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音乐表演理论的探索过程中,笔者越来越多地感受到表演者的技法选择、听觉习惯的建立、教学内容的设计,都与其自身的声音感相关。作为表演实践者与传授者,演奏家们如何表达与传承声音感?本文从王中山教授的演奏体验与教学经验中,总结归纳相关内容,以口述的方式呈现声音感的学习来源、建立方式、存在状态、传授路径。
关键词:古筝演奏;音乐表演理论;口述史
《光明日报》将王中山称为“不断刷新古筝演奏的‘天花板’”①。对于古筝这件拥有约1000万专业与业余学习者、普及度最高的中国民族乐器,王中山是“站在古筝金字塔顶端”的领军者。古筝对于王老师来说,是各种尝试的媒介,是创造奇迹的器物,是宣泄情感的通道,是他手中的“大玩具”。几十年的时间中,王老师玩出各种释放双手能力的新技法,创作了更具现代表现力的新曲目,由此被学生们归纳为“古筝越来越难学的原因”。在音乐会上,王老师每一曲都很燃,他是一位既能把人带入静谧之地,也能嗨翻全场的传奇音乐人。
受中国民族管弦学会之邀,我计划为《华乐论坛》系列讲座的主讲嘉宾王中山老师写一篇论文。已经有很多人写王老师,我从哪个角度来写?思考良久,还是选择了近年感兴趣的音乐表演理论角度,以练、学、听、唱、演、玩、教七个部分,用王老师自己的话语,形成“七段锦”式的表述方式,以此解读器乐演奏的声音感从何而来、如何建立与传承等问题。
“练”是在挑战人体极限的状况下,达到进入肌肉记忆的、近乎无意识的肢体运动,从而有能力展现自己期望的声音感。“学”综合了“听、唱、演、玩”的内容,可以说,器乐演奏的声音感是在“听、唱、演、玩”的过程中建立的。“教”展现的是老师如何将自己的声音感传递给学生,并训练其在舞台表演过程中正常发挥。相关“音乐表演声音感”的讨论,我将另外撰文给予展开阐释。上述所言“练、学、听、唱、演、玩、教”—“七段锦”,不仅是梳理王中山在器乐学习、演奏、教学中的声音表达,也期望能在未来更多的演奏家个体研究中,给予更深入的比较分析。
为撰写本文,我与学生助手、中国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向晓春、李思钰,旁听、录制了王老师分别教授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的5次课。在课程中,王老师基于演奏经验与教学实践,针对“声音感”给出了很多非凡而鲜活的见解。在近年来的学术思考中,也一直在探索并回答如何在学术研究中运用口述资料。此次在对王中山老师的访谈录制与整理过程中,亦深深体会到在口述史的文字梳理与整合、文本理解与撰写等方面,研究者不可避免地介入并起到毋庸置疑的关键作用。作为一次尝试,本文将这些口述见解文字化、文本化、系统化,以楷体字体的形式穿插于文中,从而构成以王中山叙述为主体的讲述民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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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齐琨(1971~),女,博士,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①殷泽昊:《王中山:不断刷新古筝演奏的“天花板”》,《光明日报》2022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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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练:挑战极限/肌肉记忆
练琴的苦,不是一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能概括的,切实体会过用冻僵的手指勉力弹响冰冷的琴弦、汗水默默湿透衣衫的练琴人,才能拥有在寒冷与酷热中挑战自我极限的非凡意志。
1974年我6岁的时候开始学琴。我们家是在县城的院子,老房子都有东厢房、西厢房。冬天的时候,我爸把琴放在院子里,雪哗哗地下着,我在院子里弹琴。那个时候我们河南筝用的是钢丝弦,一到冬天,琴弦不停地断,我爸就让我在那儿练。夏天多热呀,要把我放到院子里晒着练,阳光穿过斑驳的树荫,在琴弦上闪烁,我的汗也滴在弦上,和阳光一起闪烁……
“练琴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这个“功”当然说的是基本功。因为基本功的这份重要性,使得练琴中最苦的部分也是练基本功。王中山是河南南阳人。王老师说,受电影《少林寺》影响,当时在河南很多孩子都喜欢武术,久而久之,王老师也悟出练琴和练拳的相似。
