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千年来，古琴代表中国审美艺术的最高境界，长期受到其演奏主体文人关于音乐的哲学、人文思想、审美理念的影响。琴不仅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器”，同时作为知识与思想的载体，更多的是一种文化与审美。不同时代审美理念的更新，都对古琴的斫制有很大的影响。另外，古琴的音色既受到古琴主体的斫制与选材等客观因素的影响，也与演奏者个人的主观情况有关。本文主要从客观原因进行分析，阐述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古琴斫制的审美理念，及当代斫琴名师倪诗韵所斫“倪琴”在音色表现力方面的特征。
关键词：斫制；审美；音色
一、古琴之审美与斫制
《周易·系辞》记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和“器”二者密不可分，制器用器，非限于器物本身，而重在以器载道。古琴，更是如此。从古琴的历史性发展来看，最早有相当数量的实物存世以供参考当属唐代，其后古琴的基本结构已无重大的改变。随琴文化高度发展而带来的唐代斫琴技艺的巅峰，其中以雷威为代表的雷氏家族则奠定了这一基础。为之后斫琴史奠基的如北宋的朱仁济、马希亮；南宋的陈亨道、金渊；元代的严古清、施溪云；明代的南昌徐氏；清代的张之洞；民国的杨宗稷、徐元白等。当代优秀的斫琴名师如北京的王鹏、西安的李明忠、成都的何明威和曾成伟、扬州的马维衡、台北的林立正、南通的倪诗韵等。本文作者因接触倪琴较多，故以倪琴为例进行探讨。倪诗韵，梅庵琴派传人，师从梅庵琴派国家级传承人王永昌先生，其所斫之琴世称“倪琴”。“倪琴”之美，主要在于其器型与音质上。
从器型上来看。古往今来，古琴都是中国精神文明中始终不可或缺的部分，传统文人士大夫更是将其视为一种文化品格，赋予了它“立象以尽意”的特征。而古琴的式样常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更新，所谓“唐圆宋扁”正体现了所处时代的价值理念和审美风尚。随着每个朝代审美意识及斫琴技艺和斫琴师情趣的变化，对于古琴的斫制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当下古琴的斫制与演奏实践中，思考如何融入当下时代的审美理念，让古琴艺术不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显得尤为重要。古琴的形制样式远超于其他乐器，细数历代琴式至清初已达50余种之多，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美学观念。像当代斫琴名家王鹏创作的新式琴型有40多种，比较成功的大概有20多种。
琴体、线条、弧度之美，肩颈腰额、尺度、断纹等细部之精，琴尾冠角、尾托及琴额偃月、护珍之形状等，乃至边棱转折之刚柔相济感，对于一张值得收藏的良琴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以“蕉叶式”为例，形制很难斫制，在中国文人的心中具有良好的寓意和象征，琴体厚而圆，如何使其线条流畅圆润而不刻意，是需要功夫的。倪琴的器型较为传统包括：仲尼式、神农式、伏羲式、连珠式，正合式、中和式、灵机式。亲斫琴如：朱砂漆面仲尼式、黑推光断纹漆面神农式等，偶有孤品。倪诗韵亲斫古琴，其风格既融合了北方的大气稳重，又兼收了南方的细腻。其中一款，漆胎朱砂色佐以黑色，像自然山水画、玳瑁色，取色典雅，文气秀美。他称这是一种“以拙为巧”的制作方法，是有意为之的布局，看起来气韵生动，其渐变过渡要事先在漆胎中布局，以此作为倪琴的一种代表风格。
