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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代的古琴并及“元琴”不应成为古琴断代的概念
王风 华音网 2023-09-06

提要:本文承郑珉中先生唐宋琴器论述之馀绪,试为探究元代的古琴。究竟何为“元琴”,向来从未有可信的说法,盖因无法总结出元代古琴独有的工艺特点。笔者通过对史料和存世琴器的研究,先以横跨宋元的斫琴师严古清为个案,分析认为元代前期的琴器,与南宋后期古琴风格一致,无法分别;再考察向所认为的“元琴”唯一代表性人物朱致远的生平,指出其斫琴生涯横跨元明,实为明琴风格的开创性人物,由此事例,可知元末明初琴器亦无法分别。综言之,如未有可靠的署年号腹款,元代的古琴,或与南宋后期琴一致,或与明前期琴一致,只可能分别断之为“宋元琴”和“元明琴”。也就是说,不存在具有统一时代风格的“元琴”,“元琴”不应成为古琴断代的概念。


一、引言

古琴断代,由于郑珉中先生的工作,从体系上可以说已经是清楚的了。郑先生诸多论文,涉及各个方面,而对某一时代进行纲领性论述的,主要有两篇,一是1985年的《论唐琴的特点及其真伪问题》,一是1999年的《两宋古琴浅析》[1]。

郑先生的论述理路,概而言之,关于唐琴:首先是厘清唐代宫廷并无专门琴匠斫琴,而是改元时从民间临时征召,因而虽然宫琴制作有体制上的特殊要求,但工艺特点与民间制作并无区别,由此离析出以往的误会,而定已知唐五代琴共十七床;其次,根据文献与存世器物,确定盛、中、晚唐标准器,并将存世唐琴归入这三个不同时期;再次,区分已知唐琴的雷氏制作与非雷氏制作。

近十数年,问琴于郑先生门下,数度提请建议,以为先生应该再写一篇元明以下琴的概论性文章,以成系列。先生每笑而漫应之,实则兴致不大。私揣先生之意,唐宋琴明了,其他问题自可顺流而下,原不待于冯妇下车也。今先生已登黄发眉寿之年,笔者于有关材料略有蓄积,因接先生宋琴论述馀绪,姑先试为分梳元代之古琴。


二、《洞天清禄集》与《云烟过眼录》中对南宋古琴的记录

郑珉中先生论及南宋“野斫”,区分出“南宋早期形体厚重之作”、“南宋早期体薄而轻的琴”、“南宋后期新风格的琴”。故宫博物院南宋琴收藏颇丰,此三类琴,皆可找到典型的实物(图一)。至于文献证据,直到宋元之交,才有了一些记载。主要见于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和周密《云烟过眼录》二书,《两宋古琴浅析》均有征引。本文所论,因需由此延及元代,故再为厘清。

图一 三类琴示例:“玲珑玉”变体仲尼式琴(右)、“玉壶冰”仲尼式琴(中)、“海月清辉”仲尼式琴(左)

《洞天清禄集》是一部讲论文房清供的开创性的笔记,作者见闻既广,裁断亦精,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大抵洞悉源流,辨析精审”其所誉者——虽然《提要》将书名误作《洞天清录》[2]。其广涉古琴、古砚、古钟鼎彝器、怪石、研屏、笔格、水滴、古翰墨真迹、古今石刻、古画,共十类。“古琴辨”首当其冲,其中一条,言及当时的制作风气[3]:

古琴惟夫子列子二样……而夫子列子样,亦皆肩垂而阔,非若今耸而狭也。

所谓“耸而狭”,存世器以故宫博物院藏“海月清辉”仲尼式琴为典型[4],肩当二徽以上。而由于肩的上提,即“耸”,而带来全器的“狭”,二者实有因果关系。此即郑先生所谓“南宋后期新风格的琴”。

不过,《洞天清禄集》的成书年代,无所考证,只能大致而言。作者赵希鹄,除此书外,几别无记载,其生卒年更无从谈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5]:

希鹄本宗室子,《宋史·世系表》列其名于燕王德昭房下,盖太祖之后,始末则不可考。据书中有嘉熙庚子自岭右回至宜春语,则家于袁州者也。

“嘉熙庚子”乃理宗嘉熙四年(1240),是知成书在此之后。这条材料见于“古今石刻辨”,其述及“乐毅论”,曰:“余嘉熙庚子,自岭右回至宜春。”不过光此一条材料,并无法断定成书下限。如果赵希鹄此时尚年轻,则《洞天清禄集》甚至有可能撰辑于元代(1279后)。

实则检视此书的四库馆臣颇为粗心,同样在“古今石刻辨”中,述及“绛州法帖”另有一语:“庆元间,予官守长沙。”“庆元”系宁宗年号,凡六年(1195-1200)。又述及“御府珍藏”云,“淳祐壬寅,于临安客舍见永嘉一士人藏一帖”[6],此为淳祐二年(1242)。另赵希鹄作《朱太守庙碑》,末署“淳祐甲辰二月初吉记”[7],则是淳祐四年(1244)。这些年份至少有四十五载之差(1200-1244),以此匡度,其存世时间前伸后展的幅度就很有限了。“官守长沙”,“官守”一语可以指任一级官员的职守。从方志和宗谱的资料看,赵希鹄担任的都是低级官职。“庆元间”是现所见最早年号,其时他应该尚年轻。但即便最大限度估算,假如庆元六年(1200)赵希鹄二十五岁,到淳祐四年(1244),他已经七十岁。此为理宗年号,淳祐计十二年,其后宝祐六年,如果他还在世,则近八十五岁了。总之,《洞天清禄集》成书,应该还是以淳祐年间为最大可能,离宋亡三十个年头左右[8]。《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范成大“范村梅谱”条,“至嘉熙淳祐间,赵希鹄作《洞天清录》”[9],其说甚是。如此,“非若今耸而狭也”的“今”,大体也还是宁宗朝到理宗朝前期。郑先生言,“所谓的‘今’即南宋后期,离其覆亡已为期不远了”[10],判断十分精确。

两宋遗存资料,谈及唐琴者数量不少,论及本朝琴则极为罕觏。盖宋人佞唐琴,每以家有唐器夸示。至《洞天清禄集》,好不容易言及当朝人,还是嘲讽了一位被称为“范连州”的,裁小木臆造百衲琴[11]。至于系统记录宋朝斫琴师,则首见于周密《云烟过眼录》,不过那已经到元代了。

周密系宋元间人,绍定五年(1232)生于杭州,成年后外出任官。宋亡时四十八岁,入元不仕,回杭定居,又活了二十年,卒于大德二年(1298)。他最著名的身份是词人,但实际上一生著述多门。而在理宗晚期,他游于当时词坛也是琴坛领袖杨缵门下,因而对于琴,他也是相当熟悉的。

《云烟过眼录》乃周密记平生所见所闻字画古玩的一部笔记,其成书年代,并不难判断。书中一则题为“宋秘书省所藏”[12],“宋秘书省”云云,是入元后才会有的口气。《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观所记收藏之人,盖入元以后所作”[13],自然是确实的。更明确推定成书时间,如夏承焘《周草窗年谱》,“元成宗元贞元年乙未 一二九五”条:“《云烟过眼录》三,有‘赵孟頫乙未自燕回,出所收廿馀条……”[14]原书此则标题全文为,“赵子昂孟頫乙未自燕回出所收书画古物”,实记有四十一二条[15]。其实此前一则“崔中丞彧所藏”,还出现“丙申四月”[16],则是次年的元贞二年(1296)了。再过两年,周密即离世。

此书以藏家为条目,但往往羼杂他家所藏,颇觉零乱。或周密逝时尚未定稿,后人编辑前后参差,原貌已不可复见。今本中其记录琴器,始于“赵德润藏”条,又记高彦敬藏品;接着“廉御史廷臣所藏”条;至“廉端甫所藏”条,则于载记多家收藏之外,专门附有“古今斫琴名手”与“南北名琴”[17]。“古今斫琴名手”系统记录了他所知所见所闻的历代斫琴师。现析为几段,分梳如下。

唐雷霄、雷威、雷珏、郭亮,并蜀人。

张钺、沈镣,皆江南人。

蔡叡、僧智仁、卫中正,庆历中人。

朱仁济、马希亮、马希仁,崇宁中人。

前两行系唐人,不具论。后两行北宋前后期斫琴师,其中卫中正、马希亮见于廉端甫所藏“双响”腹款;马希仁见于乔仲山所藏“冰清”腹款;僧智仁见于鲜于伯机藏琴腹款。此皆为周密所亲睹,并记于《云烟过眼录》“廉端甫所藏”条中。至于蔡叡、朱仁济,或其所听闻,或来源其他记载。这些北宋斫琴师的制作,今所知存世器中,有马希仁真款琴一床。

金渊,汴人,绍兴初。

金公路,所谓金道者,琴薄而清,绍兴初人。

陈亨道,高宗朝,琴厚而古。

此处所言金渊、金公路、陈亨道,可能略有先后,但俱是高宗朝人。郑珉中先生论及“南宋早期形体厚重之作”、“南宋早期体薄而轻的琴”,文献来源即此处所言之金公路的“琴薄而清”和陈亨道的“琴厚而古”,

而“南宋后期新风格的琴”,文献来源则是赵希鹄的“今耸而狭”。这几类风格俱为故宫博物院所藏南宋琴器所证明。或“薄”或“厚”或“耸”,可知南宋斫琴是个“家法”衰败的时期。需要说明的是,“薄而清”和“厚而古”并非只存在于南宋前期,后期就消失了。而是从那时开始出现了此两类风格的琴,延续到后来,与新出现的“耸而狭”的琴,共存一时(图二)。

图二“玉壶冰”仲尼式琴(右)、“玲珑玉”变体仲尼式琴(中)、“海月清辉”仲尼式琴(左)