我们这个年龄正是在上演电影《少林寺》,那个时候我正在上中专哇,天天练,特别好玩。武术老师让我们打沙袋、插沙子,我的手生疼啊,这个跟我的专业冲突太大,对手伤害太大。后来我爸不让弄,说就给他学几套拳吧。这个拳学得很漂亮,展示的时候,好像我很厉害的样子。后来我才发现,我这两下根本就不能跟人家打架,为啥?因为没练过基本功,还打不过普通(练武术的)小孩,人家瞬间都把我干倒了。他们是打沙袋啊,不停插那个沙子呀,练出来的。把手上练出老茧来,把老茧再练掉,练到老茧没了,就出师了。
弹古筝也是这样,弹得好的人手上没有老茧,弹的不咋样的手上总有老茧,弹到一定层次手上是没老茧的。这就是,第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看山不是山,老茧长起来了;第三老茧掉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为什么练琴要从小练?训练的是肌肉记忆。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器乐演奏需要在近乎无意识的状态中,完成左右手配合的各种高难技巧。
我把大指大关节摇弹发展到今天这样的水平,得益于小时候练琴。传统河南筝是外戴义甲,像现在琵琶那样的戴法,便于演奏大关节摇指。后来义甲戴在指肚,我再这么弹的时候,对我来说是很简单的,因为自小学到大之后,大关节摇指变成肌肉记忆了,这跟(年龄)很大了才学古筝的人不一样,他们是靠大脑先发出指令再控制发音,跟我的肌肉记忆可不一样,我不用去想,瞬间就能弹出来。我可以保证不失误。实际这是个传统技法,只是现在很多人不掌握,也没从小练,所以弹不好。
演奏要变成一种肌肉记忆是最好的,形成一种条件反射,不是一种经过理性分析之后给出的动作,这种记忆如果很长时间不练,你都忘了。但是条件反射式的肌肉记忆,能刻到骨髓里面,我为啥能那么容易弹大关节摇指?就这个原因,我是从小学的。
“从小学”,最早小到什么时候,这是个人机遇和父母培养决定的,然而最晚大到什么时候,这是生理决定的,王老师给出的极限是18岁。
基本功要在小时候练,而且我个人比较信奉,原则上到18岁技术训练如果没做好,就很危险了。除了个别特例,绝大部分人是会失败的。我到今天都坚持认为,必须自小学。我是信奉自小学的,就是五六岁学古筝。所以我还是主张,想弹好古筝的人,最好18岁以前能跟我学,那样我就有很多办法。他/她小嘛,胳膊、手的柔韧度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他/她的骨骼在生长过程中,我还有办法。假如这个坏习惯已经形成很多年,一下子就很难改。现在上课的这个学生就是十五六岁开始认识我的,她弹的正确我就鼓励,你这是对的,尽量别动啊,不正确赶快纠正,来得及。
如何练基本功,王老师给出了一个字,“狠”。这个“狠”字,包含了一天数个小时的苦练,着重对基本功的苦练。
我觉得我们的学生练琴还都不狠,虽然不那么主张,可是别人都这么玩儿命啊。我其实喜欢动脑的,喜欢聪明的人,少练琴,练六个小时、八个小时足矣,这是我最推崇的。
要先练技术,不要急于弹曲子。我发现现在很多学生特别注重乐曲所谓情感的“表达”,弹得“死去活来”的,但手上没有技术。技术是最根本,技术不是万能的,没技术是万万不能的。技术是练出来的。为啥咱们是专业的,每天要练八个小时,业余的一天练两个小时足矣,一天没八个小时,你就不能上台,因为这是个熟能生巧的事。很多人说看我弹琴,游刃有余,那都是自小练出来的。练多啦,我们甚至忘了过去的痛苦,乐而忘忧嘛。
二、学:传统乐种/现代表演
我觉得我很有幸,当时学了传统筝的弹法,自小先接触到这些传统的演奏,然后随着这个脉络走的,我走得很顺。在传统继承的基础上正好赶上了80年代。我是1981年上的艺校,开始上中专,86年中专毕业,我到单位工作。工作两年后88年考的中国音乐学院,所以没有走过弯路,传统的演奏已被前人传承与验证了,在这个基础上我又有一些新的创造。
传统对于大多数人是“衣、食、住、行”的方式,对于王老师来说,则是“听、唱、演、玩”的内容。在专业音乐院校与团体成为传统音乐教学与传承的主流载体之前,非职业的民间演乐活动是音乐教育主要传承场域,很多演奏者在“玩乐”的过程中,完成“听、学、练、演”的内容。
我6岁到12岁这段时间主要是在民间跟老艺人学。他们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有些人当官的,有些教书的,有些是种地的,干啥都有,都是在空余的时候业余时间练练古筝。有些人走了专业这条路了,但是不管怎么弄,谁也没上过音乐学院。
