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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代的古琴并及“元琴”不应成为古琴断代的概念(二)
王风 华音网 2023-09-15

提要:

本文承郑珉中先生唐宋琴器论述之馀绪,试为探究元代的古琴。究竟何为“元琴”,向来从未有可信的说法,盖因无法总结出元代古琴独有的工艺特点。笔者通过对史料和存世琴器的研究,先以横跨宋元的斫琴师严古清为个案,分析认为元代前期的琴器,与南宋后期古琴风格一致,无法分别;再考察向所认为的“元琴”唯一代表性人物朱致远的生平,指出其斫琴生涯横跨元明,实为明琴风格的开创性人物,由此事例,可知元末明初琴器亦无法分别。综言之,如未有可靠的署年号腹款,元代的古琴,或与南宋后期琴一致,或与明前期琴一致,只可能分别断之为“宋元琴”和“元明琴”。也就是说,不存在具有统一时代风格的“元琴”,“元琴”不应成为古琴断代的概念。


三、周密所记宋元之交的斫琴师

近世有严樽,古清之祖。

马大夫,向居癸辛街。

梅四官人,古清妻父。

龚老应奉。

林杲东卿,石桥之父。

林石桥云:近世琴之有名者,如赵都丞之大雅,黄玉轸足。又松雪,亦兰坡物,今归赵子昂。赵节斋之浮磬,樊泽上氏之奔雷[1],吴沂咏斋之存古,今归张受益。张佑之万壑松。

此处涉及的七位:严樽、严古清、马大夫、梅四官人、龚老应奉、林杲、林石桥,对于周密而言,均是“近世”斫琴师。其中言及“古清之祖”“古清妻父”“石桥之父”,更有“林石桥云”,语气间可见周密与古清、石桥是相熟的。

这些人中,严古清留下了完整的传记资料,见于邓文原《巴西文集》,乃是古清去世后邓文原为其撰写的《钱塘严处士墓碣》[2]:

始余识处士时,以善琴名江湖者,皆言处士于斫琴为善。处士性坦夷,然颇嗜酒,酣极,执礼益谦下。遇人无少长贱贵,必尽恳悃,不立崖异,而人雅敬之。其斫琴虽世习,亦天巧然也。处士曾大父,事宋高宗,以勇略备颜行,暇则攻艺事,著《班经》一卷……处士幼知业其家,不事它技,老益精敏,若扁之轮、庆之鐻,所谓技进于道者邪。宋内臣有以处士琴上进者,理宗欲官之,卒辞不受。自号古清翁,宁落魄湖山间,终其身处士,殆隐于琴者也。自雷氏后,世称郭谅、沈镣、张钺,率寥寥,数百载一得其人,琴事岂易能哉。处士姓严氏,讳恭,字子安。其先家洛阳,靖康乱落,南来居湖州。曾大父振,武功大夫,浙西路分阃。大父致通,修职郎,主潭州浏阳县簿。父庚,以晦徳终。处士生于绍定辛卯九月廿二日,至大戊申八月一日卒,寿七十有八。娶梅氏。男与敬,学绍其世,用儒先荐,为安定书院山长。女适茅山书院山长刘供。葬用皇庆□年月日。墓在□山之原,与梅氏合……

文中的两个缺字应是原缺,说明撰文时古清尚未落葬,已停灵四年左右。由此文可知,严古清名恭,字子安,号古清翁。其生卒在绍定辛卯与至大戊申,即宋理宗绍定四年至元武宗至大元年,公元1231—1308。如此,他比周密(1232—1298)大一岁,而晚死十年。

又《墓碣》实叙及五代人,有严振、严致通、严庚、严恭、严与敬,从南宋初年至元前期。其述说,颇可印证周密有关记载的准确。所言“娶梅氏”,与《云烟过眼录》中“梅四官人,古清妻父”正对得上。而“大父致通”,就是《云烟过眼录》中的“近世有严樽,古清之祖”了,“致通”应是严樽的“字”。不过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今存最早的本子,即明成化十年(1474)戴珊覆刻元刻本,则记为“严撙”[3],就名与字的意义关联而言,似乎应该“撙”是对的。

严古清“其斫琴虽世习,亦天巧然也”。所谓“世习”,《墓碣》以外,《云烟过眼录》的记录也反映宋元之际,斫琴的工艺传统几代相承。姑且将林石桥和严古清算作同代人,上推之则有三代,“古清之祖”的严樽或严撙,应是绍兴之后的一代斫琴师,周密之“近世”是从这里开始算起的。下一代是“古清妻父”的梅四官人和“石桥之父”的林杲东卿,其斫琴生涯则大概不会入元。

