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传统艺术有很高的人文价值,我们今天研究传统艺术,重视传统艺术,不光是获得创造新的艺术的能力,也不仅是为了证明中国文化的辉煌,更不能从商业方面去理解其“文化产业价值”。它是一潭幽深澄澈的灵泉,可以浇灌我们的精神,使我们的生命更有风采,使我们的人生更加丰满。它的人文价值,给我们的生存以力量。
关键词:传统艺术;人文价值;文人意识
作者简介:朱良志(1955— ),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美学、中国艺术。
本文据作者于 2012 年 11 月 22 日在南京艺术学院举办的讲座录音记录、整理,发表前又经作者修改。
谢谢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在这个细雨霏霏的下午能来听这个课,我要特别感谢。
我今天讲课的题目叫“传统艺术的人文价值”。我想从我自己曾经研究过的传统艺术的几个基本点讲起,谈谈我的一些体会,请各位指教。
01
中国的艺术,尤其是唐宋以来的文人艺术是重视思想表达的。在一定程度上说,它是思想性的艺术。这在很多传统艺术形式中都有表现。比如说中国传统建筑前面怎么没有雕塑?我们到欧美国家去,建筑物前面通常都会有雕塑作品——一般是人像,常跟神话有关系,很多有宗教背景。中国的传统建筑前面没有雕塑,但是常常会有一些石头,且是中国人称为“假山”的堆石。为什么中国人喜欢假山,假山从哪个意义上讲是美的呢?从一些 17 世纪到 19 世纪的西方艺术史资料中反映出的情况看,当时西方知识界对中国很着迷,但对一些东西理解上有隔膜——像假山,这个很奇怪的东西,没有很好的造型,根本不符合欧洲传统艺术中的审美标准,没有绚烂的色彩,什么都不像,黑乎乎一大团在那里,甚至有的人说它是一种“看了以后要做噩梦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到底要表达什么呢?难道是中国人心情压抑、思维怪诞,还是不可理喻?
其实,这有深刻的哲学和文化背景。在中国人看来,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的境界,一块石头也可以成为自我内在生命感觉的象征。中国人讲石头叫“千秋如对”,人们喜欢置石于案为“清供”;人与石相处,如面对一个相互对谈的朋友。人的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而石头似乎是亘古存在,人以须臾之生面对永恒之石,由此看出人生命的匮乏,中国人于此导出一种生命超越的学问。
宋代大艺术家米芾说石头有瘦、漏、透、皱的特性,这四个字中就包含丰富的学问,非熟悉中国哲学思想者难以穷尽其内涵。
我们去苏州看园林,给人印象很深的是太湖石。留园有一湖石假山叫冠云峰,冠云峰的实景和虚空之间构成了丰富的层次;冠云峰的瘦影颔首水面,戏荡一溪清泉,将它的身影伸到了渺不可及的深潭,潭中假山就是一个有意味的世界。假山脚下是或黄或白或红的微花细朵,烘托着一个孤迥特立的灵魂。山腰有一亭翼然而立,空空落落,环衬着它。再往上去是冠云峰在空阔的天幕中的清影;再上去,是冠云峰昂首云霄。虽一假山,造园者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层累的世界”,从水底、水面、山脚、山腰,直到天幕、遥不可及的高迥的天际;虽然是一山,汇入到层层的世界中去,汇入到宇宙的洪流之中,我们在此感受到空潭清影、花间高情、天外云风。
这个假山就能体现出米芾四字诀的高妙。中国艺术家看“瘦”,它是人格境界的象征,瘦与肥相对,一肥就腻,腻就俗,什么病都可医,惟俗病难医。瘦显示出孤迥特立、独立高标的性灵特征。五代时山水画家荆浩有诗说:“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这里就赋予“瘦”一种生命象征的意义。
“漏”,即通透。中国哲学强调人与自然的“共通”——此通于彼、彼通于此的关系。中国人认为世界是一个“气化”的世界,气韵流荡,生生不已,并互相感通。“漏”,从审美上说,可能是一种缺陷。但造园家却非常注意这漏,人们欣赏的太湖石,就有很多“孔穴”。即使一些没有“孔穴”的石头,人们有意将它放到激流中,让水冲刷,最后形成“孔穴”。重视“孔穴”的背后其实有这种气化哲学的精神。