从音质上看，倪诗韵这样归纳古琴音色的分类，按照传统的说法有“清越”和“浑厚”两种对立的状态，二者辩证统一，音色的“清越”是指古琴的发音具有清脆、明亮的特点，而“浑厚”的音色是指发出的声音深沉、混响层次丰富。音质包括“紧实”和“松透”两种，“紧实”指演奏的音声紧密、扎实，富有韧性、听觉上颗粒感明显，而“松透”指发出的声音具有疏松、宽厚的特点，可以将演奏的音声很好地表现出来。
倪诗韵从历代琴论和传世名琴中汲取养分，明确了古琴传统的审美标准，关注到古琴审美追求的多元性，在技术方面吸收传统的技法。历代琴论中有“四善”之说：即雄、宏、松、透；冷谦《太古遗音·琴有九德》中“九德”，即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作为古琴音色审美的重要参考依据。倪诗韵说：“九德中“透”比较重要，可以将演奏的声音表现出来。梅庵派的曲子有现代音乐的特征，每个曲子的处理都有高潮部分，所以对琴的要求非常高，对于古琴琴声的均匀部分，我的理解很深。”倪琴以此为标准，使得倪琴音色饱满绵长，松透圆润。
二、古琴斫制在音色表现力方面的特征
不同时代、地域、琴人的文化审美意向影响了古琴的音色和音质，先秦时期崇尚平和中正，唐宋时期追求纯正古朴，明清时期向往清微淡远。总体讲，古琴的音色：散音中正厚重清远、按音松透苍古悠长、泛音甜美透润如珠。影响古琴的音色有很多因素，既受到古琴主体的斫制与选材等客观因素影响，也与演奏者个人的主观情况有关，包括触弦点（深浅、与岳山的距离）、过弦速度、运力方向等都会改变琴弦的振动状态，产生明显的音色差异，这些因素使得古琴的点状音有着更加细微而丰富的变化。
客观方面，古琴的音色与选材、工艺制作、漆胎、琴弦材质、天地柱的设置、有效弦长、“岳山”、“龙龈”的高度等因素关系密切。轻、松、脆、滑的岁古木材是为传统。倪诗韵认为：“脆是最主要的材性标准，木质纤维振动更为充分，振动的能量更为饱满。”古琴面板的传统用材以桐木为首选。另一种是杉木，其密度、硬度明显比桐木大，更有发展的潜力，随着木质的老化，音色兼有透润的效果，发音特点相对来说会紧实细腻，与古琴的审美特质更相吻合。其他作为琴材使用的还有力量感强、发音饱满的松木琴等。不同材性是相对的，要辩证地看，对每种材质进行更精准细致的分类，扬长避短，遵循自然规律，更好地发挥每种材性的特点是需要长期的经验与技术支持的。
关于倪琴的选材上，古琴家戴晓莲总结倪诗韵的方法：类似中医的“望闻问切”。正如现象学强调的“面向事情本身”，采用直观的方法，即“原始所与的意识是认识的唯一合法来源。”[1]在古琴的选材上，首先要“望”：纹理要好些，结疤不能太大，看木头的成色，颜色发暗，有一定年代。“闻”：时间越长刺激性挥发得越多。“问”：敲击琴面、底板的各个部位，听振动状态是否良好，听各音区音高、是否松透、过渡是否平均，再进行调整。摸起来是否轻松脆滑，纹理结构比较细腻松滑。“切”：即刨花。听刨花的声音是否爽利。看木头的成化度，木屑很容易捏碎，说明更干透。
