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新闻 文章 视频 音乐
芦哨曾吹出过一湖的凄凉——白洋淀拾苇
张振涛 华音网 2022-01-27

一、带“水”字边的地名

摊开河北地图,一个个与水相关的地名,耀入眼帘:涞水、涞源、永清、徐水、滦阳……湿漉漉、水灵灵。带“水”字旁的地名,绝非空穴来风,意味着一条条真实存在的河道。滹沱河、固马河、易水、滦河、大清河、小清河、子牙河、无定河(后改永定河)、大运河等,这些河道见证过一个水系发达的生态网络,虽然大部分名存实亡。

徐水县的老乐师告诉我,小时候去天津是划着船去的,是唱着船歌去的。河湖纵横,光波粼粼,泛舟顺流,星奔电迈。证实他所言不虚的是《徐水县志》(1932年):“惟瀑河之水尚可行船,由安新直达天津。”①特别雨季,舟行无碍,方便出行。今日的庄稼地,曾是“桥下轻舟来往疾”“河头时有浣洗人”(朱彝尊《棹歌》)的水乡。

霸州市中口乡高桥村音乐会尚学智说:“过去村周围柳村河上有座大桥,故称‘高桥’。村南是大清河。过去这里是水乡,现在全干了。本村原称‘金鱼池’,后改‘宣文乡’。”现代人已经不知道为什么叫“高桥”了,如同北京人不知道天桥为什么叫“天桥”一样。

雄县高庄有条干涸深沟,曾是每年入夏后必然涨满的季节性河床。村民说,最严重的一次“发大水”是20世纪60年代。水没到人腰高,流水湍悍。高庄“原来的家”在水坝交汇处,那里是水路码头。老人回忆:那时还是半大孩子,河水暴涨,无边无际,携带乱七八糟的植物从四面八方涌入院子。不敢出门,不知道里面潜藏了什么。因其如此,整个村庄搬到了现在的高地上,距原址十多里地。虽然那次水灾把“整个家给毁了”,但老人还是怀恋“水程迢递,不辨头尾”的岁月。留在心底的还是那条从家门口一篙撑出去就能到其他村庄走亲戚的水路。吱吱嘎嘎的摇撸,摇摇晃晃的船篷,撑篙人船头的吆喝以及两岸的垂柳浓阴。高庄老乐师开玩笑地说:“现在想让大水淹一次都不可能了。”

这类故事很多。村民对湖滨河畔的向往甚至超过了对河水猛涨的危险和毁墙撤屋的疼痛。现在别再指望大水还会冲了早已不存在的龙王庙(虽然徐水县、易县还残存着几座龙王庙),更甭指望“箫管迎龙水庙前”(李约《观祈雨》)。

1994年,第一次到易县采风,经过那条音乐史上著名的易水。过桥时一晃而过,未及细看,待在“县委招待所”清静小院办理完入住手续,恨不得一步跨到易水上。在我们的音乐史阅读记忆和想象中,易水是条川流不息、浪涛滚滚的大河,不然怎能激起燕国太子送别荆轲时的“怒发冲冠”?翌日黎明,匆匆走到河畔,发现河面远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宽广。易水平静地流淌,虽无奔腾,至少河水覆盖整个河床。不过几年,再赴易县,河床已经彻底裸露,河道里的几处浅湾,稀稀拉拉生着水草,不远处桥墩下,一位老人在捡拾荒草。凝望河床,不免沮丧。音乐家无法接受没有易水的“变徵之声”!两千年前人口适宜、择水而居的燕国国都,一定是枕着易水的涛声倾听击筑之响的。史书句奇语重,就那么寥寥几句,却呈现出画面感极强的悲壮送别。

我在小提琴曲《延水谣》中听到过延河水流淌的郎润,在钢琴协奏曲《黄河》中听到过黄河水的奔腾,在莱茵河畔听到过罗曼·罗兰描写贝多芬出生地的父性大河(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宽阔)的波涛。但我在干涸的延河上找不到《延水谣》的旋律了,在下游的黄河之滨找不到《黄河》的怒吼了,如今,在易水上也再找不到刻进音符里的湿漉漉的记忆了。