南宋“野斫”真款器,可确认的是故宫博物院藏“玉壶冰”仲尼式琴,腹内右左分书楷书款“宋绍兴二年,公路金达制”[18]。以往记录为“公路金远制”,后随郑珉中先生重新检视琴腹,知实系“金达”。盖腹款较深,“遠”“達”形近所致耳。此款“绍兴二年”,与周密所记“绍兴初人”完全吻合。惟“金公路,所谓金道者”,与“公路金达”,有“道”和“达”的差异。“金公路”之“公路”,显是其“字”。古人“名”与“字”,意义均有关联。《说文解字》释“路”曰“道也”,释“道”曰“一达谓之道”。因而无论名“达”名“道”,字“公路”都是可以的。

由周密所言“金公路,所谓金道者”,可知金公路以字行。“所谓金道者”,言“所谓”,似只听闻其名,而写成“道”,未必确知具体何字。按,《广韵》“道”徒晧切,“达”唐割切。两字的声母一致,都是全浊声母定母,读[d]。但是韵母和声调不同:“道”的韵母和声调,是晧韵开口一等,上声;“达”的韵母和声调,是曷韵开口一等,入声。两字韵母的主元音相同,都是a,只是韵尾有-u、-t的差别。“道”拟作[dau] ,上声;“达”拟作[dat],入声。证之今杭州音,仍是如此。总之,两字虽然读音不同,但主元音和声母一致,是有相当可能音近而讹的[19]。

琴器腹款乃斫琴师亲书,不可能有误。此款亦不可能后人作伪,如要作伪,何不照抄《云烟过眼录》所记载?看来,周密对金公路之名有可能只是耳闻,以意写为“金道”。故而互证的结果,是可以根据器物勘正此处的古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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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注:

[1]郑珉中:《蠡测偶录集》,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

[2]“洞天清录一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3,商务印书馆,1934年。

[3](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古琴辨”,无页码,清乾隆爱吾庐抄藏。

[4]郑珉中主编:《故宫古琴》,编号十二,紫禁城出版社,2006年。

[5]“洞天清录一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3。

[6]前揭《洞天清禄集》“古今石刻辨”,无页码。

[7]见乾隆《诸暨县志》卷四二,《艺文七·碑》。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赵希鹄“家于袁州”,亦孟浪。此碑记并方志资料等,均可证其为两浙东路绍兴府诸暨县人,而非江南西路袁州宜春县人。

[8]可参看黄雯越:《洞天清禄集校勘及相关问题》乙编二,中国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本文推断略有参差。有关赵希鹄生平史料,尚颇有龃龉之处。其难解者蒙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诸葛忆兵兄指教,然格于遗存有限,分析皆无法落实,且与本文较少关联,故不具论。

[9]“范村梅谱一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一五“子部二十五·杂谱类“,页2416。

[10]郑珉中:《两宋古琴浅析》,前揭《蠡测偶录集》,页206。

[11]前揭《洞天清禄集》“古琴辨”,无页码。

[12]杨瑞点校:《周密集》第四册,页88-90,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

[13]  “云烟过眼录四卷续录一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4。

[14]夏承焘:《周草窗年谱》,收录氏著《唐宋词人年谱》,页362,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15]前揭《周密集》第四册,页77-82。

[16]前揭《周密集》第四册,页76。

[17]前揭《周密集》第四册,页95-100。

[18]前揭《故宫古琴》,编号七。

[19]此段论述蒙北京大学中文系张渭毅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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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密所记宋元之交的斫琴师

近世有严樽,古清之祖。

马大夫,向居癸辛街。

梅四官人,古清妻父。

龚老应奉。

林杲东卿,石桥之父。

林石桥云:近世琴之有名者,如赵都丞之大雅,黄玉轸足。又松雪,亦兰坡物,今归赵子昂。赵节斋之浮磬,樊泽上氏之奔雷[1],吴沂咏斋之存古,今归张受益。张佑之万壑松。

此处涉及的七位:严樽、严古清、马大夫、梅四官人、龚老应奉、林杲、林石桥,对于周密而言,均是“近世”斫琴师。其中言及“古清之祖”“古清妻父”“石桥之父”,更有“林石桥云”,语气间可见周密与古清、石桥是相熟的。

这些人中,严古清留下了完整的传记资料,见于邓文原《巴西文集》,乃是古清去世后邓文原为其撰写的《钱塘严处士墓碣》[2]:

始余识处士时,以善琴名江湖者,皆言处士于斫琴为善。处士性坦夷,然颇嗜酒,酣极,执礼益谦下。遇人无少长贱贵,必尽恳悃,不立崖异,而人雅敬之。其斫琴虽世习,亦天巧然也。处士曾大父,事宋高宗,以勇略备颜行,暇则攻艺事,著《班经》一卷……处士幼知业其家,不事它技,老益精敏,若扁之轮、庆之鐻,所谓技进于道者邪。宋内臣有以处士琴上进者,理宗欲官之,卒辞不受。自号古清翁,宁落魄湖山间,终其身处士,殆隐于琴者也。自雷氏后,世称郭谅、沈镣、张钺,率寥寥,数百载一得其人,琴事岂易能哉。处士姓严氏,讳恭,字子安。其先家洛阳,靖康乱落,南来居湖州。曾大父振,武功大夫,浙西路分阃。大父致通,修职郎,主潭州浏阳县簿。父庚,以晦徳终。处士生于绍定辛卯九月廿二日,至大戊申八月一日卒,寿七十有八。娶梅氏。男与敬,学绍其世,用儒先荐,为安定书院山长。女适茅山书院山长刘供。葬用皇庆□年月日。墓在□山之原,与梅氏合……

文中的两个缺字应是原缺,说明撰文时古清尚未落葬,已停灵四年左右。由此文可知,严古清名恭,字子安,号古清翁。其生卒在绍定辛卯与至大戊申,即宋理宗绍定四年至元武宗至大元年,公元1231—1308。如此,他比周密(1232—1298)大一岁,而晚死十年。

又《墓碣》实叙及五代人,有严振、严致通、严庚、严恭、严与敬,从南宋初年至元前期。其述说,颇可印证周密有关记载的准确。所言“娶梅氏”,与《云烟过眼录》中“梅四官人,古清妻父”正对得上。而“大父致通”,就是《云烟过眼录》中的“近世有严樽,古清之祖”了,“致通”应是严樽的“字”。不过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今存最早的本子,即明成化十年(1474)戴珊覆刻元刻本,则记为“严撙”[3],就名与字的意义关联而言,似乎应该“撙”是对的。

严古清“其斫琴虽世习,亦天巧然也”。所谓“世习”,《墓碣》以外,《云烟过眼录》的记录也反映宋元之际,斫琴的工艺传统几代相承。姑且将林石桥和严古清算作同代人,上推之则有三代,“古清之祖”的严樽或严撙,应是绍兴之后的一代斫琴师,周密之“近世”是从这里开始算起的。下一代是“古清妻父”的梅四官人和“石桥之父”的林杲东卿,其斫琴生涯则大概不会入元。

元陆友《墨史》,所记下限至宋末,书中“已上二十七人并宋末名手”中,有“林杲字东卿”[4],以此可知林杲斫琴之外还制墨,时为“宋末”。又周密《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唱赚”项下有“梅四”[5]。按“官人”一语,在南宋已被普遍使用为市井中人的称呼。《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中凡八见[6]。而吴自牧《梦粱录》“妓乐”中两见,为“今杭城老成能唱赚者”,此外“铺席”“夜市”的小老板,有五位也称“官人”[7]。则《武林旧事》“唱赚”的“梅四”,或者就是《云烟过眼录》里的“梅四官人”。如此的话,林杲和梅四官人斫琴之外,都另有其他生计。

他们再下一代,严古清、林石桥则横跨宋元之际。邓文原《钱塘严处士墓碣》提到“宋内臣有以处士琴上进者,理宗欲官之,卒辞不受”,其说固不必尽信。大体此类文字,依据的都是事主提供的“行状”,因此名号、生卒、籍贯、世系等可为引证,而其中讲的“故事”不妨存疑。不过,古清在理宗末年三十五岁,宋亡时近五十,入元后又活了差不多30年。《墓碣》所谓“处士幼知业其家,不事它技,老益精敏”,显然宋末元初都在斫琴,理宗时肯定已有作品,而晚年名声益著。

虞集《跋鲜于伯几与严处士翰墨》[8]:

大德延祐间,渔阳、吴兴、巴西,翰墨擅一代。而严氏琴,亦见称道。年来无一存者。得此卷,则四人具在。惜乎集之目力已病,不足穷其波磔之妙,徒讽其辞,以想见其遗音雅趣于湖波山木之间也。

此处提到“翰墨擅一代”的渔阳、吴兴、巴西,均是以本籍代人名,三人皆乃元初鼎鼎大名的人物。渔阳即鲜于枢(1246—1302);吴兴即赵孟頫(1254—1322);而巴西,就是为古清撰写《墓碣》的邓文原(1258—1328)。虞集(1272—1348)是晚他们一辈的人物。此节文字中,“大德延祐间”这样追述的语气,说明去时已远,“集之目力已病”,当系其晚年所书。虞集所看到的这件鲜于伯几写给“严处士”的“翰墨”,原物已不知所踪。但由其“跋”语,可知其中提及赵孟頫、邓文原,一文涉及四人。“严氏琴,亦见称道”云云,这位“严氏”或“严处士”,无疑即为严古清。而能有此一段文字,搞不好就是古清后人向虞集求题。

这条材料颇为生动地展现出当时名琴工与士大夫之间的交际。鲜于枢至元十九年(1282)在杭州虎林筑困学斋,长居二十年后,于大德六年(1302)去世。这期间,他与周密过从甚多。赵孟頫大德三年(1299)任江浙等处儒学提举,十年之后于至大二年(1309)离任。邓文原至元二十七年(1290)任杭州路儒学正,大德二年(1298)离任。至大三年(1310)复任江浙等处儒学提举,接的正是赵孟頫的职务,三年后于皇庆元年(1312)离任。严古清显然与几人都有交往,至其去世,鲜于枢早就不在人间,赵孟頫虽在杭州任上,但到严的家人打算营葬,赵已迁调,这个职位换成了邓文原,因此求托他撰写《墓碣》。碣文中“葬用皇庆□年月日。墓在□山之原”,其缺字正显示尚未落土,而邓文原马上要离开杭州了[9]。

