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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小秋回忆祖父,记古琴家裴铁侠先生
华音网 2022-09-20

著名古琴家裴铁侠民国时享誉省内外,他不仅潜心琴艺,也组织琴社,邀成都琴人定期雅集,切磋琴艺。裴铁侠还是高水准的古琴收藏家,藏有20多张唐代至清代名琴,其中唐代名家制作的大小雷琴,被他视为珍宝。

一九三七年重九日四川成都“律和琴社”雅集,欢迎今虞琴社查阜西、胡莹堂两先生

前排左起:袁朗如、胡莹堂、查阜西、裴铁侠、徐孝琴

后排左起:喻绍泽、卓希钟、白体乾、梁如斋、喻绍林、喻绍唐

栽花养竹 弹琴雅集

从我记事起,就住在成都下同仁路2号。那是一个三进的院子,进大门有个长长的走廊,右手有一小门,里面是个独立的院子。走廊往里走不多远是第二道大门,进门左手又是一道小门,里面这个院子较大,左右两边是住房,中间是天井,我和父母住左边的平房。右边上几级台阶,顺着屋檐过去再往右拐是祖父的上房。中间是堂屋,堂屋右边是书房兼客厅,左边是祖父的卧室,他在这里弹琴写字。

祖父上房正面是个大天井,两边两株高大挺拔的楠木正对一堵照壁。照壁背后是后花园,里面有果树、防空洞。天井左侧紧靠隔墙的小阁楼,是祖父的藏书楼,藏有许多古籍珍本,被祖父视为珍宝。

裴铁侠

我出生在1940年11月,从记事起至1950年祖父去世,都生活在这个院里,祖父当时年届60,但身板硬朗,性格刚毅孤傲又透着豪爽奔放。那时他辞官赋闲十多年了,生活清淡,常有琴人来家中雅集。他们大多穿着长衫,腋下夹着古琴款款而来,弹琴切磋,吟诗唱和,然后小酌、便餐。祖父喜黄酒,常以家中绍酒待客。常来雅集的有伍洛书、马瘦予、白体乾、阚大径、李燮和(李璠)、卓希钟、喻绍唐、喻绍泽等。印象较深的是喻绍泽、喻绍唐、卓希钟、李璠几位前辈。

祖父除弹琴外,还栽花种竹,尤以兰、菊种得好。开花季节,满院馨香扑鼻。祖父爱听扬琴,常和三婆婆(沈梦英)到祠堂街安澜茶社楼上听李德才、郭敬之唱扬琴。他还自学中医,颇有研究,我们小时候小病小痛,祖父开两副中药吃了便愈。他为左邻右舍拿脉施药,从不收费。住同仁路2号院近10年,是我幼年最快乐的时光。祖父去世后,为了退押,这座老宅卖给了成都制药厂。

一九四八年秋,成都“秀明琴社”在喻府花园雅集

前排左起:白体乾、裴铁侠、喻绍唐、伍洛书

后排左起:李璠、卓希钟、喻绍泽、李奇梁、阚大经

弃官回乡 研习琴艺

曾祖父裴良从,清末举人,曾任教谕,生三子一女,祖父居三。祖父裴铁侠字雪琴,在日本留学时改名裴铁侠。1904年20岁时与胡氏结婚,生有五子,我父亲裴墨痕(元翰)排行四。1924年我婆婆胡氏病殁,续娶雷氏婆婆,生二子三女,雷氏婆婆1939年病逝。

曾祖父开过酱园铺,后生意萧条。祖父在并不富裕的环境中成长,养成倔强坚毅的性格。他幼承庭训,勤奋好学。青少年时代,由于清廷腐败无能,国家被外强凌辱欺压,有志之士提倡新学,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祖父颇受影响,20岁时便辞别新婚不久的妻子东渡日本留学。

1907年曾祖父去世,祖父回国奔丧、守孝。约一年后再赴日本,就读于政法大学。1912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当年回国。祖父留学期间曾加入同盟会,和吴玉章先生同住一室多年。他回国后任四川司法司司长、下川南道观察使,1914年初任四川内务司司长。1915年赴北京任内务部顾问。时值袁世凯妄图恢复帝制,军阀混战,祖父深感国事维艰,前途无望,便辞官回成都,闭门谢客不问时事,潜心研习古琴。

祖父在北京时开始接触古琴,最初在一个寺庙向时姓和尚学琴。自习琴后,不分寒暑,昼夜刻苦练习,同时寻师访友。1918年江苏江阴人郑觐文在上海创立中国古乐研究会大同乐会,祖父是成员之一。祖父抚琴前必先净手焚香,正襟危坐,心不二意,力求心、手、声合一。上世纪30年代,他的琴技已非常精湛,演奏技艺蜀中称绝。