水是中国文化的意向之一。乘快舟、临舱舫、游湖淀,不但创造了屈原《渔夫》与“渔樵问答”的避世、“渔歌互答”的逍遥,也创造了普通百姓的惬意。两岸一闪而过,一切都在流动,除了原来的样子还有另外的样子。“轻舟短棹”“扣舷而歌”,都是心灵飙升!“篱外谁家不系船”(崔道融《溪居即事》),吸引人的就在那个“水”字。

四通八达的湖泊河渠,在“填海造田、劈山为地”的盲动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干巴巴的“硬路”。改造自然,人口暴增,“村落比密,塍畴交错”。河里的水都被抽到了越来越干涸的大田里,却依然养活不了越来越多的人口。这些都是人类有限认知造成的后果。今天看来,人类的盲动太短视了。

水系肢解,河道变成一块块不透水的柏油路。残余河床,惨不忍睹。深不载舟,浅不通车,杂草丛生,皴如龟裂。如此陷坏断绝,已垂百年矣。交通便利了,公路四通八达,但干旱严重。如同人们只不在意为身躯套上华丽的衣衫,而从不在意身躯下流淌的血管。河道湖泊曾是保全百姓生生之计、无恐于枯干之害的生态,如今皆已无可挽回地裹进了现代,剩下的只是干涸河床中的悬殊遥想。

(白洋淀芦苇中的鸭群)

好在,河北还有片最大的湖泊——白洋淀。白洋淀不但有一望无际的水面,还有无数条弯弯曲曲的巷道。扭来扭去、团团转的水泊,让芦苇荡燃起熊熊绿洲。住在周边的老人说,小时候水大,印象最深的就是水。有时睡到半夜,推开家门,银光粼粼,一望无际。小儿郎断不了捕鱼摸虾,嬉戏游泳。沿着岸边,慢慢划进,脚掌触石,用力一蹬,扑进深水,温暖漫满全身。

河北作家孙犁多次描写过白洋淀水上人家的淳厚与歌吟。经过战争考验的作家,回忆中好像还有躲避日军匆匆赶往白洋淀,侥幸发现码头上还剩下一条小舟的闪亮时刻——那个“船泊荻渚”景象简直就是“求生艇”呀!这里也是诗人北岛上山下乡的地方。他笔下的白洋淀,一半是残酷武斗,一半是浪漫诗兴。“文革”末期,北岛、多多、芒克等人在白洋淀畔,以“知青”身份,用诗歌探索新型文学。②

其实外乡人关注白洋淀的不是这些后来看到的文字,而是电影《小兵张嘎》(当地人无数次地指着布满芦荻的白洋淀自豪地重复“这里就是《小兵张嘎》的拍摄地”)。所以,冀中地区民间乐社普查期间,就听从友人劝告,想去那里看看渗入童年记忆的地名究竟是个什么样。1995年,“首届全国鼓吹乐研讨会”期间,会议组织代表游览白洋淀。船从码头出发,一头扎入白洋淀。那天傍晚,我看到了许多年未见的落日景象。

后来,无数次到过白洋淀,我与钟思第、薛艺兵到中心岛采访过郭里口音乐会。水上行让我看到了“以油催艇,疾如风雨”的现代轮机船,从白洋淀慢慢提上来希望用来做饭却终于没有打上来的旧水桶里飘着柴油星的水,老乡打开锅盖犹犹豫豫把米粥盛入大碗又终于倒回锅中留给孩子的手,背着行李卷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孓然离开家乡的年轻人的身影,“水村山郭酒旗风”的渔家小店的拥挤和油滋滋的桌面……当然还有用刚刚打上来的鱼做成“贴饼子熬小鱼”的喷香的饭盆——湖水煮煮,大盘盛汤,那个鲜美哇!

鲁迅描写的江南水乡:“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③

汪曾祺《受戒》也有段精彩描写可以借用: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野雁水鸭,扑鲁鲁飞远了,扑鲁鲁飞远了的还有轰轰烈烈与平平淡淡的日子。这些描写,让人深切体会到,人类的生活与水多么密切。那种景象,才叫河北、才叫涞水、才叫涞源、才叫徐水、才叫永清、才叫天津……河、湖、淀、津,带“水”的地方,不是虚名。河流穿行,湖泊相衔,渔业生机盎然。如今,地名已成故纸堆中的记忆。再想听听渠水边水车上哗啦啦的响声,已是万万不能了。