复审《云烟过眼录》,其所记录的南宋斫琴师,至少“近世”的这些人,其实都在杭州一地斫琴。周密与严古清、林石桥相熟,这二位的父祖、妻父,几代家于此。至于龚老应奉,称“老”称“应奉”,可见辈分之尊,或许还担负着为宫廷官府斫制的差事。剩下的那位“马大夫”,更是最不成问题,“向居癸辛街”,周密《癸辛杂识》序,“癸辛盖余所居里云”[10],二人住同一条街道。只不过从语气揣度,他们并不亲近,或许马大夫是早一辈人。

固然,杭州以外,当时不可能无人斫琴。周密所记,自有闻见的局限。不过,南宋时杭州为行在,故称临安,以此自然成为人文荟萃繁华之地。具体到古琴,无论琴家还是琴匠,高水平的大多聚集于此,是很可容易理解的。这些人居于一城,大部分还是亲属,有祖孙关系、有翁婿关系、有父子关系,这种家族传承必然会最大限度地维持工艺传统。

德祐二年,同时也是景炎元年,还是至元十三年,是年(1276)二月伯颜兵至临安,南宋朝廷献城投降。此固为仁人志士所扼腕,但满城百姓免于灭顶之灾,也是事实。杭州因而未遭巨变断裂,其文化,包括工匠传统得以延至元代。作为显明的例子,严古清一人之作,在宋在元,不可能因易代而有本质性的差别。扩而言之,南宋后期至元代前期的古琴器,并不因朝代变迁,而出现显著的变化。就鉴定的角度,宋元之际的古琴器,其风格特点应是一致的。如无可靠的带年号腹款的直接证据,是宋是元,无法强分。

周密所言“近世”,或当有遗存至今的琴器实物,但其记载的诸斫琴师,于今均难得对应腹款可证。揆诸旧籍,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记有“严禹航书琴述卷”,此卷系万历丙午(三十四年,1606)所撰,戊午(四十六年,1618)严禹航重书,卷后有翌年己未(四十七年,1619)严澂和陆泰徵的题记,显是应禹航要求所作。三人俱是虞山派琴家,其中陆泰徵记其“所蓄古琴三,唐宋元各一”,而“元琴名古鲸,则出大德间钱塘名工严古清手者也”[11]。以此可知,明末常熟尚存严古清晚年所斫琴器,有明确的元代年号的腹款。

故宫“清籁”仲尼式琴(图三),系清宫旧藏。2005年助理郑珉中先生编《故宫古琴》时,此琴正在国外展出,是为笔者当时唯一未见的故宫琴器。故关于此器,未能向先生请教端倪,仅据先生早年记录撰写说明。前两年,偶有机缘获观于故宫博物院地库。总体而言,此器制作规整,水平较高,属于南宋以降“琴薄而清”一路的实物。琴背满刻花花绿绿的铭文,系乾隆十年(1745)时所为,被如此写刻的琴器,宫中今存多件。“清籁”琴名亦同时所起所刻。惟此琴池内右侧刻楷书款“严恭远制”四字[12],确系斫制时的原刻。严古清名恭字子安,那么这个“严恭远”会不会是他的另一个署款?“恭远”会不会是他的另一个“字”?虽不敢言其必然,但似乎也难以完全排除,甚或颇有可能。据名取字,“又字”的情况并不少见。而尤其单名,因名衍义,也是取字的一种方式。著名如古之李白字太白,今之胡适自改名适而自字适之。若“严恭远”果是严恭,则“清籁”或系其南宋末的早年制作。因所谓“古清翁”,总应是到一定年纪之后所自号,如明末陆泰徵所藏大德年间“古鲸”腹款所署者。不过,即便“古鲸”能复现于世,与“清籁”等存世器,其工艺特点也会是一致的。要言之,至少元代前三十年,其时诸家所斫古琴器,与南宋晚期诸器当作一个时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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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注:

[1]所谓“樊泽上氏”,查考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诸玩”,及明代多处记录,知“上氏”乃“卜氏”之误。前揭《周密集》第四册,页25。

[2](元)邓文原:《巴西文集》,叶三九下—四十下,傅增湘校抄本。其跋云“戊辰(1928)五月十一日,依李礼南藏旧写本勘定”,叶百三十一。

[3]徐永明、杨光辉整理:《陶宗仪集》中册,页694,又页699注三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南村辍耕录》成化本曾经《四部丛刊三编》收录影印。

[4](元)陆友:《墨史》页60。《墨记·墨经·墨史》,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据知不足斋丛书本影印。又,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诸玩”,“又有林泉东卿者亦能制墨”,“泉”应系传刻之误。前揭《周密集》第四册,页22。

[5]前揭《周密集》第二册,页149。

[6]前揭《周密集》第二册,页146-162。“诸色伎艺人”下有“棊待诏”金四官人,“书会”李大官人,“演史”周八官人、陈三官人、巩八官人,“使棒”高三官人,“说药”乔七官人,“捕蛇”戴官人。

[7](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一三,叶四-十;卷二〇,叶八至十一,清乾隆知不足斋丛书本。其中“铺席”有张官人、傅官人、徐官人、李官人;“夜市”有崔官人。“妓乐”有窦四官人、离七官人。

[8](元)虞集:《道园学古录》二,卷一〇,页188,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

[9]查屏球从日本辑得严子安“和《三体唐诗》绝句”一百六十一首,所撰《日本藏南宋遗民诗人严子安“和唐诗”辑考》一文,用到严恭相关资料,论证其系同一人,并目为类于汪元量的南宋遗民诗人。其推断全误。该文所引据《晓风集》即有“大明朝有严子安”语,无有证据可以否定。此“严子安”应是明初人,与严恭这个“严子安”无涉。《学术界》总第172期,2012年9月。

[10]前揭《周密集》第三册,页1。癸辛街即今杭州仁和路。

[11](清)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九,叶二十五上,光绪十七年吴兴陆氏刻本。

[12]前揭《故宫古琴》,编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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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等所记施姓斫琴师

周密《云烟过眼录》之后,系统著录历代斫琴师名姓的,见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书前有“至正丙午夏六月,江阴孙作大雅序”[1],是为至正二十六年(1366),书中最晚出现的年号是此前一年的乙巳(1365),见卷二十四“木冰”条[2],其时距入明仅差三年。而卷二十九录有“斫琴名手”如次:

赵耴【耶】利

雷霄 雷威雷珏 雷文 雷迅 郭亮一作谅,皆蜀人 沈镣 张越皆江南人 金儒大中进士 僧三慧大师

蔡叡【献】 朱仁济 卫中正庆历中道士 赵仁济兴国中 马希仁 马希先一作仙,崇宁中 金渊绍兴初 金公路即金道,绍兴初 陈亨道髙宗朝 严撙 马大夫 梅四官人 龚老应奉 林杲东卿

严古清㳟,字子安,撙之孙,梅四之壻【婿】 施溪云 施谷云 施牧州[3]

对照周密《云烟过眼录》的“古今斫琴名手”,陶宗仪于隋唐有所添加。北宋除马希亮作马希先外[4],少一“僧智仁”,多一“赵仁济”。而这个“赵仁济”,以及漏录的“僧智仁”,与唐人中的“金儒”、“僧三慧大师”,均见于《云烟过眼录》他条[5]。至于南宋诸人,则完全是照抄了。

而“元”是新添部分,记有四人。严古清条下附注“撙之孙,梅四之壻”也来自《云烟过眼录》。而“恭,字子安”,或许是他读过邓文原的文集。至于其他三人,“施溪云、施谷云、施牧州”,则前所未见。而三人均姓施,不免让人揣度来自一个家族,溪云、谷云像是同辈人,牧州是否更晚一辈?这些都难以查考了。不过施牧州的子嗣,却有线索。刘绩《霏雪录》云[6]:

绩之从祖祖父广信教授府君,好鼓琴,尝蓄一“雅友”琴以自娱。府君卒,因乱竟流落人间。钱唐施彦昭,牧州子也,世以知琴名。余尝质之彦昭,曰寔良材也,今在吴中士人家云。

是可知施牧州也是杭州人,有子彦昭,“世以知琴名”,而得刘绩顾问。刘绩生卒年不可考,《霏雪录》记事最晚至永乐二年(1404),距明开国已36年,则大体元明之际在世。其所云者,系“因乱竟流落人间”后多年事。而此条记事中,“尝质之”的回忆语调,又显示应在入明未远。钱谦益《列朝诗集》选有“刘西江绩”诗,小传云“绩字孟熙,山阴人……家有西江草堂,人称为西江先生”。其下收《月夜独坐忆钱唐暹师房听施彦昭摘阮》:“忽思吴客四条弦,出谷新莺咽洞泉。一曲醉翁何处听,冬青树底佛堂前。”[7]又刘仔肩《雅颂正音》收陶凯《赠琴士施彦昭》[8]:

君不见鸣琴无赏音,伯牙绝弦仍破琴。又不见斫琴无良工,焦琴终为爨下桐。大江之南多好山,孤桐往往生其间。武林城中百万家,斫琴施氏良足夸。嗟哉施氏之外无复人,桐树槁死终为薪。今人好尚与古异,人间雅琴多弃置。雅琴苦少,秦筝苦多,嗟哉施君将奈何。

是可见彦昭可以鼓琴,可以摘阮,当然更是斫琴世家,“武林城中百万家,斫琴施氏良足夸”。凯字中立,临海人,《明史》有传。洪武初荐修《元史》,官至礼部尚书,礼乐典章多由其制定。只是在朱元璋那儿,最终谁也别想好死,据说其自号“耐久道人”为朱所恶,洪武八年(1375)就被找个由头杀了[9],大概是为证明其“耐久”之不可信。复参雷礼《国朝列卿记》“国初礼部尚书行实”陶凯条,云“至元中……隐居教授,主杭州施允弘家塾。我太祖初起兵,闻名访凯”[10],则从后至元起寓杭州,想必因此与施家有交往。

王直(1379—1462),永乐二年进士,历仕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年间去世。其《抑庵文后集》卷七有《宜兴吴氏翰墨序》[11]:

