语言不能够精确表达,民间艺人用不同的联觉想象来演绎同一首乐曲的典型例子。这种现象在传统琴曲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一首乐曲可能有多种不同的曲名。

如广陵派的名曲《龙翔操》,在不同版本中被命名为表现庄子思想的《秋水》和《蝶梦游》;“五知斋”本王昭君题材的《秋塞吟》,在不同版本中却是表现屈原的《搔首问天》和伯牙移情的《水仙操》。这种几乎风马牛不相及的理解,充分显示出音乐形象非精确描述的属性,以及后世琴家根据自己的联觉感受做出不同诠释的习惯。作为文人艺术代表的古琴音乐,基于文人的思维方式而被赋予许多文学色彩。比如郭楚望的名曲《潇湘水云》,被后世文人加入了段落小标题:“洞庭烟雨”“江汉舒晴”“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水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影涵万象”。这种小标题文思优美,具有很强的文学性,但却与原创作者的乐思大相径庭。如小标题“洞庭烟雨”与“江汉舒晴”“水天一碧”“寒江月冷”等任意转换的时空场景,显得逻辑混乱,与实际音乐的发展很难合拍,这种龃龉显示出它们是后人硬加给作品的标签。因为音乐思维与结构有其自身的规律,不可能追随天马行空式的文学思维而去展现。

由此可见,虽然琴曲小标题对演绎者的景观联想有一定启发,但是因为它是后人所拟,所以不能简单用作音乐解读的依据并以偏概全。《潇湘水云》这种有着明确曲意指向的曲目尚且如此,而那些没有明确寓意的标题,后人的解读和新拟定的曲名,与作者原意更可能是千差万别。如隋代贺若弼有名的“宫声十小调”的《不博金》《不换玉》,就被宋太宗以圣意改为《楚泽涵秋》和《塞门积雪》,曲名虽雅,却和作者原意无关,且有舞弄文墨之嫌。

本来这不过是文人驰骋文学想象之举,毕竟还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一般来说也无伤大雅,还可以增添一些审美情趣;但古琴历史上,却由此引出了一段被后人联觉感受定格解读的公案,这就是著名琴曲《广陵散》。

一、《广陵散》的传本与定向解读

《广陵散》的名气,来源于魏晋著名诗人嵇康临刑前所弹琴曲,并说了一句“《广陵散》于今绝矣”的慨叹,使“广陵绝响”成为一句成语而和《广陵散》曲名一起流传千古。

事实上,《广陵散》屡见于魏晋以后的著录,历代也都有擅弹《广陵散》的琴家,说明它并没有真正失传。《琴史》载汉魏之际的杰出音乐家杜夔精于《广陵散》,嵇康受传此曲于杜夔之子杜孟,更尽其一生的精力去琢磨尽善。嵇康视琴为生命,《广陵散》一曲更是他音乐思想、琴学实践和文学修养的结晶。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他最得意的曲目《广陵散》,竟然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而没能留传下来。他用生命在诠释这首琴曲,并且意识到后人很难达到这个深度,所以发出了“《广陵散》于今绝矣”的感叹。

结果一语成谶,后世没有一个弹《广陵散》的琴人能够打破这个“魔咒”。这一方面是因为后世琴人在才情、思想和操缦上难以望其项背;更糟糕的是,以后弹《广陵散》的人都绕不开嵇康临刑前弹奏《广陵散》的场景,因与他悲惨遭遇的共情,不自觉地赋予了《广陵散》本不具有的悲剧色彩。如东晋谢灵运诗中的“恻恻《广陵散》”,北宋《琴书·止息序》“其怨恨悽感,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都是这种心理暗示反映在演奏和欣赏上的结果。更有“为我试弹《广陵散》,鬼神悲哀晋方乱”,又把它和魏晋朝代更替联系在一起。唐孙希裕甚至还烧掉了陈拙拿来求学的《广陵散》谱,说弹它有伤国体;还有将其称之为不祥之曲,都是把《广陵散》与嵇康过度关联,而得出想当然的结论。一首琴曲竟要承载如此沉重的负担,在古琴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新唐书·艺文志》载李良辅撰《广陵止息》谱一卷,吕渭撰《广陵止息》谱一卷。《文献通考》著录《广陵止息》谱一卷,解题引《崇文总目》云:“唐吕渭撰。……河东司户参军李良辅云袁孝已窃听而写其声,后绝其传。良辅传之于洛阳僧思古,传于长安张老,遂著此谱。总二十三拍,至渭又增为三十六拍。”而南宋楼钥弹的《广陵散》是四十四拍。现今最早的刊本《神奇秘谱》本除去“开指”也是四十四拍。编者朱权在解题中说,《广陵散》世有二谱,它的选本是出于隋宫,后来流传于民间有年,宋高宗又收入内府。其传承与唐李良辅传本流传显然不同,李本大概就是另一个传本的来源。有人推测,唐李良辅弹的二十三段谱,是今本《广陵散》的正声十八段加大序五段。吕渭的三十六段谱,是加上了小序三段和乱声十段。此说看似有理,其实不然。作为楚调名曲的《广陵散》,乱声本来就是楚声特有的结束段落。学术界考证早期《广陵散》包含“大序”“正声”和“乱声”,与汉代相和大曲艳、曲、乱的结构特点相合,自不待吕渭的增补。是隋宫传本自身已具备《广陵散》的框架特点,李良辅和吕渭所得到的传授仅仅是其核心乐段,吕渭很可能是后来又吸收了不同传本乱声与小序而形成三十六段的规模。

至于此曲所表现的内容,现存《广陵散》各段小标题,有“井里”“取韩”“作气”“沉思”“烈妇”“投剑”等名,大都是聂政刺韩王故事情节,也因此被认为即蔡邕《琴操》中之《聂政刺韩王》曲。

