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马俊昌
采编 / 王宇洋
玉声山房主人 马俊昌
如果收藏有门槛,古琴一定是最难入门的一类。古琴收藏在古玩圈里算是比较小众的门类,国内深耕此道者,不出十余人而已。提到马俊昌先生,绝对是琴圈中赫赫有名的存在,马老好客,但凡参观过其“玉声山房”的朋友无不叹为观止。每当谈起自己的收藏,马老总是摆摆手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谦虚地称自己还达不到收藏级别,只是家中有琴数张,大家比较认可而已。在他看来,唯有张伯驹、朱家溍、王世襄这样学识渊博、不计名利的大家方能称为收藏家。
落花流水琴
收藏,一切随缘
马老藏琴,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他结识了郑珉中先生,从而开启了两人数十年的交游,他时常与郑老一同听琴、赏琴、鉴琴获益良多,耳濡目染渐渐入门。马老入手的第一张琴便是“落花流水”。此琴早年为山东潍坊田翔千先生所藏,田先生不仅是有名的工艺美术大师,还擅音律,时常弹琴自娱。他家中藏有五张琴,“落花流水”便是其中之一,也是马老最为钟意的一把。此琴为仲尼式,桐木面板,鹿角灰胎,外罩黑漆,琴身满布蛇腹断纹,琴背龙池上隶书刻“落花流水”,下刻“十琴存古”大印一方,造型婉约优美,极富儒雅之气。田先生过世后,“落花流水”几经辗转归于马老,这是他藏琴之始。马老常说“百琴百音,皆是缘分”,他所藏的每一张琴背后都牵系着一段缘分,缘深缘浅,他也从不强求,一切随缘就好。
马老家中一直悬挂着郑珉中先生与吴文光先生所题的两幅墨宝“玉声山房”,这是他的斋号。若溯其根源,“玉声山房”四字其实是郑珉中先生帮忙取的。马老藏有两张琴“清玉”和“千岁声”,郑先生提议于二琴琴名中各取一字,遂名“玉声山房”。
郑珉中先生与吴文光先生题“玉声山房”
“清玉”琴原为张伯驹先生旧藏的一张北宋官琴。据记载宋徽宗曾于汴京宫中设万琴堂,搜罗天下名琴,又成立官琴局开皇家制琴之先河,官琴局所造之琴皆有定式,做工极为考究。这张“清玉”便是其中翘楚,八宝灰胎,岳山、焦尾、琴轸、琴足皆为玉质,因此名为“清玉”。龚一先生尤爱此琴,盼其割爱未果,曾戏言“马俊昌,可字清玉”。这么多年过去了,马老虽从未以此字行,却一直牢记于心。
“千岁声”琴据传乃北宋名臣、文坛泰斗欧阳修之遗物。琴名“千岁声”,盖因其声音苍古。琴为仲尼式,桐木斫,鹿角灰漆胎,质地坚硬厚实。周身髹熟栗色大漆,通身蛇腹断,局部见冰片断纹。岳山、承露、冠角皆紫檀制。其肩在三徽,徽位皆以螺钿镶嵌。龙池之上篆书刻琴名,旁刻小字楷书“内有贞观纪年,故以名之”,落款为“六一”。众所周知,欧阳修爱琴,晚年改号“六一”其中之“一”便与琴有关。他在《六一居士传》中写道:“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 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马老得此琴后奉若拱壁,秘不示人,直至收入吴先生编辑的《中国古琴珍萃》(修订版)一书,方为众人所知。
古琴与其他古董字画的玩法不同,藏家得到一张好琴,很少将其束之高阁,就像马老一样,他所藏之琴就挂在家里的墙上,接受空气腐蚀的同时也吸收天地灵气。“对于古琴来说,对它最好的保护方式就是经常弹拨和使用。这才是真正的玩。”马老是这样说的。他身边的朋友大多是弹琴的高手,他也时常邀请朋友到家中雅集,因此他所藏之琴,首先要能够弹奏,且声音必须上乘。
清玉琴
古琴断代与鉴定
收藏古琴三十余载,马老练就了一双慧眼。早些年普遍不富裕的年代,十几万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天价了。毕竟是拿真金白银去买琴,无论如何都得对自己的判断负责。时常有朋友询问他的意见,但马老却从不敢代替他人做决断,因为古琴的断代与鉴定实在太复杂了。时至今日,都没有形成有效的科学鉴定方法,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依靠经验来判定,即使是郑珉中先生亦是如此。由于郑老在故宫工作多年,经眼的古琴较多,逐渐总结出一套自己的判定标准。我们今天的古琴断代,很多都是建立在郑珉中先生的理论之上的。
琴腹断纹
“关于古琴的具体断代,如果这张琴没有剖腹修过,琴腹内有文字,我们认为它是可信的,可以以此为准。”马老这样说道。可惜的是存世的古琴大多经过大大小小的修整,历代琴人基本也都掌握这种传统斫琴技艺,凡经手之琴必然要精心修整一番。这在无形中也给古琴的断代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因此,马老择琴,特别看重这点,他所藏之琴大多为原装,未经大修,殊为难得。
琴身上满布的断纹也是古琴断代的参考之一。琴身是木质,古代琴人为了延长其寿命,表漆之前要先上灰胎,灰胎主要是鹿角灰、八宝灰等,即以鹿角霜粉末与生漆调和,不仅增加了木材的硬度,更可使琴可以千年不朽。由于木材与灰胎膨胀系数不同,年代较老的琴表面会形成各种断纹,如蛇腹断、流水断、细纹断、梅花断等,这不仅形成古琴独有的美感,也是其断代的重要依据。古人说非五百年不出断纹,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如今我们可以看到明清时期的琴上也会形成很漂亮的断纹,因此,断纹只能作为辅助鉴定的依据。
千岁声琴
