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5日,菅原朋子老师于上海音乐学院展开了主题为《箜篌与唐代音乐》的讲座,由赵维平教授主持,郑希平同学翻译。菅原老师自2007年开始参与重建古代角型竖琴·箜篌的复兴活动。在复原箜篌乐器之后,逐步开展围绕箜篌音乐的研究。此讲座以菅原老师研究箜篌的历程为线索展开,以日本雅乐与唐胡乐为素材,分析了箜篌与唐代音乐的关系,伴有音乐演奏,便于听者理解。讲座结束后,菅原老师为我们演绎了她所复原的箜篌唐乐。
菅原朋子关于箜篌研究之始末
菅原老师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的竖琴专业,作为一名竖琴演奏家,自幼习琴,约20岁时,接触到日本天皇的宝物殿——正仓院内的两张箜篌的残片。彼时,复原箜篌之念头在她心中油然而生。不止是希望复原乐器,更是希望能用被重现之古代乐器,再现出古代音乐。
2004年,菅原老师在正仓院的小型箜篌会议中,结识了博·拉尔格林教授。在博教授的帮助下,她对箜篌有了更全面广阔的认识。在那之前,她曾一度以为箜篌是东亚所特有的乐器。而实际上箜篌的学名是角形竖琴,且早在四千年前就已遍布整个亚洲,其历史可谓辉煌。2007年,菅原老师的箜篌复兴项目获得了亚洲文化协会资助,在纽约得以正式启动。
研究箜篌乐器的同时,她也着手调查箜篌所演奏的音乐,并参加了古竖琴协会,结识了世界各地的古竖琴的演奏家及爱好者们。在这些演奏家之中,有中东人曾问:“为什么你们日本人也了解竖琴,或者说也懂得弹奏竖琴呢?“。以此可见,对于中东人来说,箜篌是他们民族的乐器,“Ceng”(Ceng是阿塞拜疆的竖琴,和箜篌很相似)。搜集中东古代乐曲颇具难度,目前只发现了13世纪古伊朗的乐曲。但因西班牙也曾受伊斯兰的影响,13世纪西班牙也出现了类似的乐曲。当时在位的西班牙国王是阿方索十世,在他的宫廷中除基督教徒之外,还有伊斯兰教徒,以及犹太教徒。阿方索十世编有许多文集,更是汇编了400多首圣母赞美诗。在他众多作品中,有一书名为《对弈集》,书中的插图绘有弹奏箜篌的伊斯兰教徒,如图1。
图1 13世纪时,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世《对弈集》书中插图
讲述完西方的竖琴历史概况后,再回到唐代音乐中的箜篌这一主题。说起唐代音乐,首先提到的就是日本现今还持续演奏的雅乐。菅原老师所进行的唐代音乐复兴的研究,是基于20世纪初的学者们(林谦三,陈应时,毕铿等人)研究成果的。之所这么做,取决于两个理由。第一,日本雅乐中的箜篌只存续到平安时代,现在的雅乐中不见其影。但我们如何得知平安时代还存在箜篌呢?菅原老师取证于《延喜式》一书。《延喜式》是平安中期所汇编的书籍,记载了平安中期的法规实施细则。其中便有关于雅乐中箜篌丝弦用度的记载。如「何年何月,为雅乐中使用的箜篌准备了几根丝弦」的条目,由此得证。第二,唐代皇帝所喜爱的,宫廷中所演奏的音乐,大部分是胡乐,如胡旋舞这样的快节奏的音乐是多数。与非常慢节奏的雅乐大相径庭。
图2 现代日本雅乐演奏图
图3所描绘的是南北朝时期,于西安兴平县举行的一个佛教仪式场面。图像中间是一个莲花香炉,右侧是汉族的舞者,左边是粟特人。舞者身后伴有乐团,以服饰加以区分,右侧是汉人乐团,左侧是粟特人乐团。从图中舞蹈看来,很难想象他们所表演的音乐,是像雅乐那么慢节奏的。
图3 出自王克芬所著的《中国舞蹈史》一书,外文出版社,1985年。描绘的是中国南北朝(420-589),西安兴平县的一个佛教仪式