事实上,没有任何文献资料可以证明《广陵散》就是《聂政刺韩王》曲,但却有恰恰相反的证据。僧居月所编的《琴曲谱录》“中古”曲目载《刺韩王操》,并注“聂政制”;同时在“下古”也载有《广陵散》,并注“嵇康制”。所著录的作者虽不足为据,但说明二者并非同一曲目,而且一为操,一为散,体裁亦不同类。

今本《广陵散》四十五段都有小标题,但前后逻辑混乱,漏洞百出。如“正声”第一段就是“取韩”,而第十八段结束才是“投剑”,从逻辑上说不通。但这不合理的标题,恰恰反映出其另有隐情。有研究指出,小标题“取韩”是影射南宋奸相韩侂胄,甚至还特意改为“取韩相”来点题。事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标题中不合逻辑的地方也许就能解释通了。因为“取韩”的标题并不只是一个环节,而是弹此曲的纲领和口号,点睛之笔当然要摆在最醒目的地方,放在“正声”第一段自然是不二之选。其他的小标题都是围绕着这个主题所作——而且一旦被发现追责可以用聂政刺韩的故事来应付。始作俑者充分发挥了他的联觉想象,所拟的小标题有几个还算说得过去,但多数并不能和音乐情绪吻合——因为曲情本来就与聂政无关。后仍嫌气势和戏剧性冲突不够典型,就把荆轲刺秦王中的“寒风”“长虹”“发怒”“冲冠”“投剑”等情节也嫁接过来了!附会荆轲露出的马脚,就是后加小标题最大的破绽。既然是《聂政刺韩王》曲,为什么不是按《琴操》叙述的情节发展,而平添出许多“韩”曲所没有的荆轲刺秦王和《易水歌》的情节?还真给他蒙混过去了,后世琴人都不自觉地沿着始作俑者编排的这个新剧本来演绎,竟无人识破他移花接木的伎俩!但他这件事情玩大了,这哪里只是聂政刺韩王呀,这是“加强版”的《聂政刺韩王》加荆轲《渡易水》,堪称集中国古代刺客大成之“刺杀大全”!

但笔者认为也有另一种可能,大约在北宋晚期,有好事者凭联觉想象,给“大序”和“正声”加上了“井里”“取韩”的大标题,南宋人借题发挥,把二者移作“大序”和“正声”第一段的小标题,并补足了所有段落的小标题,以凸显全曲的主题。还唯恐人不明深意,更将“取韩”改为“取韩相”以点题。不然两个短小的引子乐段,何以担得起“井里”“取韩”这么大的名目?事实究竟如何,可待进一步的研究。此举当时虽出于政治原因,但后人并不明就里,被这些小标题的内容误导,成为操缦演绎的主要依据,这个定向解读不断强化着此曲的情绪反差与冲突性,使其乐谱形态也不可避免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如宋代王明之为楼钥所作的“小序”(今本“开指”),是以“泼剌”开始的:“雍容数声,然后如旧谱”;但《神奇秘谱》本的“开指”,却演变为涓勾一弦和弹一二弦,音效转为激烈。

小标题这样一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却使名曲《广陵散》蒙受了千年不白之冤,也因之该曲被腐儒斥之为不祥的杀伐之音!元明以来,擅弹此曲者如凤毛麟角,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新中国成立之初,《广陵散》成了名副其实的绝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中国音乐家协会倡导发掘古琴文化艺术,首先选择了《广陵散》这首乐曲,却是因为聂政刺韩王的题材,表达了下层人民对统治阶级的反抗,而被认为具有人民性的意义。著名琴家、时任中央音乐研究所研究员的管平湖先生,花费七个月的工夫打出了此谱。此后又有吴景略、吴振平、姚炳炎诸先生踵其后。顾梅羹先生后于1957年在广泛研究古指法后,写出了《〈广陵散〉古指法考释》的论文,又重新对《广陵散》进行了打谱。

新中国成立之初的这段《广陵散》打谱活动,管平湖系率先打出,事属开创,但不盲从小标题的内容,处理得当,对于传统琴乐有相当大的突破,不乏神来之笔,整体安排也颇具匠心。尽管其中有六十几个古指法的处理有误,但瑕不掩瑜,至今仍是经典示范之作。顾梅羹打谱本是当时最晚出的一个,又对古指法进行了深入研究,因而具有一定的总结意义,但其录音于“文革”中丢失,故流传不广。

他们的打谱成果,对《广陵散》一曲音乐性的发掘做出很大贡献,只是囿于音乐表现的思想性,整体上无法摆脱聂政刺韩王题材的束缚。

近七十年来,弹《广陵散》的人渐多,现在已成为当代琴家的必弹曲目了。管平湖等老一辈琴家功不可没,至今也都是沿用聂政刺韩王的解释。由于大都是采用管平湖的打谱本,指法的弹法还在沿袭前辈的错误,但这也只是技术细节,关键的问题是过度解读。如《广陵散》的“开指”,本来只是一个概括了全曲典型指法与乐句的“调意”,南宋时出现,元代耶律楚材时还没有收进本曲,现在却作为乐曲重要组成部分来展现了。演奏者一开始就投入了全部激情,气盈胸臆,一泻千里,把假借荆轲的气势表演得活灵活现,被强化了的杀伐之气,冲击着演奏者和听众感官,大家的精神都处于持续紧张之中,直到终曲(一般只弹到“正声”毕)。杀伤力确实很强,但还没有等杀死韩王,这种状态先杀伤了演奏者自己!

嵇康说音乐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他也在琴上实践着他的音乐思想。现在演奏的《广陵散》,却是在反其道而行之,义愤填膺,杀气腾腾。嵇康泉下有知,不知应作何感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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