诗文书札共一卷,凡二十九通。前元及国初诸名公之作,宜兴吴景春氏所辑也……其《清言室记》及《送施彦昭修太庙乐器序》二首,不知作者为谁。而其中有称启者,岂即后诗所谓青邱生者乎,若然,则高侍郎季廸也。独字画不类,可疑耳……《送施彦昭》,以为政不行,辟诸琴瑟不调,欲更化以去积弊召和气,有味哉其言也。

宜兴吴景春收藏一卷名人墨迹,请王直题识以增身价。其中《送施彦昭修太庙乐器序》,未署作者,王直从文中“有称启者”猜测即“髙侍郎季廸”。复查高启《凫藻集》,确有《送钱塘施辉修太庙乐器序》[12]:

至正二十三年,四方粗平,大藩远夷悉效职贡。天子以惟列圣降佑,用克康济斯难,将有事于太室。以告成功,以答灵贶。而乐器故弊,惧无以格神召和。乃命春官某,驰传江南,爰求善工以修制之,于是钱塘施辉以斫琴应诏。昔我世皇受命,既定海宇,肇造一代之乐,时辉之祖实以是艺进,得官而归。今辉能世其业,际中兴之运,复得用于宗庙之间,是可嘉矣……故其行也,士大夫咸饯以诗,而俾启为之序。

王直所见显然就是此文,由“而俾启为之序”推断作者即高启。对照二者篇名,王直所见“送施彦昭修太庙乐器序”,高启文集题为“送钱塘施辉修太庙乐器序”,因知施彦昭名辉字彦昭。

此文撰作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其时天下大乱,距元明革鼎仅有区区五年。“四方粗平,大藩远夷悉效职贡”云云,无非政治正确而已。值此之际,朝廷征召工匠修宗庙乐器,倒真是好整以暇。这是大事,自有史官载录。《元史》卷六十八志第十九礼乐二:“二十三年,忽都于思又奏,太庙乐器编钟笙匏,岁久就坏,音律不协。遂补铸编钟八十有一,合律者五十,造笙匏三十有四。”[13]

施辉彦昭北行,大概参与的是“造笙匏三十有四”。风光如此,高启赠序之外,“士大夫咸饯以诗”。与高同列“北郭十友”的唐肃,有《送施彦昭修宗庙雅器》:

世祖开基日,先臣应诏时。后夔闻抟拊,威凤见来仪。帝格南郊享,神颁太庙釐。于今修旷典,家业汝能追。

诗题附注“元初乃祖寔造之”[14],即高序“辉之祖实以是艺进”。可知其祖父名“寔”或“实”,元初应高启所言“世皇”、唐肃所言“世祖”,亦即忽必烈的征召,制作宗庙乐器。元末朝廷修造,施辉再被征召,自是理固宜然。大约是北行经过苏州一带,求得高、唐等诗文。高启所谓“能世其业”,唐肃所谓“家业汝能追”,确也不是谀语。可以补说一句的是,甫入明时,高启和唐肃即皆为洪武词臣,不几年以细故都死在了朱元璋手里。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录几位施姓斫琴师,而未及施辉,显然并不知晓。是书成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其时宗仪隐居松江华亭著述有年,故或未悉三年前,亦即至正二十三年(1363),施辉北行的轰动。今依托诸家所记施辉事,可以勾勒有元一代此一施姓家族世次:第一代施实或施寔,是否陶宗仪所记施溪云或施谷云不可知。元初为忽必烈所招,造宗庙乐器,则其系宋元之际,杭州一地著名斫琴师,而不为《云烟过眼录》所记,是也奇怪,或者周密系宋遗民,因施氏应征而有意不记?亦未可知。第二代施牧州,斫琴主要应在元中期。第三代施辉彦昭,则在元明之际。

遗憾的是,元代前后此一重要斫琴世家,存世古琴器中,至今尚未发现他们的任何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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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注:

[1]前揭《陶宗仪集》中册,页177。

[2]前揭《陶宗仪集》中册,页596。

[3]前揭《陶宗仪集》中册,页694。

[4]此处作“马希先”,或源于鲜于枢《困学斋杂录》“京师名琴”项下,凡三见。其中周密《云烟过眼录》所记腹款有马希仁与马希亮的两琴,鲜于枢均记为“马希先”。无页码,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5]前揭《周密集》第四册,页93-95。金儒见“赵德润藏”条,言及“高彦敬二琴”之一的“鸣玉”,款“唐大中五年,处士金儒斫”,陶宗仪误抄为“进士”。三慧大师见“廉端甫所藏”条,记其“秋籁”琴。僧智仁、赵仁济亦见此条,“鲜于伯机收唐琴”者,有“僧智仁重修”款;“李公略收雷威百衲琴”者,有太平兴国七年“赵仁济再补修”款。

[6](明)刘绩:《霏雪录》,无页码,明抄本。

[7](清)钱谦益:《列朝诗集》乙集第八,叶四下,清顺治九年毛氏汲古阁刻本。

[8](明)刘仔肩:《雅颂正音》卷二,叶五上—下,明洪武三年刻本。

[9]《明史》卷一三六“列传第二十四”,页3934—3935,中华书局,1974年。

[10](明)雷礼:《国朝列卿记》卷三九,叶八下,台湾文海出版社1988年据明万历间刊本影印,页2460。

[11](明)王直:《西昌王抑庵集四十卷》,“明别集丛刊”第一辑第三十三册,卷二三,叶十一下—十二上,黄山书社2013年据清同治六年王启鑅重刻本影印。

[12](明)高启:《青邱高季迪先生凫藻集》卷二,叶五下—六上,清雍正金檀文瑞楼刻本,吴梅校补并跋。

[13]《元史》卷六八“志第十九·礼乐二”,页1696,中华书局,1976年。

[14](明)唐肃:《丹崖集八卷附录一卷》,“明别集丛刊”第一辑第十四册,页二三,黄山书社,2013年据清研古楼抄本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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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明万历年间涉及朱致远的记录

朱致远作为斫琴师,素有大名。今存腹款“赤城朱致远制”,以及类似者,所见甚夥。明清琴中署朱致远伪款,阖耳闻与目睹,难以缕述。然求其真器,寥若晨星,所知不过五六床。未见者固然还会有,但也应该屈指可数了。此中以故宫博物院朱致远款无名仲尼式琴(图四)可为典型。全器比例停匀,细节处处到位,堪称完美无瑕。满身冰纹断,说明斫制时材料处理得非常稳定。而音声奇古透润、匀静清圆,九德皆备,可谓无善弗具。腹中刻楷书款“赤城朱致远制”[1]。此琴作为无可非议的标准器,证明朱致远绝非浪得虚名,确乃古琴斫制史上的一代大匠。半个世纪前,故宫博物院为古琴器定级,珉中先生于当年宫中仅有两床唐琴“九霄环佩”与“大圣遗音”之外,越过七八床宋琴,独取此无名仲尼,与两唐琴鼎足而三,定为一级品,良有以也。

朱致远款琴伪器既多,恰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其重要的历史地位以及广泛的认知度。存世古琴,署唐李勉及雷威等蜀中雷氏家族伪款者最多,实则没有一件真器。除此之外,大概就应该算朱致远了,好在还有真款器存世。近三四百年,朱致远几乎就等于元琴,只要是朱致远款,无论其真伪,藏家、琴人的第一反应,总是“元琴”。

此节向来无人深究。朱致远款基本都只是简单的名款,一般不署制作年份。调查存世典籍,整个明代,万历以前根本找不到朱致远的任何资料。而万历以还所有提及朱致远的文献,除其姓名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其他信息。

降至清代以下,除了一些藏琴著录以外,涉及朱致远的材料,未超出万历年间所记载,故暂不涉及。先列明晚期提及朱致远的几部著作:

高濂《遵生八笺》【万历十九年(1591)】

张应文《清秘藏》【万历二十三年(1595)】

胡文焕《文会堂琴谱》【万历二十四年(1596)】

屠隆《考槃馀事》【万历三十四年(1606)】

张大命《阳春堂琴经》【万历三十七年(1609)】

孙丕显《燕闲四适》【万历三十九年(1611)】

林有麟《青莲舫琴雅》【万历四十二年(1614)】

文震亨《长物志》【天启元年(1621)】

项元汴《蕉窗九录》【清初伪托】

三部琴书以外,其他六种都广为人知。《四库全书》除《燕闲四适》未收,馀五种均归于“子部杂家类杂品之属”,《遵生八笺》《清秘藏》《长物志》收录,《蕉窗九录》《考槃馀事》存目。“杂家”分六类,“旁究物理,胪陈纤琐者谓之杂品”[2],其案语云[3]:

古人质朴,不涉杂事。其著为书者,至射法、剑道、手搏、蹴踘止矣。至《隋志》,而《欹器图》犹附小说,象经、棋势犹附兵家,不能自为门目也。宋以后则一切赏心娱目之具,无不勒有成编,图籍于是始众焉。今于其专明一事一物者,皆别为谱录。其杂陈众品者,自《洞天清录》以下,并类聚于此门。盖既为古所未有之书,不得不立古所未有之例矣。

“杂品”乃四库馆臣新立的门类,收书11部,存目26部。而推其源头,则是宋末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误作《洞天清录》,评价“其援引考证,类皆确凿,固赏鉴家之指南也”[4]。其下元初周密《云烟过眼录》,则言“是书记所见书画古器,略品甲乙,而不甚考证”[5],但周密见闻既广,四库提要亦费大篇幅引证。至明初曹昭《格古要论》,则“其于古今名玩器具真赝优劣之解,皆能剖析纤微。又谙悉典故,一切源流本末,无不厘然,故其书颇为赏鉴家所重”[6],甚为推崇。