我们小时候都是一边打着牙子一边去唱,正襟危坐,然后三弦、琵琶、筝伴奏,这就是河南大调曲子,文人气比较重。大调曲子分为两部分,纯器乐部分叫板头曲。大家进来落座,一开始是器乐曲《高山流水》,比方说咱们几个人,我弹古筝,你弹琵琶,他是三弦,来自不同地方,我是南阳的,他是邓州的,通过《高山流水》客气地认识一下,高山流水遇知音,同时也调调弦,再观察谁手艺比较高,我就要细一点(让给他),形成了一种民间的合奏效果,了解对方弹奏时的套路。大调曲子都是板头曲开场,作为调弦。刚刚我弹的《苏武思乡》前半部分也可以作为板头,接着唱《残花自叹》,但曲牌名叫《码头》第一腔,词也很雅,以前教书先生改成这样的。以前谁家盖房,谁家有喜事,会把名家请在客厅,类似堂会,有点文趣,都是即兴词:万寿无疆,江河湖海长,长命富贵,贵客满堂,堂生瑞气,气象吉祥……我自小从6岁学筝,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
王老师小时候在河南大调曲子中的这一番浸染,不仅为此后对古筝指法的拓展带来灵感,也为现代器乐表演带来新内容。
当时我把这些“快段”作为练手的一个过程,那时候在曲艺里谁也弹不到这么难的技法,曲艺弹古筝不会这么用的。有老艺人唱得很棒,我都是打酱油的,只是学唱,唱不过人家专门的唱家。但我的好处是可以自弹自唱,这是我的特点。但我特别喜欢听老艺人唱的这个,特别有味儿。
今年(2023年)端午节我在央视做了个节目,我打板子自弹自唱《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就是因为在端午节嘛,我想纪念屈原最好是《橘颂》了。她们问:“王老师你这啥时候学的?”我说,“这是我75年的时候学的”。我74年学的古筝,75年香港电影《屈原》里面,婵娟边弹筝边演唱《橘颂》,我很感兴趣。因为当时电影很少,一部电影放半年,我先在剧院看,然后在操场看,自己回家在庭院里面用古筝自弹自唱这个《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我学会了。我把这一段记下来,到现在都没忘。
三、听:惺惺相惜/真水无香
在演奏家的成长道路上,学会倾听各种声音,非常重要。首先以感性体会建立声音意识,随后以各种弹法演奏出需要的声音,这是一个从感知到创造的过程。
我古筝的演奏吸收了很多,主要原因就是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我弹琴注重做韵。我年轻的时候琢磨过这个“韵”的事情,用上了我家乡做玉“切、磋、琢、磨”这四道工。你看你学谁,老艺人唱的多有味呀,很多老师,人家唱出来那个“滋腻得很”(河南方言)”,“滋腻”的意思,就像腻子一样,很光滑、顺畅的意思。我很注意听老人们讲的“曲儿”和“味儿”,伴奏过程中也听他们的行腔做韵。所以在后来的创作和演奏中,小时候的经历成了无尽宝藏。为啥我一直主张学生们要到民间去,音乐学院学器乐的、声乐的都应该利用假期回家乡进行音乐“探亲”、采风。
形成不同地域的器乐音乐风格的根本,在于以具有地域特色的演奏技法、音律调设,从而构成行腔做韵的特别方式。
像在广东一带的扬琴,他们是最先用钢丝弦的。但是这台筝也是现在做的模仿传统流派的筝,声音就不一样,你听到味道了。我们到各地采风,我发现如果故意把弦调一下,不按我们的律,就是他们的味道了。让它低音高一点,就会产生他们的味道,因为他们有一些特别的听觉和音高概念,不是它不准,而是他们的听觉已经形成了这种习惯。如果咱们按十二平均律、纯律或者是五度相生律调出来之后,他会觉得味道不纯正。我找了很多原因,后来发现原来是他们的定弦,不自觉把有的音调高了,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听觉上的一种习惯。按照他们的听觉习惯调后,觉得很有味儿。
高手之间都有惺惺相惜的知音感。对于演奏家来说,首先是听觉上的承认,进而在听感上获得享受、佩服、感动。
民间有很多弹筝高手。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演奏家啊,他们有的虽然在院校,但是有家传,学过民间音乐,弹得很棒。因为他一出手,我就知道不一样。下过功夫的,别人玩不了。他弹的很随意,根本没有谱子,一般人感觉是乱弹的,但是很高级。我感觉那跟他的个人的性格修为和很多年的艺术经历都有关系,跟他是什么身份,没有关系。因为音乐无非就两大功能,自娱和娱人。
真正弹琴好的人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应当技精品高,我可以肯定这点。他应该看过很多东西,有过很多经历,了解民间,也了解院校,知道别人的困苦,也有同情心,善良,不具备这些,难把琴弹好。儒家所说“唯乐不可以为伪”,美好的东西其实都是真实的,不做作的,为什么有些民间乐手你看他手艺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但是听起来很棒、很感人。那个陕北的大唢呐,我听得热泪盈眶。他有啥技巧?但是他带着满腔热血,对他所熟悉的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展现出无所顾忌的释放,太感人了!