(白洋淀芦苇荡)

二、哨片含咀汪洋

音乐学家并没有把白洋淀仅仅想象成《小兵张嘎》充满浪漫的湖水风情,也不会把冀中平原想象成电影《平原游击队》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而看到了乐器材料采集地的意义。这个定位是音乐民族志叙述地缘环境与音乐品种关联的接点。没有芦苇,管哨就没有材料,笛子就没有笛膜,笙管乐就不复存在。正确的逻辑是:白洋淀生芦苇,芦苇生管哨,管哨生音乐。一句话:没有白洋淀,就没有笙管乐!所以,考察此地之所以孵化出一个丰饶乐种——笙管乐,就是因为有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洋淀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诗意地讲,阳光在葭芦上刷出的一丝金线,才是抹亮数百家乐社的霞光。

每年端午节前后,各村乐师就三五成群地到白洋淀采集芦苇了。一来用来作笛膜,二来用来作管哨。水乡菏泽,性命攸关。夕阳下行走在齐肩深芦苇丛里的乐师,不单只为霞光赞叹,还要慧眼识珠,学会分辨哪些适合做哨片。划开漂浮水草,赶走鼓眼睛的青蛙,沿着倾斜岸边,选择粗细适度的芦苇。挑选好的芦苇,撕去叶子,用手粗粗剔除打节处的泥垢,再撩着水,从上往下顺着冲洗。打成一小捆,横浸到浅水里泡一会,芦苇就被浸得亮光光的了。最后,甩干擦净,满载而归。

按照两支哨片的长度,将芦苇裁成一截一截的,用刀片将中间一小段的外皮,小心削刮,使之露出细腻纹理。两端芦皮,保留略粗的皮质。中间一段,是用做哨头的部分,用一截木杆或竹竿,从两边压住,使之成为渐趋倾斜的扁形。为防止压扁部分涨回,再用细绳系紧木杆,等于用夹子夹住咽喉。选做吹口的一头,为保持圆形,可在芦管内,塞上一小段木塞。放到脸盆浸泡,拿出晾干。晾干过程,不能晒,慢慢阴干。待其干挺,扁形也基本固定了。

一截芦苇,两头呈圆形,中间呈扁形,用剪刀在中间一裁二,分成两只哨片。再用刀片,将吹口一端轻轻刮削,使细腻纹路,摸上去滑溜溜的。选做哨口的一头成形后,另一头用细线一圈圈缠紧,有的用黄铜丝缠绕固牢,形成前扁后圆的喇叭状。最后,把哨片放到唇边,试吹,看看是否漏气。乐师一次会制作一批哨片,从中选出振动最响亮、唇感最舒服的留做己用。

(管哨纹理)

(管哨)

(安装管头的管哨)

制作过程缓慢悠长,要几天工夫。看着一双巧手,熟练操作,如同享受葭芦、茭莲的青纯气息。这种情景下,你就只有眯缝着朦胧醉眼在一旁瞅着的份儿。工匠在现代人心中永远定格为一群从来不怎么洗手而且好像总也洗不干净并从来不正儿八经用毛巾的人,但这双手一旦拿起工具、制作乐器,究竟洗没洗过手就可以视而不见了。那是一双点石成金的手,让一小段蒹葭发出水鸟的欢鸣。

记得一次,我指着芦苇对乐师说:“我们从小就喜欢‘芦苇荡’这个词,神秘加点浪漫。”他抬起头来看看我,回答道:“我不喜欢‘荡’,只喜欢‘芦苇’。”这大概就是人类学所说的局内人与局外人之间的“所指偏移”!

(半成品与成品)

三、爆裂的芦管

(采用双簧哨片吹奏乐器双簧和duduk,说明文字介绍这是来自19-20世纪阿塞拜疆、美洲、法国、德国的展品。俄罗斯圣彼得堡音乐博物馆)

易县神石村音乐会的老乐师告诉我,“文革”伊始,乐社不敢闹动静了。他把管哨悄悄放进哨盒,一放数年,待村里又让办事了,打开哨盒,发现哨子早已干燥爆裂,不能吹了。他说:“这是老天爷告诫我不要再吹了!”那家乐社由此而散。许多乐师讲过类似因哨片坏了不再吹管的故事。过去听这类说词,总觉得他们对哨片的神奇性不免夸张得有些过分,直到亲耳听到一位大活人带着哀婉声调讲述自己的爱乐史,才能感到一片轻芦承载的生命之重。百里挑一、精心呵护的那支哨片,如唇如舌,得心应手,如臂使掌,如掌使指,已经成为“身体表达”的一部分。哨片枯萎,如同断臂伤指,唇亡齿寒。有此“体感”,焉能不摔琴绝弦,以谢笙管?