图4出自北朝至隋初年代(公元6世纪后半期-7世纪)的棺床屏风。描绘了富裕的粟特族商人的婚礼仪式图。在这个图中所绘有奏乐的景象,中间的人可能是在跳胡旋舞,或者是表演杂技之类的,并且场上有弹奏箜篌,五弦琵琶,四弦琵琶。但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慢节奏的音乐。
图4 出自于日本滋贺县美秀博物馆(Miho Museum)
隋唐的宫廷中所流行的音乐是,康国乐,安国乐,龟兹乐,高昌乐,疏勒乐等。日本学者石田干之助认为,这些音乐基本上都与古伊朗的音乐有着直接的,间接的联系。这些音乐中或多或少都有古伊朗音乐的影子。
关于箜篌复原的疑点——弦的音阶的疑点
目前日本学界较为公认的复原箜篌是木户敏郎所制,是以正仓院箜篌为复原模板,与正仓院的箜篌相同,有23根弦。若是以七音音阶调弦,应该是正好有三个八度,但是这个箜篌有五个八度。所以,按照常识我们或许会认为它以五音音阶调弦,然而并不是。
图5 正仓院箜篌残件
参照图6,菅原老师对箜篌音阶进行了详细的解释。箜篌越靠内的越短的弦,音高越高,越靠外的越长的弦,音高越低。如图,从左到右的八条线,音高越低,依次是#F,E,B,#G,E,#C,A,#F。粗略的看,八条弦好像刚好是一个八度,从#F到#F。但仔细观察的话,可发现,#F到#G将近一个八度,#G到#F超过一个八度,所以八条弦内跨越了两个八度。并且这两个八度内,很少有对应的音高,即低音A没有与之对应的高音A。由此可见箜篌音阶是非常不规律,复杂的。
图6 木户敏郎制箜篌弦与音名的对应图
在探求箜篌音阶疑点时,菅原老师一度认为箜篌音阶和敦煌琵琶谱和其他的什么样的音阶是相同的,是参见古籍的调弦法而定的。直到在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举行会议时,遇到作曲家鸟饲潮,受其启发,发现箜篌的音阶并不是依据某些资料,而是根据琴弦的长度,以及张力,乐器自身分割出的音阶。
但是,因为正仓院的箜篌的上端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难以得知箜篌上端的曲度,高度等,更无法了解到箜篌的全貌。因上端的形状决定了箜篌的弦长,故无法判定弦长。且,仅剩弦数不多。具体的哪条弦有多长,张力有多大,都无法得知。所以,菅原老师认为是无以得知正仓院箜篌的音阶。于是,她对于鸟饲潮能够研究出箜篌音阶感到非常的震惊,更震惊于所有人都对此结论无异议,日本的箜篌演奏者也都按照这个音阶进行调弦演奏。
但这个音阶能弹奏的曲子极其有限。若以此音阶调弦,仅能弹奏特定为此音阶而作的乐曲,或者日本雅乐中的简单乐曲。一柳慧氏的现代曲和雅乐中有几个音无法奏出。五音音阶的唐代音乐,与七音音阶的唐代音乐更是无法弹奏。在2017年的中日比较研究会议中,菅原老师曾与史蒂夫·尼尔森教授交谈,史蒂夫教授也表示自己所复原的唐乐,因箜篌音阶的缘故,无法演绎。所以菅原老师在复原箜篌时,将调弦音阶定为七音音阶,以便于能够五音音阶,七音音阶的乐曲,以及其他现代乐曲。
菅原老师又提到了,关于箜篌琴弦标记的一些发现。在顾况是《李供奉弹箜篌歌》一诗中提到:“国府乐手弹箜篌,赤黄条索金塔头”。第一句描绘了琴弦的颜色是红色和黄色的。香港学者杨元铮也持这一观点。但同时也有人认为,赤黄指的是橘色。相关例证如图7,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晚唐契丹人画师胡瑰的一幅画,画中所绘的琴弦确实是一律橘色的。但是以演奏者的角度来看,红色与黄色相间的琴弦是比较合理的。因为23条弦若无标记区分,则弹奏难度颇高。若以颜色加以区分,提示演奏者所弹奏的琴弦是第几弦,哪个音,则方便演奏者弹奏,这样的形制是比较科学合理的。此外,画中也描绘了箜篌尖端的塔尖造型。