而论及明后期的此类著述,评价可谓急转直下。如《遵生八笺》提要:“书中所载,专以供闲适消遣之用。标目编类,亦多涉纤仄,不出明季小品积习,遂为陈继儒、李渔等滥觞。”[7]《清秘藏》提要:“……而皆不著所出,盖犹沿明人剽剟之习。”[8]实则万历期间此类书大量问世,是当时文化风气所使然,所谓“剿袭清言,强作雅态”[9],滔滔者皆是。盖因出版市场有此需求,已不复赵希鹄、周密、曹昭当年的情景。著者互相剿袭,仓皇成书,又多不言出处。时到如今,其资料来源早已难得说清了。

涉及朱致远的这几部书,《考槃馀事》多来源于《遵生八笺》[10];《蕉窗九录》系伪书,“殆稍知字义之书贾……依托之以炫俗也”[11],内容多抄袭《考槃馀事》[12];《清秘藏》“其文则多采前人旧论”[13];《长物志》自也未能免俗[14]。不过考证这些著作的具体情况,并非本文的任务,因此只就涉及古琴尤其朱致远的记录,予以讨论。

这些记录,自然也脱不了辗转袭抄。但关于朱致远的年代,却有两说。现先引成书最早的《遵生八笺》,其卷十五“燕闲清赏笺”中卷“古琴新琴之辨”云[15]:

……求古不得,如我明髙腾、朱致远、惠桐冈、祝公望诸家,造琴中有精美可操,纤毫无病者,奈何百十之中始得一二。若祝海鹤之琴,取材斫法,用漆审音,无一不善,更是漆色黑莹,远不可及。其取蕉叶为琴之式,制自祝始。余得其一,宝惜不置,终日操弄,声之清亮,伏手得音,莫可逾美,何异古琴。且价今重矣,真者近亦难得。

祝海鹤蕉叶式琴,乃高濂自藏。而祝海鹤即祝公望,似乎他并不太清楚。此处提及“我明高腾、朱致远、惠桐冈、祝公望”四家,朱致远赫然被认为明人。这是高濂从自藏器目验,还是转述前人之说,已不可知。

此后不数年,张应文成书《清秘藏》,卷下“叙斫琴名手”,其隋唐宋元的部分,袭自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最后“我朝则高腾、朱致远、惠桐冈、祝公望,皆其选也”[16],与高濂所举全同,或许抄自《遵生八笺》,但也或许与《遵生八笺》共同来自更早的今已失传的旧籍。

晚于《遵生八笺》《清秘藏》二十年左右,则有张大命《阳春堂琴经》、孙丕显《燕闲四适》、林有麟《青莲舫琴雅》,三书有关资料来源相似。《阳春堂琴经》卷七“斫法”记唐宋元斫琴师,“按弇州记”云云,则来自王世贞万历初年刊刻的《弇州山人四部稿》,世贞抄自《南村辍耕录》而不云出处。卷十一“琴窓杂记上”记“明琴工”,自注“遵生笺”[17]。《燕闲四适·琴适》“古今斫琴名手”不注出处,除了几条抄自他书,与正文对不上号的双行夹注[18],其与《阳春堂琴经》一样,明以前和“我明”,分别来自《弇州山人四部稿》和《遵生八笺》。

至若《青莲舫琴雅》,作者自云“癸丑长夏,偶棹青莲舫,过西泖之塔院……余乃就行笥,捡先哲所载有关琴德者,荟撮成之,并录往式”[19],而也并不注原始。“斫琴名手”项下,隋唐宋元人名,应该还是本之于《南村辍耕录》,但其中插入不少向所未见于斫琴师著录的姓名,唐有张受益,宋有方端父、樊浑氏、赵节斋、郭佑,元有赵菊斋、杨守斋、伯机。其中不少让人觉得极为陌生。查找之下,才知抄自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诸玩”条,系周亲见亲闻“南北名琴”的藏家[20],与“斫琴名手”完全搭不上边。而林有麟复又粗枝大叶,抄得七零八落,差错不少。“宋”项下,“方端父”当作“廉端父”,“樊浑氏”当作“樊泽卜氏”,“郭佑”当作“郭佑之”,此并赵节斋,以及被置于“唐”的张受益,与周密同时,俱是宋末元初人,根本无所谓唐人。而置于“元”的“伯机”系鲜于枢。至于“赵菊斋”,乃“赵菊坡”之误,此公即赵与訔,是赵孟頫的父亲。他与“杨守斋”即杨缵,分别逝于咸淳元年(1265)和三年(1267),反而是彻彻底底的宋人。

明代部分,林有麟列出的人名是“高腾、朱致远、惠桐、祝公望、祝海寉”[21],则袭自高濂。祝公望和祝海鹤一并抄入,倒确实是他贪多务得外加生吞活剥的作风。不过,阖《遵生八笺》《清秘藏》《阳春堂琴经》《燕闲四适》《青莲舫琴雅》之记载而观之,万历年间,对于本朝前期的斫琴名家,高腾、朱致远、惠桐冈、祝公望四家,有一个不断相袭的记录过程,或许此前还有更早一些的已湮灭的文献来源。这其中朱致远是被明确认定为明人的。现已难确认其最初说法是起于高濂,还是更早的某人。但无论如何,明代中期以降有朱致远系明人一说,而其原始不可能毫无实物依据,是可以判断的。

而也在同一时期,关于朱致远,却另有元人一说。现存资料最早的,见于胡文焕《文会堂琴谱》卷一“博考第六名琴”[22]:

秦汉古琴绝不可得,想历年远甚,世无畜者。唐琴莫善于雷文张说,间有畜者,然亦真赝相参,须辨之。下迨宋元,若施木舟,若朱志远,其琴断纹渐出,今之古琴,多出二氏。我朝成化间则有丰城万隆,弘治间则有钱唐惠祥,其琴擅名当代,人多珍之。又樊氏路氏琴,京师品为第一,未审何许人。

就此琴谱的整体而言,可以推断此节文字,应该也是有所本的,并非胡文焕自己所为。其中唐宋元明提及六位斫琴师。而最后的“又樊氏路氏琴,京师品为第一,未审何许人”,则完全是错的。樊氏路氏早了去了,见于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其文曰:“京师又以樊氏、路氏琴为第一。”[23]此未必是胡文焕抄错,大概他所依据的那个本子已经错了。

这段文字,唐琴举“雷文张说”,“说”通“悦”,更早文献,一般写的是“张越”,也有作“张钺”的。以此二人作为唐代斫琴的代表,最初是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其次是曹昭《格古要论》。

至于“我朝”,“成化间则有丰城万隆,弘治间则有钱唐惠祥”。惠祥应就是《遵生八笺》等书中的“惠桐冈”,“桐冈”其号。有关惠祥的琴,是有绝无疑问的传世品的,即今存故宫博物院无名仲尼式琴,腹款记录弘治十一年(1498)“制琴人惠祥斫制于武英殿”[24],斫成后从未离开过紫禁城。至于万隆,弘治《将乐县志》“秩官”、嘉靖《延平府志》“历官”载“广丰仓大使”有“万隆”,下注“江西丰城人,成化间任”[25]。嘉靖《丰乘》“科第表”之“万隆”条言:“先官闽大使,以能琴得幸宪宗,授少卿。”[26]万历《新修南昌府志》“选举”亦有“万隆”,注“以善琴历鸿胪少卿”[27]。不过,“能琴”“善琴”指的是弹奏还是斫制,并不清楚。但总之《文会堂琴谱》中,所记二人的年代、籍贯都是准确的。

值得注意的,则在其间“下迨宋元,若施木舟,若朱志远,其琴断纹渐出,今之古琴,多出二氏”。与此相似的记录,见于《考槃馀事》《蕉窗九录》《长物志》。署名项元汴的《蕉窗九录》系伪书,有关部分,全部抄自屠隆《考槃馀事》。文震亨《长物志》则是相关内容的撮录。故只引《考槃馀事》如下[28]:

唐琴

蜀中有雷文张越二家,制琴得名。其龙池凤沼间右舷,馀处悉洼,令关声而不散。

宋琴

宋有琴局,制有定式,谓之官琴,馀悉野斫。有施木舟者,造琴得名,断纹渐去。

元琴

有朱致远,造琴精绝。今之古琴,多属施、朱二氏者。

国朝琴

成化间有丰城万隆,弘治间有钱塘惠祥、高腾、祝海鹤,擅名当代,人多珍之。又樊氏、路氏琴,京师品为第一。大抵琴以音为主,其音善矣,又何必拘拘以为古哉。

蕉叶琴

取蕉叶为琴之式,制自祝海鹤,甚佳。

此节资料均有来源,丝毫没有屠隆本人独得的记录。其“唐琴”与“宋琴”的前半部分,来自曹昭《格古要论》。“宋琴”的后半部分与“元琴”,以及“国朝琴”中的万隆、惠祥,包括搞错了的樊氏路氏,与《文会堂琴谱》一致。但从文字看,显然并非抄自该书,二书应有同样的来源。“国朝琴”的其他部分和“蕉叶琴”,以及其后未引的“百衲琴”,均来自于《遵生八笺》。文字两相联缀,高腾、祝海鹤置于惠祥之后,故而皆成为弘治间钱塘人了。那么还剩下一位朱致远,则作了关键调整。因已根据其他资料列属“元琴”之次,故“国朝琴”中,高濂原所提及的“我明”的朱致远,就被删除了。

《文会堂琴谱》“下迨宋元,若施木舟,若朱志远,其琴断纹渐出,今之古琴,多出二氏”,“朱志远”当为“朱致远”之误抄。“今之古琴,多出二氏”其所云者,可见出此段文字的最原始作者,应该见到一定数量的施、朱之作。因为年代相距不远,故虽为“古琴”,也才“断纹渐出”。《考槃馀事》作“断纹渐去”,亦系抄误。

另外,所谓“施木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南村辍耕录》中的“施牧州”。可能音同而讹,但更可能真就原名“木舟”。匠作之门,本就文化程度不高,是真会这么起名的。后来斫琴有成,与文人学士有所交往,或被建议取个雅致的“牧州”以为号。类似的例子,古今都不难找到。推源其原始记录者,应是真实见到琴器实物的腹款,而知道“施木舟”之名。因明人如需作伪,则一定会根据《南村辍耕录》写为“施牧州”的。