器乐同行之间也可以听感交流,是所谓共鸣。在听后交流相似的体会,遂引为知己。
过去有一版没有发行的闵惠芬老师的《江河水》,她给我听过。她说,“中山你听听看,你喜欢哪个”?有一版拉的两个狼音,我说最喜欢有两个狼音那个。她说,“咦!你小子行啊,我也喜欢这个版本,你为啥喜欢这个”?我说这个版本特别连贯,整个气势都在,觉不出这个狼音不舒服反而更好了。她说,“我也喜欢这个版本,中山,你成熟了”。后来我问,那为啥最后发行的是没有狼音的版本?她说“现在的人都说这个好,喜欢那种很光、一点儿毛病没有的”。
在聆听的感悟上,两位演奏家舍弃了完美,共同选择了“真”,是真实的状态、真挚的情感、真切的结果:
我很喜欢那种非常性情的,就是真我。“真善美”为啥真排第一?为什么没把美排第一?真水无香!但是你得是“真水”,你别拿那些乱七八糟的冒充,不能骗人。民间音乐它有着非常棒的这些东西,我见过好多在民间音乐的这些东西。
四、唱:行腔做韵/地域音色
器乐演奏的学习从唱开始,这是很多演奏家都用的一个秘诀,缘为音乐表达和语言表达息息相关。
比如让我学潮州筝,我立马先找潮剧,这是最接近的。然后把他们的弦诗乐拿来听,如果能学一段唱段是最好,因为唱段有唱词,这就上升到一种语言的表达方式,跟音乐息息相关。语言也是反映了当地人的一种惯性的为人处事,甚至各种风气、习俗、思想都凝结在它的语言里。你先要学会倾听当地的曲艺或者戏曲,或是当地人说话。
对于学唱段的重要性,王老师是深有体会的,他从地域声音选择的角度,说清楚了在学习地方戏曲、曲艺的演唱中,才能感知到地域声音特色。
我曾经跟几位地方流派的古筝大师们学习,当时我们演出很多,有这样的机会。河南音乐我是主场,潮州音乐我就是二传手,但我这个二传手起码跟一传手还有交集吧,他们(现在的学生)现在一点实地接触都没有,就用手机听着学。学习民间筝乐,如果你不学一个当地的唱段,不与当地的一些地方戏曲、曲艺接触,是肯定学不好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声音才是当地认可的声音。
针对现代学生的弊病,王老师给出了“新老艺人”的概念,提倡年轻人应该多知、多学、多感悟。不同地域的行腔做韵之间,也有相互启发的作用。
我有个学生弹潮州和客家的东西是很好的,她就是广东人嘛。但是我不想把她培养成新老艺人。如果只弹潮州音乐、客家音乐,我觉得这不是当代演奏家应该有的样子。音乐学院培养的应该是一专多能。可以专,比方说它可以专长潮汕风格,包括广东岭南音乐。但是你作为活在当代、当下的年轻人,千万不能抱残守缺啊。她在舞台上,比较清秀,适合弹潮州风格。河南的作品不适合她的,这是真心话。她就不喜欢吃河南的任何东西,河南烩面更别提了,河南的地域民俗文化她基本也不感兴趣,所以我才让她学的《汉江韵》,她生肖属牛,这叫牛不喝水强摁头。当我发现她最讨厌什么的时候就开始给她安排了,因为河南筝是个重要的流派。从我们搞演奏的角度来看,说明她这方面太薄弱。
我一直坚信的是学校的学习只是一部分,特别是对我们学国乐演奏的,一生都在修行、修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开窍了。
五、演:表演的“演”/演绎的“演”
应该如何在表演中运用肢体语言?这是器乐表演中常见的问题。然而,我们也无须一看到器乐演奏中有运用肢体语言就给出一番指责之言。哪些是可以运用的肢体语言?如何使用这些肢体语言?这些需要在演奏实践中体会总结,并分析不同演奏家的风格,方可给出答案。
琴房特别“坏事”(不好)的就是这个镜子,咱们这个镜子就快变成“照妖镜”了。孩子们坐在琴跟前一会妖一会怪,练一会琴看一下镜子,看这个妆容好不好,造型行不行,镜子在音乐学院变成了标配,这是带引号的“表演”。而我理解的“演”不是表演的“演”,是演绎的“演”。