制作工艺方面，古琴“岳山”和“龙龈”的高度，是决定其音色至关重要的两部分。因为二者确定了弦高，从而间接影响了古琴是否会出现抗指、煞音等问题，以此决定了手感。倪琴极为关注这一方面，戴晓莲曾说：“倪琴用上海话说是‘叫得应’”手感好，出音灵敏。这体现了倪琴在古琴美学中强调“和”况上的优势，即演奏感于心而应于手。关于是否在古琴内装置天地柱的问题，倪诗韵认为：天地柱位置合适并与木胎密度相适宜，仍能发挥良好作用。“古琴音声质量的优劣是检验其槽腹内部作业合理与否的唯一重要标准。其次是琴面髹漆工艺的精美，琴体宽窄、厚薄比例的相称等综合标准指数。均是提高古琴音声质量的重要参考因素。”[2]
古琴特有的漆胎影响了音质：与大多的弹拨乐器不同，古琴将鹿角霜和生漆调成腻子布于周身，这层厚厚的漆胎在琴弦和琴体共鸣箱间形成一层传播阻碍，使得古琴音色深厚古朴。另外，古琴弦下无品柱，故其有效弦长更长，振动幅度更大，频率更低，这与传统古琴审美所追求的“大音希声”相一致。[3]另外，不同的琴弦材质也会影响古琴的音色。丝弦与古琴是最佳的搭配方式，用丝弦操琴时会产生嚓嚓的“走手音”，手指在丝弦上的触觉远胜于钢弦，二者高度的贴合带来的和谐之感，在一种微妙的物理条件作用下，手指使其振动发声，在听觉上又带来内心的愉悦享受。丝弦与钢弦相比，音色较为古朴，缺点是容易跑音，且音量较小，余音音量衰减得较快，在演奏中摩擦声更为明显。新式钢弦音量、张力更大，性能稳定，也不太受湿度的影响。同时弦体表面光滑，摩擦噪音较小，能很好地表现左手走手音和吟猱的动作，缺点是有一些金属声，与传统的审美要求有所出入。
本文以古琴“九德”角度，从倪琴系列中选取两张书房琴进行对比。采用录音软件：AdobeAudition2020版本，对同一演奏员弹奏《梅花三弄》以散音为主的第一段、以泛音为主的第二段进行采样，录制音频作为样本。录音时，令演奏员在每张琴上重复演奏，余音保留直到完全消失。该对比不涉及古琴演奏法对于音色的影响。两张古琴为室内演奏的琴，一张为倪诗韵亲斫，一张为工作室斫制、倪诗韵监制的逸品琴。亲斫琴选材在三百年以上，工作室琴选材在百年以上，待录制结束后，根据频谱、听觉上进行对比分析：
图1：亲斫琴波频图
图2：诗韵·逸品琴波频图
图3：亲斫琴频谱图
图4：诗韵·逸品琴频谱图
从图上看，两张琴每个分频振动较为充分、规则。可见“饱满”，均匀度极佳。主导分频并不明显，可见其“润”。中低频有锯齿分布，与人耳听觉完全吻合。另外，中高分频段吸收压制得不错，火气燥气全无，但不失“清”。中低分频非常清晰，且能量大小几乎成了水平线，可见振动之充分，弦木相合，也就是“润”，高分频噪音段吸收压制得很好。倪琴音低，然能聚而成线，绕梁不息。两琴对比，亲斫琴较逸品琴能量、松透性上更强。
以0-5分为评价标准，倪琴较为突出九德之“匀”，“静”安静杂音少，“清”音质清冷不闷，清远透亮。“古”，既有金石韵，也有淳淡声；音低缓绕梁，古韵悠远。“润”和“圆”整体饱满丰富，韵细清润，醇厚中正且颇有筋骨。亲斫琴在“透”“圆”方面更胜一筹。当然，本测试仅从音色角度来进行对比参考，不能完全反应一张琴的优劣。
表二：
三、新的时代背景下古琴斫制的审美理念
（一）适应不同场域的需要
古人受到地域的限制，以居住之地弹琴为多，对音色的不同追求呈现出多元的审美观，“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土之风；蜀声躁急，若急浪奔雷，亦一时之俊。”引自倪诗韵的话：“一切斫琴技法都是为理念服务的。”因为琴在历代传承中自古就有地域之别，在功能上有自娱、娱他之别。北方人不论是民歌、戏曲，还是古琴音乐均偏向苍劲有力的音乐风格，南方人更钟爱腔多韵长、委婉缠绵的艺术风格，亦或音乐会需要的清亮松透、书房内的圆润静雅。根据不同音色的追求，斫制相应的琴来丰富多元的情感体验。