《文会堂琴谱》所录,似乎是更接近原始文字的版本,施、朱二氏,笼统归于“宋元”,颇为含糊。《考槃馀事》像是将同一条中的施、朱拆成两条,分属宋、元。其实二者都并不精确。但也由此,朱致远在明代后期有了元人一说。属明属元,至晚在万历年间,记载已经出现了矛盾。

有关朱致远,典籍中已经没有更多资料了,因而也无从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只好揆之琴器实物。今所见无疑之真鼎,如故宫博物院藏无名仲尼式琴、俪松居藏“金声玉振”仲尼式琴,腹款均为“赤城朱致远制”。即所知大量冒名朱致远的伪器,明清迤至近代,绝大部分也都是这个款识。器物作伪有个规律,多是以常见和著名的为蓝本。合真器伪器而观之,“赤城朱致远制”显然是他最为普通和习惯的落款方式。那么也只能从这几个字入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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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注:

[1]前揭《故宫古琴》,编号十四。

[2]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一七“子部二十七·杂家类一”,页2451。

[3]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9。

[4]“洞天清录一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3。

[5]“云烟过眼录四卷续录一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4。

[6]“格古要论三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5。

[7]“遵生八笺十九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6。

[8]“清秘藏二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6。

[9]“遵生八笺十九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6。

[10]参看欧贻宏:《<遵生八笺>与<考槃馀事>》,《图书馆论坛》1998年第1期。

[11]“蕉窗九录”,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三〇“子部四十·杂家类存目七”,页2714。

[12]参看翁同文:《项元汴名下<蕉窗九录>辨伪探源》,《故宫季刊》1983年第4期。

[13]“清秘藏二卷”,前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二十三·杂家类七”,页2576。

[14]近年[英]柯律格《长物》一书,可以参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15](明)高濂:《雅尚斋遵生八笺》,卷一五,叶七十六上—下,明万历十九年刻本。

[16](明)张应文:《清秘藏》卷下,叶二十一,清光绪翠琅玕馆丛书本。

[17]《琴曲集成》第七册,页313,中华书局,1981年。“按弇州记”所录,见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七一“说部”,页十四下,明万历世经堂刻本。

[18]《琴曲集成》第八册,页6—7,中华书局,1989年。按,该书目录作“古今斫琴手”。

[19](明)林有麟:《青莲舫琴雅》,叶二下-三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据明万历刻本影印,子部七四,艺术类,齐鲁书社,1995年。

[20]前揭《周密集》第四册,页25。本书所据各本,“南北名琴”均作“直北名琴”,盖误。

[21]前揭《青莲舫琴雅》卷三“斵琴名手”条,叶三十二上—下。

[22]《琴曲集成》第六册,页137,中华书局,1987年。

[23](唐)李肇:《唐国史补》页58。《唐国史补·因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24]前揭《故宫古琴》,编号十九。

[25]弘治《将乐县志》卷三;嘉靖《延平府志》“官师志”卷二。

[26]嘉靖《丰乘》卷二。

[27]万历《新修南昌府志》卷十七。

[28](明)屠隆:《考槃馀事》页47-48。《考槃馀事·瓶史·花谱·飞凫语略》,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8年据龙威秘书本排印。“唐琴”项下,“右舷”当作“有舷”;“宋琴”项下,“琴局”当作“官琴局”。均系传抄漏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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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揆之琴器的朱致远

所谓“赤城朱致远”之“赤城”,指的当然是他的本籍。于今县级以上建置称“赤城”的,有河北省张家口市赤城县,故琴界大多觉得朱致远即此地人。早在《水经注》,记载有沽水流经的“赤城”,其地得名于山石多赤的赤城山[1]。但作为聚落其实是很小的,北宋时属辽,南宋时属金,尚无建置。到了元代,赤城为上都路云州赤城站,也就是个驿站。洪武三年(1370),改为云门驿。明宣德五年(1430)易名赤城堡,为万全都指挥使司所统领,说白了就是个军事堡垒。至于现在的赤城县,晚到康熙三十二年(1694)始置。

一般来说,类似于“赤城朱致远”这样的自署方式,除非特别缘由,其地名总在州府郡县级次。东汉以降,门第阀阅逐渐兴盛,名门望族以姓氏别尊卑,往往与所在地域相联系。著名如东晋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亦即“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其所云者,说的正是他们的不“寻常”。至于自署,则“自唐人著郡望”[2],郡望亦称地望或族望,加于姓名之前,所以别门第也。随着科举的兴起发展,门阀制度衰歇,但宋以后此种自署方式依然常见,而更不限于高门大姓了。朱致远以一琴工,如此标识,或许有出身家族原因,也可能没什么特别的缘由,无非揭示本籍以示庄重。正如小说戏曲中,“吾乃常山赵子龙”云云,大家耳熟能详的自报家门而已。但他所可能在的年代,今之赤城县,或为“站”,或为“堡”,是不可能自署于姓名之前的。当时此地人士,于元应署“云州”,于明初洪武年间,大概是要署“北平”的了。

如此说来,朱致远绝不会出于今河北省赤城县一带。当然,历史上以“赤城”为地名的,不止这一处。其他名为“赤城”的地方,有今甘肃省庆阳县的赤城镇,和四川省蓬溪县的赤城镇。但这两个地名的级别,也高不到哪儿去,同样不会拿来作为本籍自署。

陆游《将之荣州取道青城》:“倚天山作海涛倾,看遍人间两赤城。”自注云:“青城山,一名赤城。而天台之赤城乃予旧游。”[3]所谓“两赤城”,都是山名。四川青城山,元明时其所在地称灌州、灌县。而另外一处浙江天台的赤城山,亦即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的“赤城”[4]。收于《文选》的孙绰《游天台山赋》,“赤城霞起而建标”,李善注引东晋支遁《天台山铭序》:“往天台,当由赤城山为道径。”又引刘宋孔灵符《会稽记》:“赤城,山名,色皆赤,状似云霞。”[5]“赤城霞”亦成为后代著名的典故。李白两度游天台山,其《天台晓望》:“天台邻四明,华顶高百越。门标赤城霞,楼栖沧岛月。”[6]出典正在于此。赤城山在今浙江省台州市天台县西北,为天台山之南门。当然,如果“赤城”仅是山名,那也不可能被引为籍贯所在。

宋初《太平寰宇记》记录萧梁时,曾在此地设赤城郡[7]。此说不知来源,或未可尽信[8]。但南宋嘉定年间陈耆卿正因此有《赤城志》之作,宝庆和绍定时又有林表民的《赤城续志》和《赤城三志》,元元统年间有杨敬德《赤城元统志》(杨大中《赤城志》或为一书),明弘治年间有谢铎《赤城新志》,嘉靖年间有王启《赤城会通记》,这些志书与同时期以“台州”为名的方志并行。另外南宋林表民编有《赤城集》,明谢铎编有《赤城后集》和《赤城论谏录》[9]。

如此等等,均可见从南宋中期到明中期,“赤城”作为台州的别称,是通行而为人熟知的。只是明末以后,地方志再无以“赤城”为名的了,这表明或许此一别称不再通行。台州宋代称“州”,元代称“路”,明代称“府”。而所谓“赤城朱致远”,不管属元属明,在他可能的那个时代,人人皆知“赤城”就是台州,于姓名之前标示并无疑义。而到后来以至如今,“赤城朱致远”其所云者,反而让人颇费思量,以为来自于北京以北的长城脚下。其实,“赤城”当为台州,于治史者本不待多言。唯琴界误会已久,故不避辞费如此。

南京博物院藏有一床无名仲尼式琴(图五),琴背刻长篇文字,云:

天台朱致远先生,以善斫焦桐,孤鸣当世。迄今几三百年,未有能祧其名者。余官辙所及,搜求逸材,要以此琴为无上之等。爱其清拔疎越,超超元著,直使六雷袖手,两马低眉。故作斯铭。铭曰:绿绮初调,黄庭甫毕,万籁无声,太华夜碧。天启七年丁卯三月既望,香光居士董其昌识。

图五 董其昌铭无名仲尼式琴

下镌“董其昌印”白文印,“宗伯□□”朱文印[10](图六)。印章剥落阙文当为“学士”,董其昌天启五年(1625)曾任南京礼部尚书,是以称“宗伯”。文中“六雷”指的是唐代斫琴的雷氏家族,具体哪六位不是太好确认。《南村辍耕录》以下,一般记雷霄、雷威、雷珏、雷文和雷迅五位,不过更晚近还有“九雷”之说,此处皆不必深究。“两马”则是北宋马希仁、马希亮或作马希先。

图六 董其昌款铭文

该器只见图片,据说腹款漶漫,不可辨识,意必原系朱致远款。是否朱氏真器,笔者尚未上手实物,不敢意定。但其绝非董其昌“要以此琴为无上之等”的原器,则是可以肯定的。琴背文字,乃董记载此事的一则已经佚失的札记,原可能还有一个标题,涉及琴名。这段文字本不是要拿来全部刻在琴上的。刻于原器的,只能是其中的“铭”,也就是“绿绮初调,黄庭甫毕,万籁无声,太华夜碧”十六字。最可能的排列方式,是各有八字分布龙池两侧(图七)。

 

图七琴器常规铭刻示例:故宫博物院藏唐“大圣遗音”神农式琴(局部)

南京博物院此无名仲尼,其曾经的拥有者,应是见到董其昌的这则札记,奉若拱璧,生怕他人不信,于是全篇都刻到琴背上,反而露怯。其实,“故作斯铭,铭曰”一语,董其昌已经指出准备镌刻的,就只是“铭曰”的十六字。此器写刻,或因临写仿作,或因过手刻工,字风已与董书形似神离[11]。不过,也因此留存了这段董其昌文字。也就是说,该琴所刻的内容并非伪作。首言“天台朱致远先生”,而朱致远习惯署“赤城”,其所斫制,明末并不罕觏,如系作伪,何必举“天台”而多生事端?