过去弹琴很内敛,注重“奏”,不需眼神跟听众交流。但是现在弹琴很夸张,过分“演”,我真受不了。我认为,表现人和琴之间的关系,或者表现内心的张力,偶尔抬头是可以的,但是你抬头一定不要与观众对视,特别不要试图用眼神“交流”,这是我强调的,千万不要看观众,只要一看观众,你就出戏,观众也出戏,因为你不是话剧、舞台剧那样的表现方式,也不是舞蹈,我们强调的是你要有内心情感,把情感外化是可以的,但需要内心充盈,行为只是一个释放点。
如何在演奏中以肢体语言向观众传达演奏家的个性音乐语言?我想应该是演奏家们在“奏”的过程中体会到“力”的运用,从而达到“声”的传出。肢体语言是因实现这些“力”而外显的部分,需要因声而生、因曲而显、因理解的不同而有所差异。
我总结了前人的得与失,成与败,包括这个镜子,我就说音乐学院的琴房里,镜子就应该移走,只要镜子在,以后咱们国乐系出来的都是一群“表演”艺术家。人家是听你的音乐,不是来看你所谓的“表演”。虽然演奏属于表演专业,但毕竟与以“演”为主的其他专业有质的区别,所以我的一个体会就是在演奏的过程中,不能刻意为之,而是强调指、腕、肘、肩、颈、腰等部位在演奏中的合理运用,这和动作大小无关。我很赞赏我的老师说的一句话“用力之道犹如猛虎衔子跳涧”,说的就是用力的自然之法。
六、玩:筝人合一/物我两忘
在各类表演艺术中,我认为“玩”是最高境界。“玩”展现了庖丁解牛的游刃有余;“玩”展现了物我两忘的随心所欲;“玩”也展现了一生钟爱的不离不弃。
我和古筝艺术走入当下的感受,我认为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字特别关键,就是“玩”。《溟山》里面运用了特殊音响,当时这种特殊音响给古筝演奏带来了变化。人家说,哎呦,这王老师弹琴啥动静都有。但我说白了,古筝就是我一个玩具。很多老先生对演奏最主要的归纳,实际就那个“玩”字儿。像我玩这个和田玉一样,是个玩味的过程,古筝就是我的“乐高”,可以有各种组合呀,变化很多。我希望使观众能感觉到我跟器物之间高度融合,让观众觉得一个偌大的筝,能够各种辗转腾挪,我和这件乐器之间真正能做到筝人合一。
人们常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很早以前,我也听说过,“乐器对于演奏家来说,犹如战士手中的枪”。但在和一些顶尖艺术家的交往过程中,我体会到,乐器对于他们,更像太极宗师沉于丹田的一股气,高手能化有形于无形。
如何游刃有余、随心所欲地弹出自己的声音、自己想要的声音?王老师说了一个极端的例子—“用筷子做指甲救场”的故事,让我们体会到声音是存在自己的意识中,无论是指甲还是乐器,仅是借之传达意识中声音的媒介。
有一次去一个小地方演出,不知道咋回事,指甲是不是被别人沾到身上带走了,等到我去演出的时候,突然找不着我的指甲了,这下没武器啦!现在古筝是钢丝尼龙缠弦,没有指甲弹不响!后来我去剧院后面的饭店里,要了几副筷子,把人家的筷子从中间剖开,临时做了一副,带上场用了,谁也没发现。从这一点能看出来,古人所说的“摘叶为器”,就是天下器物任我所用。
学生学技法、练功夫、悟音色,都是在以器物作为媒介,以达到并发出老师要求的理想声音为目的,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且独具个性的声音。
弹筝也是这样,一旦你寻找到自己心中那个声音,我觉得这个声音就可能是你的专属,也可能是一辈子。我想把我的声音概念传导给他/她(学生),他/她永远也不一定知道我想追寻什么,但是他/她结合我这个讲述的和示范的声音,结合他们自身条件和审美意识,会融合出来最终我认为适合于他/她的声音。他们现在是无意识的,所以他们的声音必须要修正,但是修正声音观念是最终结果,过程要经过无数次的练习,首先修正的演奏方法,这个时间跨度最少在两三个月以上。