描叙白洋淀,不仅是因为对河北最大的水泽有特殊钟爱,也不仅是因为乐器制料让我们加深的技术认知,还有听到受访者不断叙述的这类超出我们日常经验、一只哨片倾覆人生的故事。这让我意识到芦荻作为延伸肢体的“器官”与主人达到的“合体”程度——世上最廉价的材料与世上最昂贵的环境——休戚与共的依存关系。音乐学的叙述似乎更应该保持“情感中立”,删除个体关注,然而,我们之所以愿意加入这类叙述,就在于它真实地呈现出乐器持有者与生活境地和生态变迁的关联。音乐学似乎更关注一个群体参与音乐活动的平均参数或整体状况,但民族音乐学却更关注一个个体为什么参与了音乐活动以及为什么离开了音乐活动的原因。那个有血有肉、有唇有舌的个体,同样能够体现集体。这类故事,常被湮没。其实,许多音乐家都因乐器上一个部件的损伤放弃了爱乐之缘,如同阿炳因二胡蒙皮被老鼠咬破而放弃了演奏一样。

我们愿意描述一位乐师的个人感受,不仅是为了让民族音乐志保持真实,而且是为了让人感受到“河水清且涟猗”的湖泽河畔与乐师的紧密关联。庄户乐师通过哨片含咀周边,观察动向,感知世界,那支经年累月、空置匣盒变得干巴巴的哨片,比之干巴巴的理论更易让人懂得“润泽”与“干枯”的意义。说来奇怪,我从此认为管子的声音就是芦苇的声音,而芦苇的声音就是白洋淀的声音。这当然非常唯心,哨片与湖泊已经失去关联,但我还是听到了“故垒萧萧芦荻秋”。

芦哨携带湿润,携带唇感,承载了双簧震动的敏锐与音高稳定的追求,也托付了水乡泽畔的乐师压上一生的爱好。哨片从水畔峭拔而出,从耳畔呼啸而起,不用刻意去想,白洋淀自会在意念深处碧波荡漾,汩汩长流。白洋淀犹如一个巨大的旋涡,将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乐社和乐师卷在一起。芦笛中有小人物的挣扎、湖中打捞的梦境、革命的历史进程、苇瓤的气息以及操纵他们如此行事的传统与信俗。

成千上万支管子哨片、成千上万支唢呐哨片、成千上万片笛膜,来源于成千上万支芦苇,这个巨大用量让我们探视乐种赖以为生的最基本、最关键的基料时,难免心有戚戚。这个敏感的“尖端”,恰是冀中平原上那支庞大的鼓吹军团的支点。那支军团不能耐受湖泊干涸,不能忍受水泽蚕食,不能忍受以竭泽而渔换取的“沧海变良田”。一系列滚滚而来的现代围剿,让干巴巴的管哨再也发不出底层百姓对不公命运的不平之鸣!

四、白洋淀的独特性与民族音乐志书写

(连接的地球,俄罗斯圣彼得堡军部大厦门前雕塑)

季羡林《蔗糖史》将历史、文献和语言学交叉,讲述了一宗全球交流史的案例。英语的糖sugar,法语、德语的“糖”,均来自梵文sarkara,敦煌残卷里汉语“煞割令”也出自梵文。其实,丝绸、瓷器、茶叶、蔗糖以及乐器,都是突破一国史把世界连接起来的响点。

乐器如同蔗糖,映照世界。吹管乐是世界最庞大的种群之一,叫法如同糖一样,差不多相似。阿拉伯地区“奈依”(Ney)一词,原意“芦苇”,引申为各类芦苇制作的管乐。英文Naiad,文学史译为“那伊阿德”,指古希腊的“水泉女神”。Nail,钉子、指甲,皆有顶尖、尖端之意。想必源自相同词根。这个字的发音,也是《庄子齐物论》“籁”字的源头,“天籁”指得就是它。“奈”后来写作“呐”,派生出“唢呐”一词。