需要说明的是,所谓“天台朱致远先生”之“天台”,所指应该是台州,而未必是其治下的天台县。嘉定《赤城志》“叙州”言,唐武徳年间“置台州,取天台山而名”[12]。而作于嘉定元年李兼的《天台集序》:“州为一集,在昔有之。近岁东南郡皆有集££然则州集,其地志之遗乎?天台㠯山名州……”[13]均谓“台州”得名于天台山,因而“天台”就被作为台州别称,其治所也曾被称为“天台郡”,至成为台州一地志书的书名,如已佚元至治《天台郡志》。历史上台州士人,无论籍属何县,多自署“天台”。此类例子甚多,《赤城志》的编者陈耆卿,系临海县人,而不管是自己的文章,还是别人的文章,都有称“天台陈耆卿”的。再如宋元之际的胡身之,系宁海县人,自署“天台胡三省”。元明之际陶宗仪,系黄岩县人,自署“天台陶九成”[14]。此不胜枚举,盖“吾台以天台山得名,古来撰述之家,籍隶台州,多题天台”[15]。董其昌的“天台朱致远先生”,当然也是这种情况。朱致远台州人无疑,而至于具体是哪个县的,则已无从索考。

杨宗稷《琴学丛书》“琴学随笔卷之一”,有这样一条记录[16]:

五知斋云,朱致远琴有赤城朱致远或朱远字,今所藏者皆有牛毛梅花断纹,铁梨木岳龈。又云斫琴名手,元有朱致远。惟浙江通志竟无远名,或非天台之赤城也。予得一张,款式皆相符合,腹有慎庵朱远四字,音极佳。

时百以《浙江通志》没有朱致远的记载,怀疑他并非台州人。其实所谓“通志”,涉及的内容极为庞杂,可收而未收的人物所在多是,漏列朱致远这样的工匠,是毫不奇怪的,其所怀疑未免孟浪。

清谱中言及朱致远罕见,杨时百所引《五知斋琴谱》,其卷一“历代圣贤名录”朱致远名下云[17]:

制仲尼式琴,音韵超越,岳山焦尾,俱用铁梨木。今之藏者,皆有牛毛、梅花断纹。腹内俱有赤城朱致远字样,或朱远字样。

所谓“今之藏者”,可见是制谱者或其周边人等有这样的收藏。杨时百的“予得一张”,腹款为“慎庵朱远”。据“琴学随笔卷之一”另条所记,这床无名琴,时百后来还是取了琴名[18]:

惟琴铭不易作,琴名尤不易定。有朱远所制者,得之经年不能定其名,近始以“逸民”名之。题池上云:慎庵朱远,款皆不书年,相传为元人,意者南渡逸民欤。此其最精者,因以“逸民”名之。铭曰:朱远所制,都无年纪。南渡逸民,义熙甲子。五柳先生,琴曰贫士。得此为偶,千秋并峙……

杨时百每得琴,辄作长篇题刻,坑谷俱满方能惬心。当然,如此绝非琴铭体例,而是在琴背发表文章了,倒也可算是前无古人。此器缘由“意者南渡逸民欤”,遂名之“逸民”,他这也是想多了。“义熙甲子,五柳先生”云云,典出《宋书》陶潜传。言义熙十四年(418),刘裕弒晋安帝,随之以宋代晋,年号永初(420始)。渊明“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19]。其或出附会,惟后世遗民,际会鼎革,每效仿“义熙甲子”故事。朱致远斫琴不书年款,时百以为同属别有怀抱,至言之凿凿,亦可发一噱。

杨宗稷《琴学随笔》己未(1919)七月成书于北京[20],次月的八月二十五日,南方举办了现代首次全国性古琴雅集,“假座苏州城内护龙街尚书里顾家别墅,一名怡园”[21],此即著名的“怡园琴会”。时百受邀而未往。一年后,组织者叶希明刊刻《会琴实纪》,卷六“琴考”收录的第一床琴,记载如下[22]:

游龙 仲尼式,牛毛断纹。吴县顾鹤逸家藏。

龙池内刻“慎庵朱致远制”,楷书。

顾鹤逸实即怡园琴会的东道,除提供私家花园作为场地之外,他还出示家藏琴器于会中陈列,是可知当年苏州铁瓶巷过云楼中,曾有过这么一床署有“慎庵朱致远”腹款的藏琴。

此琴与杨时百腹款“慎庵朱远”的藏琴,今均已不知流落何处,但都很有可能是真器。盖相对“赤城朱致远”,无论“朱远”还是“慎庵”,以往文献罕有著录。尤其“慎庵”,《琴学随笔》与《会琴实纪》之前,尚未见有人提及。一床“朱远”,一床“朱致远”,不约而同生造出“慎庵”,那也未免匪夷所思。看来“慎庵”是朱致远的别号,取“慎”为号,或许正是其斫器的自我诫勖。

关于“慎庵”,故宫博物院另有一无名仲尼式琴,琴背有乾隆铭、印,乃清宫旧藏。其腹款,为楷书刻款填漆“慎厂”二字[23]。“厂”“庵”同字异体。此琴较之腹款“赤城朱致远制”的那床无名仲尼式琴,精彩略逊,而尺寸稍宽大。但两器比例一致,各处细节完全相同,信为同手之制作,亦或有前后期之别(图八)。以此器并结合《五知斋》《琴学随笔》《会琴实纪》的记录,“朱致远”、“朱远”、“慎庵”或作“慎厂”,无疑是同一个人。

 

图八“慎厂”款无名仲尼式琴(右)、“赤城朱致远制”款无名仲尼式琴(左)

编于抗战前夕的《今虞琴刊》,保存下来民国年间大量的古琴资料。编者当年制表发送琴人填写,统计了不少各方面的信息。涉及古琴旧器的有《琴人问讯录》和《古琴征访录》二表。《琴人问讯录》“藏琴”一栏,有朱致远款的十床,而《古琴征访录》有十三床。现在来看,当年很多琴人,或并非所有表格都填,或不同表格相同事项间有省略,所以两见的琴器不多。二表相合,去其重复,涉及朱致远者共计十八床。

《琴人问讯录》“藏琴”一栏,只要求简单填写,不涉具体。《古琴征访录》有“年代款识印章”和“斫者修者”两栏,也未严格规定照录琴背与腹款文字。因此,这两份表格每个人填写情况各有不同,难以判定其记载腹款,是否全抄原文字样。此十八床琴,言款字是朱致远或赤城朱致远的有十五床。其他三床,《琴人问讯录》梁儒斋(小东)名下藏琴有“元朱慎庵制”。《古琴征访录》仲尼式“灵籁”,乃邵森(大樗)藏琴,“池内刻赤城慎庵朱致远制”。最后一床无名仲尼式琴,白体乾(峦)藏,“年代款识印章”和“斫者修者”两栏,分别填的是“洪武三年”和“赤城朱远”[24]。

杨时百言及朱致远“款皆不书年,相传为元人”,所谓“不书年”,是确实的情况。此床白体乾藏器,是现所知唯一一床有年款的朱致远琴,唯实物难访,未能目验。当然,一位斫琴师一生斫琴数量不小,不同时期、不同情境,或特殊需求,比如有人订制等,署款方式是会有些变化的。朱致远偶有一床署年款的琴,并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白体乾这床腹款“洪武三年”和“赤城朱远”的琴,看来不大可能是后人的伪作。因如要作伪,世人既已都认为朱致远系元人,那何必署明代的洪武款呢?杨时百言朱致远“相传为元人”,是一直以来的“相传”。万历年间《遵生八笺》《清秘藏》《阳春堂琴经》《燕闲四适》《青莲舫琴雅》固然有朱致远是明人一说,但同时期亦有《文会堂琴谱》《考槃馀事》《长物志》目其为元人。屠隆所谓“今之古琴,多属施、朱二氏者”,可见在万历前后,朱致远琴还较为常见,属元属明,都应该各有依据。不过天启以还,再也没有朱致远是明人的说法。降及清代乃至如今,朱致远几乎成了元代古琴斫制的唯一代表。细味南京博物院所藏无名仲尼式琴,其董其昌铭文言“天台朱致远先生,以善斫焦桐,孤鸣当世。迄今几三百年”,末署“天启七年”,即公元1627年。上推三百年乃元致和元年(1328),距至正元年(1341)不远,所谓“几三百年”者,或约略始于此时。再有白体乾腹款“洪武三年”(1370)的“赤城朱远”琴[25]。由此推估朱致远斫琴生涯,从元至正年间至明洪武年间,横跨元明两代,应该是大体不错的。

总言之,尽管史料如此稀薄,但极力勒索,还是能推断出朱致远的基本情况。如次:朱致远,名远,字致远,号慎庵,或作慎厂。浙江台州人,郡望署赤城。在世时间为元末明初。

今所见朱致远斫琴真器,无论是故宫博物院藏无名仲尼式“赤城朱致远制”腹款琴、无名仲尼式“慎厂”腹款琴,还是俪松居藏“金声玉振”仲尼式“赤城朱致远制”腹款琴,都真当得起《考槃馀事》“造琴精绝”,和《五知斋琴谱》“音韵超越”这样的评语。固然,他的制器,并无唐琴的弘大,亦无北宋琴的文雅,但南宋以降,所谓“薄而清”、“厚而古”、“耸而狭”等偏颇,在他的琴上已荡然无存。明朝琴器,也没有任何一家超过朱致远的,清以下更无论矣。其所制作,纤悉无遗,至允至当,诚堪谓宗师之风。有明一代,工艺水平整体较高,存世琴器几无失范者。明琴隽秀之风,实开启于朱致远。不过,朱致远琴,其所斫制,于元于明,亦无法分别。


七、结语

多年以来,于郑珉中先生座右接闻绪论,先生尝数次笑言:“宋明琴之间,有个模糊度。”其言颇有意味。宋明之间,即是有元一代。目前存世器,比如朱致远真品,一定是有制作于元代的器物,但举世尚未见任何一床古琴器,腹款有无疑的元代年号。此虽格于闻见,但即便以后有所发现,也很难以之为标准,推定其他无年款古器,何者必定为此朝器物。