每一代器乐演奏大家,都是那些掌握了领先于那个时代的某些技法、创造独特声音的人,就是我们常说的拥有独门绝技的掌门人。这些内容应该是演奏者体会到身体与乐器的合而为一后,在归纳、思考、实践中所得。
包括刘天华和阿炳,都是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守正指的是守住传承有序的东西。我们的创新方式有很多,但目前我所做的这些创新都是在利用乐器本身,在不带任何工具的情况下,以自身和器物之间的人器合一,或者筝人合一。
如何在演奏中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王老师的体会是,在演奏中无论内心还是外在,应该感受到自然和舒适,刻意的雕琢与装饰都会带来不必要的负担。
我在演出的时候一般不化妆,也是这个道理。我脸上多了一点东西,我立马弹琴都不行。我必须是舒适的,你让我穿太硬的演出服,我就不喜欢,我需要随意一些,这才能进入我想要的境界。我现在演出从来不穿西装,年轻的时候穿过,那个时候不懂嘛,觉得很洋气啊,也穿过中山装啊,后来就没有了。我觉得硬,只要卡我脖子的,束缚我手的,束缚我肩的,我一概不能穿,就觉得在舞台上,琴和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非常随意和舒适的。
在“玩”的层面上,练琴的苦似乎能得以淡化。王老师在人与乐器关系上的感悟,使得演奏成为他的一种享受。
我也想把这么多年享受古筝的过程说出来。首先弹琴是我的享受,不是受苦受难,这点我跟有的艺术家想法不一样,比如某位钢琴家说他不喜欢钢琴,他是认为出于对职业的尊重必须练习,我很佩服他敬业,他说因为我们是专业的,所以必须这么做。我不一样,没有他那么刻苦,但是我乐于其中。我觉得我是一直动脑筋练琴的,在玩的过程中练。我比较推崇帕尔曼的理念,他认为“不需要练那么多”,如果一位职业演奏家,每天练习在六个小时左右足矣,干嘛练十几个小时呢,也不利于身心,缺失了动脑筋的过程啊。应该在练琴的同时,也站起来思考一下,不能像苦行僧一样,好像是乐器的奴隶。不,你是驾驭它的人!
人们常讨论天才与勤奋的关系,最常见的期望是天才能够加上勤奋,这似乎是一代宗师的标配。然而,王老师对此有不同见解,在他的描述中,所谓的天才主要是指先天具备某些相关专业的身体机能条件,也就是通常所言“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群人”,他们具有普通人以后天苦练很难达到的优势条件。拥有这些先天条件的演奏者,可以将别人的苦练时间花费在思考上,从而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
在我印象中,除了部分天生机能较好的,演奏专业学生爱动脑筋的不多。我认为艺术家成功的几个必要条件是这样排序的:天分、勤奋、缘分、本分。天分很重要,好的演奏家就是天选之子。有些人就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达到天生机能较好的人的正常水平。有的人天生气血不畅,冬天手很凉,你说手跟冰棍一样上台怎么弹琴?我知道很多名家的手,冬天永远都是热乎乎的,很灵活,这是天生的。
我青年时期有幸和中国音乐学院的几位教授一起到各高校演出。其中一位名家,我不常看到他练琴,最神奇的是走台的时候,他就最多走个位。他说“我不走啊,一会儿晚上拉不好了”,他说那个气儿泄了。走台的时候,他就是上去定下弦,行了,够了,晚上一拉,特别棒!
在音乐上我信奉有天才。有的人不信奉,包括教过我的老师,在这个问题上说过我:“你也是通过刻苦训练才能成功的。”我说,是的,我们是通过刻苦练习而成,但刻苦的人比我们多的是,甚至比我们下的功夫大得多。别人也刻苦,为什么就不行?