“透”,强调一种通透感,这和玉有关——在中国人看来,玉和石一体,石为玉根。中国人重玉、重石,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哲学的一些坚持。中国哲学有儒、道、佛三家,道禅哲学实际是一体的。儒家哲学重玉,而道禅哲学重石:玉强调温润、细腻。所谓“君子如玉”。“佼佼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是《诗经·小雅》“白驹”篇中的一段。玉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雕琢”。儒家哲学在一定程度上说是一种“成人”哲学。如果说西方哲学的核心在“认识你自己”的话,则中国哲学可以叫做“提升你自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玉”一样的雕琢,这是修养的功课。一个粗糙的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需要被雕琢的。
道禅哲学如石,正是反对这雕琢。《红楼梦》中讲贾宝玉原是青梗峰下一块顽石,被人携到人间,所谓“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一块顽石来到人间,现实要将这块石头雕琢成宝玉,但这块顽石不堪被雕琢。《红楼梦》本叫“石头记”,就是说石的故事,说石与玉的相联和冲突,便体会出中国传统哲学的精华。
由此看来,中国人说石头的瘦、漏、透、皱,可不是外在的审美。中国人欣赏石头,有其内在思想的渊源。所谓一勺水也有深处,一片石也有曲处。中国人欣赏石,涵有内在生命的大文章。一片假山,藏着人们丰富的思想和情感世界。
02
我们欣赏中国的艺术要有另外一副衷肠,我们欣赏的是艺术中所包含的生命内涵,而不是简单的形式美感。我是做美学的,我经常跟学生讲要超越形式美感概念,如果停留在形式美感概念上,不一定能真正走入中国人所欣赏的那个美的世界中,那个含有艺术创造力、丰富的生命感觉的世界。这是我这次讲座想要跟大家汇报的一个主要观点。
比如说篆刻这样一种形式,仅仅从形式美感的角度来看,这样一个方寸天地,很难说它有多么重要的价值。明代中期开始的文人艺术潮流,把中国艺术推到一个新的地步。印章也受到这一风潮的影响。印章刻好之后有“击边”一说。为什么要将边际弄得残破不全呢?这不是个简单形式美感问题,而与中国人的生命追求有关。老子讲“大成若缺”,“成”是圆满,最圆满的东西就是最残缺的东西。它的意思不是欣赏残缺美,而是超越“成”和“缺”,超越形式上的人工机巧,去除人工的痕迹,追求“天工开物”的境界。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这八个字是由明代末年园林艺术家计成提出的。它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纲领。可以用三句话来归纳:第一句话是,一切艺术都是由人所创造的;第二句话是,创造得就像没有创造一样;第三句话是,创造就像天工开物一样,就像大自然赋予的一样。其实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似乎没有经过人工的痕迹。这里面有两条重要思想:一是崇尚天趣;二是要规避人工痕迹。它揭示出中国艺术创造的一些秘密。
人做的东西,为什么不要露出人工痕迹呢?其中透露出最重要的倾向就是人对理性、对知识的警惕。人以为自己把握一小打符号,就能够去解释这个世界,控制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秩序化——实际上这种努力多半是跟这个世界的真实相违背的,多半是跟艺术的本质相违背的——越造作,便越鄙陋。
就像孔子所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以前的求学者是为了自己,不是自私,是为自己内在生命的需要,出自人内在的生命欲望。“今之学者为人”,意思是现在的求学者是为了张皇于人,是为做给人看的,并没有一种内在的动力,以这样的心态做出的东西总有一种“做气”,假模假样,像我们现在漫天的“秀文化”。印章的古拙,强调的就是对人内在理性、知识的一种警惕,对“作气”、“匠气”的警惕,重视天趣,重视自然。