八、之所以如此,是并无可能找出元代古琴共同的特点。元朝不足百年,就古琴器的角度,约略可以分为三期,或分别以严古清、施牧州亦即施木舟、朱致远为代表。元初如严古清等,宋末已开始制琴,入元后继续斫制几达三十年,他们这一时期的制作,与南宋后期古琴,从风格上是一致的,因而是宋琴的馀绪。而朱致远,存世于元末明初,其在元代末期,或许已有二十年以上的斫琴经历,入明之后续有所作,他的制作,不管在元代还是在明代,风格无疑也是一致的,作为一位开创新时代的大家,其在元代的斫器,应该被看作明琴的源头。

概言之,元代制作的古琴固然有存世的,然就时代特点而言,那些无年款的可能的元代制作,或与南宋后期琴无法分别,或与明初琴无法分别,只能断为“宋元琴”和“元明琴”,而难以直接说是“元琴”。与“唐琴”“宋琴”“明琴”不同,“元琴”不能成为古琴器断代的概念。

目前尚无法知晓的是,元代中期施牧州亦即施木舟所斫琴器,究为如何。明人云“今之古琴,多属施、朱二氏者”,迤至今日,施氏制器,一床未见。其是与严古清一样,延续南宋琴风格?还是在朱致远之前,开启明琴风格?亦或者另有自己的特点?这只能留待将来的发现了。

本文所论,在于对元代的古琴器,提供一个框架性的结构。其中固多单文孤证,每揆诸情理以作联缀推定。惟琴史资料往往零碎不成片段,或许如此作为,正是应该有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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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注:

[1](清)王先谦校:《合注水经注》卷一四“沽河”条,页219,中华书局2009年据光绪十八年思贤讲舍原刻本影印。

[2](明)丘浚:《琼台会稿》卷四,叶五上,明嘉靖郑廷鹄刻本。

[3]《陆游集》第一册,页158,中华书局,1976年。

[4]《李太白全集》中册,页706,中华书局,1977年。

[5]《文选》上册,卷一一,页164,中华书局1977年据嘉庆十四年胡克家刻本影印。

[6]前揭《李太白全集》中册,页971。

[7](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八,“江南东道十·台州”,无页码,清抄本,钱大昕校并跋。“赤城”文渊阁四库本误为“赤松”。

[8](清)洪颐煊《台州札记》力辩此说不可信,见卷一“赤城郡”条,又“临海太守”条,页七、十、十一,《续修四库全书》据台州府城正文堂王希青刊本影印,七三四册,史部地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9]参看丁伋:《台州方志述略》,台州地区地方志办公室八十年代印本。

[10]《中国古琴珍萃》,编号59,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

[11]有关此琴董其昌款铭刻书风的判断,蒙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郭平兄指教。

[12](南宋)陈耆卿:《嘉定赤城志》,卷一,无页码,清嘉庆二十二年刻本。

[13](南宋)李兼:《天台集序》,林师蒧辑《天台集》元集,叶一上,天一阁旧藏明刻本。

[14]此段论述,蒙北京大学中文系陈晓兰兄指教。另徐永恩、徐三见《“天台”考辨》多有例举,可按查,《浙江学刊》1985年第4期。

[15]项士元:《台州经籍志》(一)“例言”,广文书局,1969年。

[16]《琴学丛书》册四,叶九下,中国书店,1993年。

[17]《琴曲集成》第十四册,页390,中华书局,1989年。

[18]《琴学丛书》册四,叶二十三下—叶二十四上。

[19]《宋书》第八册,卷九十三“列传第五十三·隐逸”,页2289,中华书局,1974年。

[20]《琴学丛书》册一,“琴学丛书总目”叶四。

[21]叶希明编:《会琴实纪》,卷一“程序”,无页码,庚申(1920)活字本。

[22]前揭《会琴实纪》,卷六“琴考”,无页码。

[23]前揭《故宫古琴》,编号十五。

[24]《今虞琴刊》页256、269、283,1937年5月今虞琴社编印。

[25]郑珉中《台北故宫藏古琴考辨》论及“雪夜冰”,云“朱志远乃元末明初之人,于洪武年所制者犹有存世”,所指应即白体乾藏琴。前揭《蠡测偶录集》页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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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

《论元代的古琴并及“元琴”不应成为古琴断代的概念》刊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18年第2期。一年后,应邀为中国艺术研究院藏琴鉴定年代。先是,2000年夏,笔者陪侍郑珉中、王世襄二先生,曾对时存音乐研究所的全部藏琴做过鉴定,惟先生年事已高,加之时间匆忙,有些需研究的问题,只能按而不断。今藏琴已转存该院图书馆。有此机缘,得以重睹。而是时郑先生高龄九十有五,已无法指导了。

2019年1月31日和2月1日,笔者对全部藏琴做出断代结论,有一些重要发现。其中2月1日上午见到“真趣”仲尼式琴,制作堪谓尽善尽美。此既非两宋器,然较一般明琴又远为出色。瞬时忆及2004年夏,随郑先生编《故宫古琴》时,在宫中一见“赤城朱致远制”款仲尼式琴,身心俱震的情景。因言“这应该是朱致远”!而后探视琴腹,果在池右看到“赤城朱远”楷书刻款。

笔者识得朱致远制器,自然是从王世襄先生的“金声玉振”琴开始,约2000年于俪松居始见。2002年为先生所有藏琴上弦,方得试音。惊讶至极,语王郑二先生曰:“我这才知道什么叫‘九德俱备’!”王先生告,此琴管平湖先生常用,每言其大弦散音“跟小钢炮似的”。语毕大乐。

俪松居旧藏“金声玉振”仲尼式琴

后来郑先生指点要旨:“朱致远琴,不但做得好,声音还都好——当然得是真朱致远。”及见到“真趣”琴,笔者告知周边艺术研究院朋友,此琴音韵必佳。数月后听说他们张弦试音,除七弦七徽下,有黄豆大小磕伤处碍指外,堪谓十全十美。

朱致远琴伪器不可计数,几乎每年都能见到,实则真器存世寥寥。以珉中先生见识之广,平生际会也就区区五床:故宫藏两床无名仲尼式琴;俪松居“金声玉振”仲尼式琴;南方某琴家用琴,先生云“疑是”;还有一床,乃沦陷时期怹充职伪华北统税总局时,同事何敦仁有底板翘裂的“大朱致远”,此琴已不知所踪。所谓“大朱致远”, 盖言朱致远所斲制,有大小两种尺寸。俪松居“金声玉振”琴即所谓“大朱致远”,其通长竟然有126厘米,这在琴器中算是很长的了。故宫两床在120厘米左右,则略偏短。不过“大小”的说法,只是笼统的形容,并不准确。新见“真趣”琴,长122厘米,就是很适中的尺度。

姑将四琴各项数据表列如次:(单位厘米)

 

是可见朱致远斲琴之“没准”,而且尽管通长相差颇大,额宽、肩宽却大致不差。按理说,如此“金声玉振”琴应该显得细长,但视之却毫无这种感觉,依然匀称端正。

通观存世琴器,唐代雷氏诸贤之外,两宋以下,无论元明,当以朱致远为翘楚,千余年中无有抗手。其斲琴制器,已到举重若轻、随心所欲、出神入化境地。各琴之间,尺寸不同,恰是应有现象。这种级别的大匠,自不会斤斤于此长彼短,而是依据材料任意为之。以细节的微妙调整,自然取得器物的协调。如故宫二琴与艺研院琴,三者长度微差,但风格完全一致,无疑一手所作。其中故宫“赤城朱致远制”款琴(通长119.5),琴肩略低于三徽;“慎厂”款琴(通长121.0),琴肩正当三徽;艺研院“真趣”琴(通长122.0),琴肩则微过三徽。这只是一个小例,类似的平衡所在多是。至于“金声玉振”琴,则是尾部加宽,如此两个侧边实际上外移了,总体上也就取得均衡。至于其他工艺环节,从最终体现出的声韵无不佳妙来看,定是无一不善。

今所知朱致远琴器,甚至冒名伪托之作,几无例外俱系仲尼式。《五知斋琴谱》特意言其“制仲尼式琴”,以是三四百年前琴界所见,亦皆为仲尼式。或许朱致远一生所作,也只取最为常见的这一琴式,原不屑竞奇斗巧,亦无所措意于变化出新。如此,《今虞琴刊》之《琴人问讯录》和《古琴征访录》,记有连珠式甚至伏羲式的朱致远款琴,极大可能是靠不住的。

伪冒朱致远的琴器,所见腹款均是“赤城朱致远制”。这应是他盛期的惯用署款,因制作量较大而更易得睹。是否可以大致推估,单署朱致远,或还包括单署朱远者,是他前期的制作,时当元末;带有“慎庵”款者,系晚年所斲,应已入明。

“金声玉振”琴池下阴文“琴隐园”大方印,两足间刻“延陵汤氏宝藏”,并琴名同时所为。琴隐园系汤贻汾(字雨生,1778—1853)所营建,位于江宁鸡笼山下,中有“十二古琴书屋”。然“戊申秋猝遭大水……琴书尽毁”,时道光二十八年(1848)。“金声玉振”琴绝无水漶痕迹,或是此后所得?咸丰癸丑(1853)太平天国破金陵,贻汾赴水死,谥贞愍。此琴额上刻“汤贞愍公遗琴,同治庚午重九前四日濑江宋晋拜题”,是在同治九年九月初五日(1870年9月29日)。宋晋(字锡蕃,1802—1874)镇江府溧阳县人,时为内阁学士。“拜题”云云,可能琴已归他,也可能只是受贻汾后人或新琴主所托题写上刻。

 

夏一峰旧藏“真趣”仲尼式琴

“真趣”琴池上草书琴名,池左铭“白石仙人得真趣,奇缘希与知音遇,相携偕隐云深处。一峰先生嘱铭。丁亥夏汪建侯题”。是乃1947年事。夏一峰(1883—1963)讳福云,1936年出版的《今虞琴刊》,之中《琴人问讯录》“夏福云”条下“藏琴”一项,登录“朱致远斲琴一张,无名”,即此器也。一峰老人乃笔者古琴启蒙师李禹贤(1937—2011)先生之师祖辈。禹贤先生墓木拱矣,一叹。

2023年3月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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