1933年春,祖父邀集成都琴人组成律和琴社,每月雅集一次,他自任社长。祖父与当时成都文化界名流交往颇深,与林山腴、谢无量、叶石荪、杨啸谷、曾圣言等皆有诗词酬答。

抗战爆发后,琴社活动停止,祖父迁到西郊茶店子沙堰山庄,将多年来研习古琴和打谱的心得体会整理成《琴编》《琴余》。祖父编印这两部著作,从构思、整理资料、编辑、抄谱,到购买梨木、选择纸张、聘工人刻字排版等,诸多工序都亲力亲为,呕心沥血。终于在1946年、1948年相继刊印问世。

抗战胜利后,祖父发起恢复琴社活动,1947年组成岷明琴社,主要成员有喻绍泽、喻绍唐、伍洛书、马瘦予、阚大径、卓希钟、李璠等,每两周集会一次,切磋琴艺。

倾其所有 收藏名琴

祖父一生酷爱收藏古琴,稍有积蓄便四处寻访,几乎倾其所有购买名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求来视如生命的珍宝——大小雷琴。1936年,在查阜西先生编印的《今虞琴刊》印有祖父的照片和藏琴介绍,以及落款“成都双雷斋摄记”的大小雷琴照片。证明1936年前,大小雷琴已为祖父所藏,而非来自沈家,因沈梦英1943年才与祖父结婚。

我见过祖父的藏琴不下20张,除大小雷琴,还有诵馀、醉玉、浮香、龙璈、沧龙吟、寒玉、竹寒沙碧、引凤等,大小雷琴是他的最爱。龙璈现存川大博物馆,沧龙吟不知所终。促使祖父与沈梦英成就一段姻缘的引凤,现藏四川省博物馆,是父亲裴墨痕1951年捐赠给省博的,他捐赠了四张琴:引凤、竹寒沙碧、寒玉、醉玉。

1943年沈梦英与祖父结婚,祖父年近60,沈梦英却只有20几岁。年龄如此悬殊怎会走到一起呢?父亲说,他们的结合缘于沈父沈靖卿。沈父是蜀中治印名人,兼裱画,家藏一床五代百纳琴,其声圆润清丽,别具风韵,沈父视为珍宝。膝下一女待字闺中,沈父临终遗言:“如有人擅弹此琴,便随琴与之结为夫妇。”祖父因裱画刻印,与沈父早有接触,得知沈家有一名琴,自然心动,即赴沈家拜访弹琴。多次接触后,沈梦英对祖父的人品、琴技十分仰慕,而梦英的聪慧贤淑、知书达理,给祖父留下美好印象,双方渐生情愫。但双方年龄相差太大,祖父替梦英着想,先是不同意的。沈梦英却心意已决,非裴铁侠不嫁。鳏居的祖父被沈梦英的真情深深打动,他们终于在1943年结为夫妇,百纳琴随之来到裴家。

祖父和三婆婆结婚时我只有3岁。后来见过他们的结婚照片,祖父穿长袍马褂,戴礼帽,三婆婆头披白纱,照片上约有20多人。随着年龄增长,我对三婆婆的印象越来越深,她个子不高,小巧玲珑,常穿素色旗袍和呢绒类平底鞋。有只眼眶周围有一圈淡淡的蓝色胎记,皮肤较白,笑起来还有酒窝。对人端庄和蔼,不善言语,很文静,典型的旧时传统女性,她照顾祖父,体贴入微。我曾见她坐在书桌前用毛笔抄琴谱,后来刊印的《琴编》《琴余》,封面题端就是她的字。

大小雷琴 同登仙界

祖父性格刚毅孤傲,加之多年沉醉古琴,除与少数投契的琴友交往,不与外界接触,对世事置若罔闻。

1949年12月成都解放,重大的社会变革,让祖父惶惑不安。那段时间他曾被叫去开过几次斗争会,让他受教育。面对激烈的场面,他的自尊心已受到伤害。他深感忧虑恐惧,又因性格使然不愿向子女倾诉。当时我大伯父长期患病卧床不起,二伯父在国外,三伯父随军起义正在重庆学习,父亲为谋生计下海唱竹琴,其他子女尚幼,或正在读书不能主事。祖父的学生李璠对我说过,祖父曾找过他,“我看他心事很沉重,像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但当时我很忙,一时无法顾及他,心想等忙完这阵定去找他好好谈谈……谁知竟成永诀。”祖父自感前途渺茫,更怕这场变革危及他视如生命的大小雷琴,便萌生自戕之念。1950年6月的一个夜晚,他同三婆婆一起,先毁雷琴,后服安眠药自尽。

查阜西先生曾来电,邀裴铁侠携琴到北京。可惜电函来迟几天,琴毁人亡,成千古憾事。家人整理遗物时发现,祖父除了有点养生田维持生活,别无财产。书桌砚台下有字迹工整的一纸遗嘱,16个大字:“本来空寂,何有余物。去物从心,立地成佛。”另批小字一行:“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费,余物焚毁,铁叟笔。”

祖父的著作《沙堰琴编》《琴余》是继承和发扬中国古琴文化的重要历史贡献。祖父去世已60多年,可以告慰他的是,古琴已入选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祖父他们那一代琴家的师友情谊和对古琴的执著研习精神,是后辈的楷模,我们将代代传下去并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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