倪诗韵在斫琴时关注到琴人不同的审美修养、在各种场合和生存环境的弹奏，对古琴音质音色提出的不同需求。考虑到一些琴友喜欢对比强烈、感官上的刺激，倪琴音色上不只追求静雅、含蓄，还要一种相差较大的、气韵生动的审美。其外观设计十分精美，同时在不断提升自身斫琴技艺的同时，也带动了琴友审美鉴赏能力的提升。由于多元的琴乐审美理念和应用场合，倪琴有着丰富的音色和音响效果。分类更为细致，逐渐掌握适应在不同音响舞台上的各具演奏特色的倪琴，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以上理念，成就了倪诗韵斫琴法无定法、在传统古琴审美标准的基础上勇于创新的特点。现代古琴从地域角度来说有“南柔北刚”之说，因为有了制琴理念，倪琴就可以克服气候因素，在声音把控上也兼备南北风格。
（二）古琴的时代新声——走向人民大众
古人弹琴除了悦己，也为寻觅知音，于是便有广为流传的“高山流水觅知音”、“孔子作《猗兰操》”的典故。
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学习古琴来陶冶情操、调节心境，突破了上千年来文人的演奏主体，逐渐走向广大市民中间，可以说是古琴百花齐放的时代。随着世界各地联系得更加紧密，人们鉴赏能力的不断提高，不同的审美观念在古琴这件中国最传统的器乐创作和表演的实践中，多元一体的协同发展，并在新的时代下，绽放出新的艺术魅力。古琴被搬上了舞台，为了更好地服务于群众，改丝弦为钢弦、冰弦，创作了很多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新古琴曲，如龚一的《春风》《梅园吟》等。
琴曲本身就是特定历史时段的一个个鲜活、生动、有声、有色的文化切片，展现出时代背景下的音乐素材与审美观念的有机融合，随着时间的推演，承载、积淀着丰厚的社会文化内涵。
（三）抒发情感表现的审美特质
“音乐的本质，一是抒情，二是和美。”[4]古琴演奏通过丰富的技法，虚实相生，动静结合，来表现琴曲丰富的内涵，抒发人类最真实的情感。古人斫琴一向以“清音”为尚，因为不需要考虑舞台演奏等要求，故对“性洁净”的追求是第一位的，而对音量、洪松、表现力等的追求居第二位。早期琴曲点状音居多，更重视右手指法，旋律有连有断、疏密相间，风格奔放、节奏律动性强；而晚期琴曲多线状音，倾向于左手技法的丰富运用，旋律细腻流畅，更富诗意。在吟猱绰注之间，尽情展现东方传统乐器的神韵。[5]特别是现代古琴进入了舞台的表演阶段，更需要演员富有激情地表现音乐，古琴同时兼具通透与浑厚的音色。对于今天的古琴斫制，如何恪守古法，不求其量，追求音声品质，在努力实现散音松沉的同时，以音质厚实、按音坚清为首要前提。与此相关地，倪琴出品的经过现代工艺处理过的古琴，音质效果提升明显，在厚重的音色前提下，通透的优点更为明显，且层次更丰富些，并带有筋道，非常适合演绎一些意蕴隽永的琴曲，在演奏中，散、按、泛结合，层层递进演绎出乐曲中的韵味。
参考文献
[1]洪汉鼎.现象学十四讲[M].人民出版社,2008:61.
[2]李明忠.斫琴随笔[J].乐器,2001:57.
[3]马维衡.斫琴艺术的审美价值[J].乐府新声,2009,(03):16.
[4]刘德海.琴海游思[M].人民音乐出版社,2021:147.
[5]梅旸.古琴技法在音色与音响形态上的特征及表现方式[D].上海音乐学院,2021.
作者简介：石娱赫（1993-），女，哈尔滨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