七、教:制造紧张/消解紧张
一次课上,学生回课不到位,他提到“让她上台弹一次,就弹好了”。我很诧异地询问这种教学经验,王老师首先从目前琴房练琴的现状给我解释道:“这个很简单,因为她如果只是为课堂回课,首先思想上不太重视,还有就是琴房的感觉和舞台上还是不一样。现在孩子们之所以弹琴弹不好,一个原因就是四五个人一个琴房,有时候极端情况下,三人同时在一个琴房弹琴,啥都练,声音大到听不到自己内心了,只是在练技术,他们怎么能把琴弹好啊!”
在教学中,王老师常用的方法是“在琴房找舞台的感觉,在舞台找琴房的感觉”。
舞台的时候不能想老师,心里紧张得很,是他心里有鬼,这个是哪儿造成的?是因为他的技术不够完善,他老想着技术的难点,想着(舞台)下面坐的都是谁。我有时候也考虑,但我上台是很兴奋的状态,想的是正好让大家听我这个作品怎么样,我是很自信的。可不是因为你(学生)没练好,技术上有一个难点,就成为拦路虎了,心里面一直有只老虎在那蹲着等着你。心里有鬼,实际还是技术不够过关造成的,技术解决之后,就好办多了。然后就是上台比较少,舞台经验少,心理有压力。所以我说下次找个演出机会上台独奏《溟山》,她会高度重视。如果只是个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她不会那么重视。要让他们经常去参加金钟奖这种比赛,他们的重视程度是不一样的。
作为学生,平常能上台表演的机会是有限的。如何在日常上课中,给学生创造出舞台表演的氛围,积累演出经验?王老师也有心得。
我上课有我自己的特色。前一个星期单独一对一,下个星期一堆人,各个年级只要没课的学生,都过来听。听的时候创造了一种氛围,类似于“演出感”,不要总是面对我一个人,这不利于他们的成长。这种办法经过这么多年实践,我发现挺好。有一些高年级学生面对低年级同学,反而更害怕。硕士生或者博士生弹给本科生听,也有很大的压力。
如何在日常教学中锻炼学生的舞台表演心理素质?驱赶心中的“老虎”,除了突破与解决技术关卡,还需要勇敢地面对它、直视它,看清楚这只老虎究竟长什么样。
刚开始是大家最怕我,觉得老师能量比他/她大,感觉我处处在找毛病,他们以为紧张是我造成的。我用这种办法之后大家也很紧张,因为在师妹、师弟面前弹得不好也很丢脸。我用这种办法让他们体会到,紧张是一个大环境,是以我为主形成的一个气场。
紧张是由非常复杂的原因形成的,台下不同状态组成的观众群,也能造成强大的压迫感。所以我在学校教学中,先让他们提前了解这种氛围,弹完之后先让他/她自己说一下怎么样,然后我从低年级到高年级依次跟他们说一下刚才哪里弹得不好。这么多年我就是用这种讨论的方式,让大家了解不同层次观众心中的看法。平常有这样的训练,上台就不那么紧张了。
虽然上述氛围的营造,不能完全达到演出状态,但让学生们适应类似小沙龙的表演状态,也是阶段性突破,可以视为从琴房到舞台的过渡,让同学们正视紧张的原因,习惯紧张的氛围,化解紧张的情绪,从而能正常发挥与展现练习阶段建立的器乐演奏声音感。
结语
在我看来,乐器演奏的本质是以技法表达内心的声音感。一位器乐高手犹如武林高手,以手指对器物的驾驭,制造出非同凡响的、刻有签名印记的、可以代继相承的声音。建立这种声音的感觉,源自听、唱、演、玩不同阶段的学习积累、思考感知、演奏实践,再以艰苦而单调的练琴,将声音感刻写在能发出这种声音的肌肉记忆中,最终在舞台表演时,通过消解过度紧张,以稳定的技巧、正常的发挥,表达自己内心对声音的感知。
作为创作型的演奏家,王中山在习乐、演奏、教学、创作过程中,寻找并确立了自己的声音感,以及这种声音感的表达形式。王老师常说“古筝不古”,他仍然在不断探索声音表达的多种路径,拓展声音表达的各类方法,传授声音表达的多重技法,从而建构更具丰富层次的声音感。
附言:本文系“科技创新服务建设—基本科研业务费—中国音乐表演理论研究(第一期)”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