再比如说盆景。盆景在唐代中期就已经开始风行,北宋时期已蔚然成风,这和宋代理学发展有关。理学强调要观“天地之生气”,做一个盆景置于案头,来观天地的气象。这一艺术形式后来传到朝鲜半岛和日本,在日本获得突出的发展。我在美国时曾和人谈到中国的盆景,他们很惊奇,中国还有盆景啊?盆景不是日本的艺术吗?是不是从日本传过去的?当然不是,这是本末倒置的。盆景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如扬派盆景、苏派盆景、徽派盆景等,都强调古拙,枯拙的树枝上有几颗嫩黄的小芽,并有苔痕历历,再有假山相伴,这便构成了盆景的主要面貌。从形式美感上说,这样古拙的造型、色彩等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却受到人们喜爱,从而发展成一种非常精致的艺术形式。这里所强调的古拙,其实就是为了突出天趣,突出生意盎然的东西。
清代乾隆时期著名艺术家金农,扬州八怪之一,他的画都很简单,字写得像垒砖,他到晚年的时候才开始绘画。存世作品多是梅花,山路野梅,是他绘画的主体。他的画可以说是古拙之至。他有一幅画上画一枝小梅,上面题了一句话叫,“损之又损玉精神”。老子讲,“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艺术创造者很容易掉入技术、技巧中,所以古人有“大匠不斫”的说法,最高的艺术不“斫”,不事雕刻,这正是“损之又损玉精神”的精神内涵。
中国艺术一个重要特点,是警惕陷于“技”的陷阱中。元代画家倪瓒有一句话叫做“无画史纵横气息”。“画史”,是只重视技巧的艺术创作者,这是艺术的末流。
03
北宋以来的中国艺术,尤其是文人艺术,强调思想和感觉,即所谓由“感”上升到“思”,重视生命的感觉,重视生命智慧的传达。
艺术要表达人的智慧,但并不等于它表达概念。中国哲学有一句话叫做“转知为智”,把知识转为一种智慧。熊十力先生是 20 世纪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他讲:中国哲学最重要的一个特点是,它不是一种知识概念的记载,而是一种智慧的体验。这是中国哲学上一个重要特点。中国哲学从老子的时代开始,就排斥概念和知识的缠绕。中国艺术也深受其影响。艺术不是表达概念,但它却要展现人的智慧。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元代画家倪瓒的一幅画,叫《容膝斋图》,这幅图构图很简单,就是几棵疏树,几片石头,树低下有个亭子。中间是一湾瘦水,再往远方,就是远山,所谓“一痕山影淡若无”。
几棵树,一小亭子,亭中空空无人,树上没有叶子,河中没有小船,路上绝了行人,天上没有飞鸟。这几乎是一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境界,甚至连个孤舟蓑笠翁都没有。这真是个孤绝的世界,寂寞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生意盎然”到哪里去了?我们经常说的中国艺术的最高理想“气韵生动”到哪里去了?色彩没有了,繁复的世界被简括为这样一个萧瑟的空间。对这样的作品,如果仅仅停留在风格学、形式分析的角度来理解,如这棵树是从那里来的,这棵树是什么树,这块石头,是模仿哪个艺术家作品的……是无法穷尽其真实内涵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而易安”,这幅画画的“容膝”来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这两句话。图中的小亭子代表人们的斋居,“容膝”,只能容一人膝盖,形容房子很小。他实际上是将一个很小的小亭放到浩渺的天地中,由此来看人类的处境。