元陆友《墨史》,所记下限至宋末,书中“已上二十七人并宋末名手”中,有“林杲字东卿”[4],以此可知林杲斫琴之外还制墨,时为“宋末”。又周密《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唱赚”项下有“梅四”[5]。按“官人”一语,在南宋已被普遍使用为市井中人的称呼。《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中凡八见[6]。而吴自牧《梦粱录》“妓乐”中两见,为“今杭城老成能唱赚者”,此外“铺席”“夜市”的小老板,有五位也称“官人”[7]。则《武林旧事》“唱赚”的“梅四”,或者就是《云烟过眼录》里的“梅四官人”。如此的话,林杲和梅四官人斫琴之外,都另有其他生计。

他们再下一代,严古清、林石桥则横跨宋元之际。邓文原《钱塘严处士墓碣》提到“宋内臣有以处士琴上进者,理宗欲官之,卒辞不受”,其说固不必尽信。大体此类文字,依据的都是事主提供的“行状”,因此名号、生卒、籍贯、世系等可为引证,而其中讲的“故事”不妨存疑。不过,古清在理宗末年三十五岁,宋亡时近五十,入元后又活了差不多30年。《墓碣》所谓“处士幼知业其家,不事它技,老益精敏”,显然宋末元初都在斫琴,理宗时肯定已有作品,而晚年名声益著。

虞集《跋鲜于伯几与严处士翰墨》[8]:

大德延祐间,渔阳、吴兴、巴西,翰墨擅一代。而严氏琴,亦见称道。年来无一存者。得此卷,则四人具在。惜乎集之目力已病,不足穷其波磔之妙,徒讽其辞,以想见其遗音雅趣于湖波山木之间也。

此处提到“翰墨擅一代”的渔阳、吴兴、巴西,均是以本籍代人名,三人皆乃元初鼎鼎大名的人物。渔阳即鲜于枢(1246—1302);吴兴即赵孟頫(1254—1322);而巴西,就是为古清撰写《墓碣》的邓文原(1258—1328)。虞集(1272—1348)是晚他们一辈的人物。此节文字中,“大德延祐间”这样追述的语气,说明去时已远,“集之目力已病”,当系其晚年所书。虞集所看到的这件鲜于伯几写给“严处士”的“翰墨”,原物已不知所踪。但由其“跋”语,可知其中提及赵孟頫、邓文原,一文涉及四人。“严氏琴,亦见称道”云云,这位“严氏”或“严处士”,无疑即为严古清。而能有此一段文字,搞不好就是古清后人向虞集求题。

这条材料颇为生动地展现出当时名琴工与士大夫之间的交际。鲜于枢至元十九年(1282)在杭州虎林筑困学斋,长居二十年后,于大德六年(1302)去世。这期间,他与周密过从甚多。赵孟頫大德三年(1299)任江浙等处儒学提举,十年之后于至大二年(1309)离任。邓文原至元二十七年(1290)任杭州路儒学正,大德二年(1298)离任。至大三年(1310)复任江浙等处儒学提举,接的正是赵孟頫的职务,三年后于皇庆元年(1312)离任。严古清显然与几人都有交往,至其去世,鲜于枢早就不在人间,赵孟頫虽在杭州任上,但到严的家人打算营葬,赵已迁调,这个职位换成了邓文原,因此求托他撰写《墓碣》。碣文中“葬用皇庆□年月日。墓在□山之原”,其缺字正显示尚未落土,而邓文原马上要离开杭州了[9]。

复审《云烟过眼录》,其所记录的南宋斫琴师,至少“近世”的这些人,其实都在杭州一地斫琴。周密与严古清、林石桥相熟,这二位的父祖、妻父,几代家于此。至于龚老应奉,称“老”称“应奉”,可见辈分之尊,或许还担负着为宫廷官府斫制的差事。剩下的那位“马大夫”,更是最不成问题,“向居癸辛街”,周密《癸辛杂识》序,“癸辛盖余所居里云”[10],二人住同一条街道。只不过从语气揣度,他们并不亲近,或许马大夫是早一辈人。

固然,杭州以外,当时不可能无人斫琴。周密所记,自有闻见的局限。不过,南宋时杭州为行在,故称临安,以此自然成为人文荟萃繁华之地。具体到古琴,无论琴家还是琴匠,高水平的大多聚集于此,是很可容易理解的。这些人居于一城,大部分还是亲属,有祖孙关系、有翁婿关系、有父子关系,这种家族传承必然会最大限度地维持工艺传统。