如果对历史文献的略作搜寻与稽考,“籁”像“糖”一样,也能看到遍布世界的传播现象。文字史的研究与乐器史的研究,结论差不多。部分双簧类管乐器都有相同发音,既揭示表面事实,也透露深埋真相。随着唢呐声望日隆以及大面积普及,波斯、南亚、中亚、中国等繁衍出一个遍布南北的乐种,其中穿插了多国、多族、多域的千支百脉。小事物延伸大现象,小物件延伸大家族。鼓吹乐的庞大王国竟然立足于一枚小介质,并被它所塑造。如此看来,芦苇就不可小觑了。我们这样说绝不是夸张到白洋淀里淹死一只鸡就说成是鸡汤的意思。但一个庞大家族得以聚拢的“尖尖角”,的确就是袅袅婷婷露出水面的芦苇。

奈、籁、奈依、唢呐,有着糖一样的发散效果。这条传播渠道分布着一汪汪像白洋淀一样的湖泊、水塘、湿地、浅沼。丝绸之路并非如电影上看到的那样到处是干巴巴的沙漠和驼铃,也有千帆竞进、舟楫过往的水路。在庄户人口头称谓的河、淀、沟、洛、塘、湾、池、泊、江、湖、海的两岸,照例是“四处野鸭和菱藕”的芦苇荡漾。哨片是最朴素的元素,却推动了音乐家的声音创造,也推动了音乐学家的声境认知。

白洋淀是金色池塘,生长着吹管乐器得以吹响的基料。白洋淀还是那片白洋淀,乐种还是那个乐种,一旦连接,音乐就赋予粼粼光波以文化灵光,粼粼光波也赋予音乐以自然灵气。这比之一本正经地讲乐种位于北纬多少度、东经多少度带劲多了。学位论文,遵循规矩,描叙方位,其实这才是最该写的。笙管乐在此落脚,只写经纬,只叙堪舆,置“一片汪洋都不见”,就丢了魂。在这个层面上,水泽就不是无从落笔的地理,而是声境诞生的条件。这就好比看见芦苇写芦苇,看见管哨写管哨,而不注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地缘。有了这条线索,空间叙述才不至于成为“墙上芦苇”失去根基。有这个叙述与没这个叙述大不一样。这不是地理学意义的背景,是文化地理学意义的背景。用清人陈田《明诗纪事丙·李东阳》“含咀宫商,以纳和雅”来形容哨片,才有了咀嚼韵味。地缘价值,就此植入。

一次在白洋淀,恰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铺天盖地的雨帘像刷子一样扫过芦苇荡,千顷芦荻一边倒。雨下得跟有仇似的,浓烈渲染了陆地上生长的人站在淀边的心情。那可不是一头高的稀稀拉拉的芦苇,而是三四米高、密密麻麻、严严实实、山墙一堵般的芦苇荡。从此对芦苇荡有了全新认识。山墙一般聚集起来的一望无际的澎湃呼啸,是自然的野性,不容侵犯。破坏自然,就是破坏文化。毁了湖泊,就毁了声音。陈旸《乐书·筚篥》云:“以竹为管,以芦为首。”“竹、芦”没了,“管、首”也就没了。

疫情肆虐的2020年,反思人类对包括白洋淀在内的自然环境造成的伤害与大自然的报复,用英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多·阿梅斯托的话作结也许更令人沉思:“不论我们多么凶猛野蛮地对待环境,它仍旧有能力反扑。我们把生态链中的环节斩断了,自己却仍在这锁链之中”④。

注释:

①《徐水县志》民国二十一年(1932)铅印本,引自丁世良、赵放主编《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89年版,第340页。

②北岛《断章》:“白洋淀的广阔空间,似乎就是为展示时间的流动,四季更迭,铺陈特有的颜色。不少北京知青到这儿落户,寻找自由与安宁。其实白洋淀非避乱世之地,1968年底,我和同学来稿社会调查,正赶上武斗,被围在县城招待所,枪林弹雨”。北岛、李陀主编《七十年代》,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6页。

③鲁迅《社戏》,《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64页。

④[英]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文明:文化、野心,以及人与自然的伟大博弈》,薛绚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0年版。

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