相对于缅邈的时间和旷朗的宇宙,人真是小极了,让人潸然流泪的这种感觉。在绵长的时间中,人的生命就是一瞬;在广阔的宇宙中,人所占有的空间真是一个点。正如古诗十九首中讲的:“奄忽若飙尘”,人在时空上有极大的局限性。《容膝斋图》画的就是人的这种局限性,同时,也画从这局限中的超越。一河两岸,远方是渺渺的天地,这绝不是简单的透视,他画的是人怎样从狭隘拘束中拯救出来,表达的是心性的推展。
倪瓒大量的诗可以佐证这幅画的内涵,他说“人生如蘧庐”,蘧庐,就是一个小茅房,强调人所占空间之小;但人通过精神的舒展,俯仰天地,纵横世界,可以超越。所以我很喜欢有个诗人的一联诗:“半在小楼中,灵光满大千”。古诗中,有无数的篇章,就在讲这心灵的“腾迁”。
《容膝斋图》这样一个简单的作品,萧疏的构图,一个简单的水墨世界,经过净化和纯化的宇宙,虽然是山水画,又可以说不是山水,真可以说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鸟非鸟。艺术家展示一个寂寞的宇宙,置入深邃的思考。我说中国文人艺术具有深邃的思想性,由此画中可以得见。
哲学中讲两种价值,一种是科学价值,一种是人文价值。但现在有人在否定人文价值。尤其是近些年来,在中国大陆这种倾向性也非常明显。一切从功利出发,便自然会对人文价值产生怀疑。像人文学科,你研究李白有什么用?你研究艺术又有什么用?除非你能将其上升到“产业”——一些“文化产业”,否则便无价值。
这里考虑的就是直接的用处。人的生命不仅是靠着物质支配的,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个茫然无际的大海,我们通过语言所呈现的很少很少。这茫然无际的大海,需要有些东西来帮助它,在这幽暗的冲动中,需要有一些东西来照亮它。像释迦牟尼、穆罕默德或者耶稣,像老子、孔子、苏格拉底,从物质的角度看很难衡量其价值。但是你要知道,千百年以来,无数的人在无数的片刻,他们心中的忐忑和挫折、灰暗和曲折,能在这里得到一种安慰。人文学科的这种价值,不能以外在的功利价值来衡量,“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消万人愚”,思想的光芒可以照彻宇宙,对于这样的价值我们不能低估。我觉得艺术,就是对人深层的生命冲动的反映,它有深邃的价值,在你心绪纷乱的时候,听一段巴赫的曲子或许就能安宁下来。中国艺术恰恰正是在安顿人心方面有突出的功能。
中国艺术发展到中唐时期,有一个比较大的转换。简单地说,我觉得中唐之前,中国的艺术是比较强调体量的,强调绚烂多姿,重视外在形式的美感,跟西方艺术有很多契合的地方。我将他称为“汉唐气象”。但中唐以后,尤其经过两宋的发展,中国艺术转向另外一个方向,我将它称为“宋元境界”。这个发展当然有哲学的因缘,尤其是禅宗哲学激活了庄子,形成道禅哲学的流布,使人更加注重人的内在心灵的自觉,更注重人的心性的安顿。中唐之前的艺术,强调功利化。比如音乐,“乐者乐也”,音乐使人娱乐,然后达到教化。《乐记》就讲这个道理。一强调审美的愉悦,二强调外在的功利。中国的早期艺术,这个方面倾向性是非常明显的,但我们决不能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的艺术是用审美的方式来愉悦人心,从而达到道德教化的功能。两宋以后,中国艺术的发展越来越倾向人的心性的角度。我们讲的怪石、园林、盆景、书法、绘画,有很多东西不能简单用外在形式美感去概括,一个看起来很美的东西,不一定美,不一定有很高的价值。
朱光潜先生在讨论美学的时候,讲过一个“古松”的问题。我们看一个古松有三种态度:这是什么树,有多高、多大,这是科学态度;这个松树有什么用,可以盖房子吗?可以做家具吗,等等,这是功利态度;第三种是审美态度,这个古松真美啊,这么高、这么大。
实际上,在朱光潜所说的三种态度之外,还有一种态度,既不是功利的,又不是科学的态度,也不是审美的态度,而是一种超越一切外在的态度,把人融到其中去,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我来到这个地方,这片天地与我构成一个世界。我呢,不是一个普通的观者,不是审美的欣赏者,而是人与天地“共成一天”。
