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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吴非】古筝音乐家吴非的1000天日常即兴
宁二 刘晶 华音网 2024-09-27

编者按:

最近,定居美国音乐之城纳什维尔的古筝艺术家吴非,授权音网入库了一批她的作品。这些古筝曲目,主题为Wu Fei's Music Daily,是她日常即兴演奏并录制,然后发布到英语付费音乐平台供乐迷订阅聆听的。

虽然说是“即兴”,可这些作品并不碎片,往往有很好的结构性和完整度,且也不只是流于某种音色和声响的尝试。入耳之后,首首好听,又充满灵气。加上她为曲目所选的标题,所写的创作短文,以及所配图片,一首一首,体现出一位成熟音乐家的蓬勃而充满生气的创造力。

Wu Fei's Music Daily项目始自疫情,迄今吴非已经发布了1000多首即兴曲目。这对任何创作者来说,都是需要毅力更需要才华方能完成的工作。也是采访中,我注意到,吴非虽然自小习筝,她所受的音乐教育主线却是作曲。这也解释了,演奏家和作曲家合体的她,为什么体现出那么整体而丰饶的艺术生命力。

吴非是北京人,个性爽朗,在美国多年,表达也坦诚风趣。和她聊天,实在是赏心乐事,我们喜欢这样的音乐家。下面的对话,她详细讲述了即兴项目的来龙去脉,供大家在音网收听即兴曲目之余,能更多更深入地认识这位宝藏音乐家。

——宁二

吴非的日常即兴

口述:吴非

采访人:宁二、刘晶

采访时间:2024.9.11

吴非

北京人,作曲家、古筝艺术家,目前生活在美国纳什维尔。吴非自幼习筝,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从中国音乐学院附中到大学,吴非分别师从李西安,杨青和高为杰教授。2004年吴非在美国米尔斯学院获作曲硕士学位。在世界各地穿梭以及在多元文化中熏陶的经历,塑造了吴非独特的古筝艺术风格。她创作有多部中西室内乐作品、舞蹈音乐及电影音乐作品,融入传统、西方古典、爵士、世界音乐元素。吴非也曾与多位先锋派大师及代表人物切磋与合作,包括John Zorn(萨克斯)、Fred Frith(吉他)、Erik Friedlander(大提琴)、Billy Martin(打击乐)、Cecil Taylor(爵士钢琴)、日本筝大师沢井一恵,以及Béla Fleck(班卓琴)等。

(Wu Fei's Music Daily)博客缘起


吴非的博客:wufeimusic.substack.com

新冠流行的时候只能待在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感觉像世界第三次大战似的。那时我就想,反正在家待着也是待着,终于有时间好好练琴了,如果能与听众有继续互动的方式,就更好了。当时刚好听说Substack这个网站,它为创作者提供付费订阅:有记者、作家、老师、博客人,还可以发mp3。作为音乐人,我就可以发音乐喽。别人写文字为主,我以发音乐为主,何乐而不为?

做音乐,我觉得首要是为自己开心,在Substack上,我相信一定能够跟志同道合的观众连接上。我的音乐一直在小众艺术群体里有着忠实的听众,而且观众群在这些年随着我到全世界各地巡演一直在扩大。这样做音乐很舒服,不用为众口难调的事去苦恼,更不用跟鱼龙混杂的人打交道,这是我认为质量生活之所在。所以,只要吸引到志同道合的听众,稳步扩大就好了,而且这些听众都是钻石级的知音听众。

我天生胆子大,没怕过什么,就觉得一个人只活一次,没有行或不行,是要试过了就行,对不对?我先生非常爱我的音乐,他是我的粉丝。他说看我每天练琴,随便弹什么就特好听。他就鼓励我把每天练琴的音乐录下来,在Substack这个博客网站发出去。练琴的习惯是我从小养成的,现在每天还可以保证至少练一小时,有时两三个小时。经他一说,我觉得为何不试试?然后就有了今天的 Wu Fei's Music Daily。

我在Substack上发布的第一期还是个意外。那会儿我不知道怎么操作这个网站,第一期的内容当时已经写好了,音乐也录好了。我本来是想再找个时间琢磨、编辑一下再发,结果我在网页界面上不知点击了什么,我还以为是发出试验版,一分钟后我老公说,我发的不是试验版,而是最终发布!就这样,Wu Fei's Music Daily 的第一条就这样问世了,想后悔也不行了,哈哈!自那以后,除了巡演时太忙会暂停一下,只要我在家,或在外有录音条件的话,就一直没断过发表作品。