此外,还要看琴的样式。自汉末魏晋以来古琴的基本结构虽然已成定制,但它细微之处的变化其实非常丰富。《五知斋琴谱》中列举了历代琴式足有五十余种,比如伏羲式、神农式、仲尼式、落霞式、蕉叶式、连珠式、凤嗉式等。我们今天见到最多的便是仲尼式,《中国古琴珍粹》收录古琴 109 张,其中仲尼式就有 62 张。而早期的琴,琴式则更偏高古。我们今天见到的唐琴就以伏羲式居多,其次是凤势,连珠,灵机等,都是比较高古的样式。虽然后代出于仿古的需求,也会制作这些样式,但气息却完全不同,比如早期的伏羲式,琴首特别阔,到了明代就变得很秀气了。
最后,琴音也是古琴断代的重要依据。杨时百先生曾言:“尝论古琴以声音为第一,木质次之,断纹又次之,题识更次之。以二者可损坏,可作伪也。”但声音本来就是非常玄妙的东西,它不如外形、材质那般具体,主观色彩相对更浓,同时也会受到琴学、音乐修养的影响,更加不易掌握和获得认同。马老将琴音比作人声,他说:“十岁的小童,三十岁的成年人,或是八十岁的老者,其声音那是决然不同的。琴声亦是如此。”《太古遗音》中提到琴有九德,即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作为衡量琴音优劣的标准。事实上琴音很难以语言描述,古人比较看重的是琴音是否苍古、圆润、通透。民国时期有一种说法叫“发越”,所谓“发越”,是指一张琴它的弦木结合浑然一体的时候,震动充分,从而发出的完美乐声。
“所以说,古琴的断代需要从款识、断纹、材质、琴式以及音色等方面入手进行综合考量,还要观察琴整体的气息,不能单独从某一个方面来判定。”
古琴的文化传承
琴是中国最古老的弹拨乐器,至少有三千年的历史。若追溯其发源,古书记载中并不鲜见,其中大多依托于上古传说中的圣人,比如伏羲造琴说、尧造琴说等等。较为可靠的,比如《诗经》中常出现“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之句。可见在春秋战国时期,琴就已经是普及性较高的乐器了。中国诸多民族乐器中,比如琵琶、二胡、笙箫、笛子等都是乐人在演奏,普通的文化阶层若非特殊爱好未必会去学习。但琴却是文人的必备修养,所谓“文人四艺”,琴棋书画,以琴为首,可见其地位超然。“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在古人眼中,如果不会琴,或者不了解琴,很难称之为是文人。
正是因为历代文人的广泛参与,文人的意趣、文人的修养,全都融合在琴曲中,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古琴是学习中国文化的一个窗口,诗词歌赋全都有琴曲来配合,孔子“诗三百篇,皆弦歌之”。抛开琴的本身,琴曲的流传也是其文化属性的一大体现。据不完全统计,如今流传于世的琴谱多达 400 余部,琴曲超过 3500 首,这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宝库。现存最早的琴谱《碣石调·幽兰》,这是减字谱发明前保留下来的唯一一部存世的文字谱,原卷是武则天时期的写本,现藏于日本。明清时期刻书开始普及,明代藩王朱权编纂的《神奇秘谱》收录了包括《广陵散》在内的诸多古琴曲,数千年前的曲调我们今天还能够聆听,文化的传承不可谓不伟大。
然而琴不仅仅是单纯的发声乐器,它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化内涵。不知从何时开始文人雅士将题铭的风尚发展到琴身上。我们今天能见到的传世古琴,其底板上除琴名之外,大多满刻题铭,集诗、书、印于这三尺六寸之间。马老在《千岁声——中国古琴拓片集萃》一书的序言中写道:“历来琴家、古琴藏家、各大博物馆馆藏古琴,皆对琴的流传、工艺、声音上加以留心,而对琴背的琴铭却不太有人重视。琴背上的铭文信息,是历代文人雅士把他的生活理想,对琴的了解和情感,通过各体书法题刻到琴上,是十分难得的历史遗物。”
如果说收藏界中琴是小众,那琴拓更是小众中的小众。但琴拓之于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如上所述,历史上古琴文化曾普及到那种高度,而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古琴无疑是凤毛麟角,有无数古琴淹没于历史洪流中,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机会留下。马老藏琴在业内有口皆碑,他所藏琴拓却鲜为人知。最早的时候马老曾经试着用铅笔扫拓出琴的局部铭文,他收藏的第一张琴拓是由唐代韩愈的一张琴而作的清代拓片,原琴大概早已不存,只此拓片流传于世供人观赏、研究,其间留存的历史信息更可宝贵。
马老所藏琴拓皆出自老琴,他为了搜集琴拓,几乎走遍全国,这个过程不算顺利,藏家对于自己的藏琴必然珍而视之,而传拓是否会对古琴造成损伤谁都没有十足把握。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始寻访各地藏家,面对诸多拒绝和犹豫,马老以身作则率先将自己的古琴拿出来制作拓片,最后越集越多。这是一种缘分,渐渐也成了一份责任,将这批琴拓出版也是马老多年的夙愿。
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传拓是中国古代特有的复制和保存书法文献,器物铭文的一种方法,多应用于金石器物上,如碑刻、墓志、甲骨、青铜器、玉器、瓦当、画像石、铜镜等,而琴拓方面的资料如今却鲜少得见,马老希望通过此书的出版填补上这一块空白,为文化的传承略尽绵力。
(感谢李可先生、许大涛先生在采访中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