图7 出自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晚唐契丹画家胡瑰所绘《卓歇图》;左为原图,右为清晰复原图。
箜篌所演绎的唐乐——唐乐如何再现
菅原老师认为唐乐的表现方式是支声复调,不是复调,更不是和声音乐。赵维平教授在此加以解释,唐乐的表现方式应是一条主旋律,不同乐器在高低两个八度内演绎相同旋律,装饰进行,而非真正西方意义上的支声复调。
菅原老师为我们例举出毕铿所译的《青海波》谱面(图8)。此谱搜集了各个时期的各个乐谱中的同名曲。依次是
博雅笛譜(966) 笛
龍笛略譜(1287) 笛
唐楽篳篥譜(11c) 篳篥
新選笙笛譜(1302) 笙
三五要録(1171) 琵琶
仁智要録(1171) 箏
图8 引自毕铿《青海波》合乐谱
在看谱的同时,菅原老师也为我们演绎了这六条谱例的实际音响。第一条谱与第二条谱,相差了将近三百年,后者比前者多了许多的装饰音。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知两点。第一,越古老的谱越简单,之后的谱会被不断的加以装饰。 所以毕铿说,最初从中国传来的才是原版的。第二,我们依据这些谱,能够探索到各种各样的乐器的详细的装饰法。
菅原老师从5月6日开始,对敦煌壁画进行了为期5天的调查。描述了所见的几个场景,几乎与目前的日本雅乐相同。她猜想他们中的一些人正在跳迦陵频伽的舞蹈。我们还看到一幅壁画描绘了两个场景——两个乐团交替演奏。这幅壁画中,中间是舞者,舞者的左右分别有一个乐团。右边乐团演奏时,左边乐团休息。而左边乐团演奏时,右边乐团休息。这样的交替演奏,可以说是赋予音乐更丰富的变化。
最后,菅原老师认为:早在千年前消失的箜篌与唐乐,时至今日已经难以复原。但唐乐作为娱乐音乐,是优美的,并令人享受的初衷是不能被忘记的。所以在复原或再现古乐时,始终要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所复原出来的音乐一定是悦耳动听的,才会更符合审美与逻辑。
讲座后,菅原老师与樊荣同学一同演绎了陈应时教授,与毕铿所译谱的《凉州》《水鼓子》《倾杯乐》《酒胡子》这四首曲子。音乐悦耳动听,引人入胜。以译谱为基础,加上了菅原老师的个人装饰处理,采用了大量的支声复调手法,曲罢众人皆叹赏。关于所演绎的复原唐乐,赵维平教授提出了疑问:“乐曲的装饰法是否有考据,是以何为定”。菅原老师解释:“如前所述,从毕铿的同名曲比较中,我们提取出一些装饰音修饰法。但这些装饰音修饰法很多都是出自日本演奏家之手。同时也受到合作出演者的启发来进行编曲的。”关于菅原老师所持的复原箜篌,也有听者提问,观其形制似乎小于正仓院的箜篌。菅原老师表示:“正仓院箜篌有两张,一大一小。复原箜篌大小则与小的那张相似。”
几十年来,中外学者们都在追寻着唐乐古音,但所持的态度以及做法不尽相同,但无一不展现了我们对古代美好乐音的期待与想象。菅原老师以一个演奏家的身份,从理论到实践上探索了唐乐的可能性,为我们带来了生动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