今天早上还收到一位新的付费用户,很激励,因为我都快两周没发音乐了,人家还这么支持,着实让我感动。现在大概有3000多人订阅我的 Substack,大部分不是付费的,但是他们喜欢听。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听众,从土耳其到俄罗斯,从中东到巴西。就我所知,还有BBC的三位音乐记者,还有纽约时报的记者,我从他们的邮箱地址看出来的。再后来,我也在这个平台上宣传我的演出和新项目的消息,我在这里跟听众的互动也非常活跃。

10月28日,吴非将与音乐家Ngawang Lodup、Shohret Nur在英国国家图书馆“丝绸之路”主题大展期间,举办丝路声景专场音乐会 摘自吴非博客

吴非与读者部分互动 摘自吴非博客

关于即兴

通常情况是,无论我累成什么样子都要练琴。坐在琴前面,我经常没有任何灵感,头脑一片空白,但只要手一沾琴,哗——音乐就出来了,挺神奇的。我感觉自己是一个通道,声音是从哪来的我不知道,但我手指一沾琴就不停地动起来,发出的声音会打动我的心,心又带着手指继续走。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现象,应该是上天赋予的吧,感谢老天爷,这不是能学出来的东西。

实际上每个人每天醒来后都在即兴了。早上睁开眼,今天怎么刷牙肯定跟昨天不一样。我没有条条框框的束缚,做什么都可以是即兴。哪怕我就弹一根弦,有如一指禅,因为有气,也会比千军万马更有力。就像李小龙说那样 “如水一般”:洪水泛滥的时候能够破坏所有东西,但你把它放入茶壶,就是茶壶的形状;冻成冰,它是坚硬的,但它也可以烧成滚烫的。所以,无形的最能成形。老子说“无用乃大用”,就不要老想它该怎么用。

我原来也在纽约的即兴音乐圈里活跃的演出过,也是因为那段经历,使我后来明确了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声音艺术无所谓乐音还是噪音,没有主心骨的东西是没法听的。我不喜欢听语无伦次的音乐,不喜欢不能自圆其说的故事。如果乐手即兴创作时找不着北,音乐中充斥着茫然和繁琐的音符,为了演奏而演奏,我就会很受不了,哈哈!

吴非在古筝上放置5个钥匙环

“预制乐器是指通过在琴弦上或琴弦之间放置螺栓、螺丝、静音器、橡皮擦和/或其他物体来暂时改变乐器的声音。这种演奏和制作音乐的方式已经有大约一百年的历史了。在使用预制乐器演奏音乐(主要是钢琴)方面有影响力的重要作曲家有亨利·考威尔(1897-1965)、约翰·凯奇(1912-1992)、波琳·奥利弗(1932 - 2016)、卢·哈里森(1917 -2003)和弗雷德·弗里思。在米尔斯学院时,我向波琳·奥利弗学习了‘深度聆听’(Deep Listening),向弗雷德·弗里思学习了作曲。”摘自吴非博客

我倒无所谓把音乐分类,什么噪音、现代音乐,过去音乐、未来音乐等等。我个人认为,创作首先是你能不能无条件的欣赏真实的自我。如果你爱自己裸体的状态,那穿什么衣服都漂亮。如果无法面对自己的裸体,那你就只能用各种声音把自己武装起来,这又是心理学的事了。无论用水的声音做音乐,还是用机器哒哒哒的(噪音),还是用一件乐器,那些都只是形式,是衣服。这些最终要表达的是一个创作者的心、意、趣、智。创作者不应该是乐器的奴仆,正相反,创作人应该是赋予乐器新生命的人。

#960 — Sweet azalea on Qingming 清明闻杜鹃
即兴曲《清明闻杜鹃》配图 摘自吴非博客

《清明闻杜鹃》

创作/演奏:吴非

颜色之于我就是音色

我有时会用两个古筝一起演,原因是我感觉一个筝的音阶不够用。我的钢琴基础比较好,所以我就以全键盘做参考,把两张筝调成不同的音阶,放在一起。这样我的选择更多了。

但是筝的音响效果跟钢琴不一样,钢琴上如果不用延音踏板,弹完一个音阶后是干燥的效果,因为弹完一个音后,“嗒”的一下就没声了。但是古筝你控制不了它的余音,一个刮奏下去,就完全进入了一个特定的音响空间。换另一个音阶,再刮奏下去,哗一下进入另一个音响空间,好像从红色变成绿色,再变成黄色,颜色穿插转变。