德祐二年,同时也是景炎元年,还是至元十三年,是年(1276)二月伯颜兵至临安,南宋朝廷献城投降。此固为仁人志士所扼腕,但满城百姓免于灭顶之灾,也是事实。杭州因而未遭巨变断裂,其文化,包括工匠传统得以延至元代。作为显明的例子,严古清一人之作,在宋在元,不可能因易代而有本质性的差别。扩而言之,南宋后期至元代前期的古琴器,并不因朝代变迁,而出现显著的变化。就鉴定的角度,宋元之际的古琴器,其风格特点应是一致的。如无可靠的带年号腹款的直接证据,是宋是元,无法强分。

周密所言“近世”,或当有遗存至今的琴器实物,但其记载的诸斫琴师,于今均难得对应腹款可证。揆诸旧籍,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记有“严禹航书琴述卷”,此卷系万历丙午(三十四年,1606)所撰,戊午(四十六年,1618)严禹航重书,卷后有翌年己未(四十七年,1619)严澂和陆泰徵的题记,显是应禹航要求所作。三人俱是虞山派琴家,其中陆泰徵记其“所蓄古琴三,唐宋元各一”,而“元琴名古鲸,则出大德间钱塘名工严古清手者也”[11]。以此可知,明末常熟尚存严古清晚年所斫琴器,有明确的元代年号的腹款。

故宫“清籁”仲尼式琴(图三),系清宫旧藏。2005年助理郑珉中先生编《故宫古琴》时,此琴正在国外展出,是为笔者当时唯一未见的故宫琴器。故关于此器,未能向先生请教端倪,仅据先生早年记录撰写说明。前两年,偶有机缘获观于故宫博物院地库。总体而言,此器制作规整,水平较高,属于南宋以降“琴薄而清”一路的实物。琴背满刻花花绿绿的铭文,系乾隆十年(1745)时所为,被如此写刻的琴器,宫中今存多件。“清籁”琴名亦同时所起所刻。惟此琴池内右侧刻楷书款“严恭远制”四字[12],确系斫制时的原刻。严古清名恭字子安,那么这个“严恭远”会不会是他的另一个署款?“恭远”会不会是他的另一个“字”?虽不敢言其必然,但似乎也难以完全排除,甚或颇有可能。据名取字,“又字”的情况并不少见。而尤其单名,因名衍义,也是取字的一种方式。著名如古之李白字太白,今之胡适自改名适而自字适之。若“严恭远”果是严恭,则“清籁”或系其南宋末的早年制作。因所谓“古清翁”,总应是到一定年纪之后所自号,如明末陆泰徵所藏大德年间“古鲸”腹款所署者。不过,即便“古鲸”能复现于世,与“清籁”等存世器,其工艺特点也会是一致的。要言之,至少元代前三十年,其时诸家所斫古琴器,与南宋晚期诸器当作一个时期看。


[1]所谓“樊泽上氏”,查考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诸玩”,及明代多处记录,知“上氏”乃“卜氏”之误。前揭《周密集》第四册,页25。

[2](元)邓文原:《巴西文集》,叶三九下—四十下,傅增湘校抄本。其跋云“戊辰(1928)五月十一日,依李礼南藏旧写本勘定”,叶百三十一。

[3]徐永明、杨光辉整理:《陶宗仪集》中册,页694,又页699注三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南村辍耕录》成化本曾经《四部丛刊三编》收录影印。

[4](元)陆友:《墨史》页60。《墨记·墨经·墨史》,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据知不足斋丛书本影印。又,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诸玩”,“又有林泉东卿者亦能制墨”,“泉”应系传刻之误。前揭《周密集》第四册,页22。

[5]前揭《周密集》第二册,页149。

[6]前揭《周密集》第二册,页146-162。“诸色伎艺人”下有“棊待诏”金四官人,“书会”李大官人,“演史”周八官人、陈三官人、巩八官人,“使棒”高三官人,“说药”乔七官人,“捕蛇”戴官人。

[7](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一三,叶四-十;卷二〇,叶八至十一,清乾隆知不足斋丛书本。其中“铺席”有张官人、傅官人、徐官人、李官人;“夜市”有崔官人。“妓乐”有窦四官人、离七官人。

[8](元)虞集:《道园学古录》二,卷一〇,页188,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

[9]查屏球从日本辑得严子安“和《三体唐诗》绝句”一百六十一首,所撰《日本藏南宋遗民诗人严子安“和唐诗”辑考》一文,用到严恭相关资料,论证其系同一人,并目为类于汪元量的南宋遗民诗人。其推断全误。该文所引据《晓风集》即有“大明朝有严子安”语,无有证据可以否定。此“严子安”应是明初人,与严恭这个“严子安”无涉。《学术界》总第172期,2012年9月。

[10]前揭《周密集》第三册,页1。癸辛街即今杭州仁和路。

[11](清)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九,叶二十五上,光绪十七年吴兴陆氏刻本。

[12]前揭《故宫古琴》,编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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