我特别喜欢这种色彩变化,可能也是受法国印象派的德彪西,拉威尔,萨蒂这些作曲家的影响,实际上他们也深深的受到过中国山水画的影响,那种写意的感觉,一漫而过,像那几分钟的晚霞一样,不是颜色一块一块的拼凑,而是光线一层一层的叠幅递转。我看到一个颜色,就像听见一种声响。我用音高和音色来调色,而双筝,丰富了我的调色盘。

但是巡演的时候演双筝就太费劲了,一台琴就已经很大、很重了, 如果带两台筝上路,会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哈哈!也有朋友问过我,就能不能做电子筝。我试过,还没遇到让我耳目一新的琴。古筝的魅力就在于它木质的,这么大的一个琴身,最美的是那最低音:深深的拨下去,一下子把你带到2000多年前的时空。目前我试过的电子筝,效果跟电吉他也没太大区别。


2024年9月吴非在北京拍摄的司马台鸳鸯湖

摘自吴非博客

作品标题是如何起的?

这是天份吧,我要拽一下了,哈哈。其实它跟写曲子、创作是一回事,有些词藻可能别人没觉得好玩儿,或根本没往那儿想,但我就觉得有意思,拿来当歌名岂不有趣?如果你是第一个去这么做的人,那你就是开路人,一个词句新的定义、新的设计、新的时尚等等都是这么产生的,总得有第一个人去开这个头吧。我的音乐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都是音乐先出来,起作品名就是碰灵感,抓感觉这么弄出来的。

比如说我爱看虫子,昆虫会给我直接的灵感;有时候看到花,花叫什么我就给曲子起什么名。我还会咨询我老公,他当了一辈子编辑,写东西很棒,对语言文化的敏感度特别强,并且英语是他的母语。他原来在北京TimeOut工作,跟洪晃也工作过一阵,那个时期北京正好各种英文杂志特别火。

他有语言天赋,在开普敦大学上学时的导师是库切。我一般都会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他说,嗯,可以!就是好的。如果是一般,他就,嗯……不回复我。百分之七八十的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就说好。因为他知道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我从来没有想法穷尽的时候,也永远不会吧。

所以,这个起标题的事,就跟数学似的,无穷无尽、没有边际,只要是文字,就是一种符号,我就能把它有趣的拼在一起。

#950 — The tiny house 小房子

即兴曲《小房子》配图 摘自吴非博客

“这首曲子是昨天创作及录制的,灵感来自于一周前我和朋友在比利时根特的一次傍晚散步。在美丽的中世纪城市根特,许多办公空间、住宅区和商店都设置在城堡和石头建筑内。在河边,有一座小房子夹在两座几百年前的巨大石头建筑之间(上图)。我站在那里,想象着自己住在那所可爱的小房子里。”摘自吴非博客


《小房子》

创作/演奏:吴非

做音乐感觉像当导演

我的音乐很有画面感,我觉得自己像个导演,会在自己的脑子里导片子。但是我的片子不用镜头,而是用音符。

我还做过这种实验:我在美国的一条乡村公路上开车,一边看着景车里一边播放着一个班卓琴的乐队;过一会儿,我看着同样的景色,音乐换成肖邦的钢琴曲;再过一会儿,换成摇滚乐等等。同样的景色,不同的音乐,我一路开车的感受会非常不一样,这又是音乐心理学讨论的东西了。

我很喜欢电影,有几个我特别喜欢的导演。我看他们的电影时会从每个导演的学生时期的片子开始看,然后把他作品目录里的片子全部看完。我想去了解他是怎么成长的。比如李安的电影我全看过了,希区柯克的从一九二几年的片子开始看,还没看完,他的片子太多了。张艺谋、贾樟柯、王家卫、侯孝贤的也全要这样去看。我就是想去了解,Ta是如何成长的,如何转变成风格,什么变了,什么没变。为什么变了,为什么没变。

作曲也是一样。面对每个作曲家,我都要听他早期作品,了解他怎么成长,最后如何转变,比如勋伯格,从一开始写很浪漫式的走到另一个极端,在这个阶段里他的个人生活发生了什么,历史发生了什么。从这些学习中,我可以领悟一些真相,从而可以引导自己说:好了,原来这样,他们是这么过来的。

当每个镜头定在那,你看他(画面),每个镜头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作曲是完全一样的过程,建筑设计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用的设计工具不一样,我用音符来做设计,每个音符都有它的意义和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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