我讲中国哲学,经常讲一句话,就是“从世界对岸回到到世界中”。庄子讲“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们知道“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都是成语,这里面有很深的内涵。“泉涸”——泉水干了,鱼都到陆地上去了;它们用自己仅有的湿气相互吹嘘,以口中的沫相互濡湿,以此来苟延残喘。这是在讽刺儒家的仁义道德,他认为,靠道德的律令来拯救社会是行不通的,不若相望于江湖,就是回到世界的水中,在岸上终究是没有生命的。
我觉得中国的哲学,有一个重要指向,就是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我们不是世界的解释者、控制者,世界不是我们的对象,我们不是消费世界,那是我们生命的共同体。我是这世界中的一员,我就是山林里的鸟,我就是傍晚的风,我就是水里的一条鱼,我悠游在这世界,天地与我并生,万物皆备于我。
万物皆备于我,不是意味万物都为我享用。如果从物质的角度去看,世界即为对象,而是让心灵融进去,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就像王维的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那样,这么简单的诗,有些研究者称之为风景诗,就像西方一些研究者称中国山水画风景画一样,其实是一种误解。如果从风景诗的角度看王维这首诗,便单薄无比、毫无兴味,但它在中国却有极高的品级。它讲述的是人与天地共生、共成一天的境界。它表现的不是外在的景色,不是一种对象,而是人融于天的境界。与其说王维来深山亲历这一段景致,倒不如说它记录一段生命的感觉。由这种感觉来表达内在的思考。
佛教中有句话叫“摩诃般若波罗蜜”。意思是“到彼岸的大智慧”,也就是探讨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的思想,这和中国哲学的思想非常接近。庄子哲学不是欣赏外在自然美,不是说外在的自然比人好,而是讲人的内在心灵的感觉——“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欤。乐又未毕,哀又继之”。庄子哲学强调的核心,是人怎么融于世界中的智慧,而不是欣赏自然美。这在中国艺术中打下了深深的印记。
北宋以后,中国艺术越来越向人的内在自觉、人的智慧方向发展。有一天,苏轼用红墨画竹子,一个朋友就问他为何用红墨画竹子,苏轼说,你看过黑色的竹子吗?墨竹在唐代中期已经形成,以水墨画成。中国画叫“丹青”,它是有色彩的,而水墨画是黑白的世界,中国人以此为无色,以无色的世界表现世界的灿烂,如果没有内在哲学的因缘,是不可能产生这样的艺术的。董其昌拿着自己的一幅水墨画对他的学生说,这中间有绚烂的色彩。无色即五色,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所以说“水墨肇自然之兴,成造化之功”,水墨画用无色去表现世界的丰富。苏轼说我用红色来表达不行吗?
妙在形式之外,就是要突破对象感。一般来说,通过视觉把握的世界,是形;由我心所观察的外在对象,是象;能够被我所利用的外在世界,是物。形、象、物三个概念意思不一样,但都将与我们“共成一天”的世界看成是外在的,是被我把握的,为我消费的。这就是“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的思维方式。中国艺术在后期的发展中,就是要放下这样的遮蔽。中国艺术讲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物外之韵等等,不是简单地到形式背后追求什么东西,而是超越一切对象的感觉,融入世界中,化山风天月为自我性灵。
文人艺术的兴起在我看来有点像西方的文艺复兴对西方文化的影响。文人艺术的兴起始于中唐,成于两宋,至元、明而大成,清代初年时渐渐销歇。文人艺术开始由苏东坡及其文人集团所创,强调的不仅仅是突破外在形式,突破技术化,突破将艺术当做道德教科书的比德说,突破将艺术当做外在世界描摹的技巧观,它所重视的人的内在灵觉,指向人的智慧,指向人活泼泼的生命感觉。
文人画不是文人画的画,不是简单的身份问题,它强调人的生命体验,强调天工,反对技术化的道路。这带来中国艺术的根本性变化。
如在书法中,汉代有篆体,它是从先秦时期过来的,是官方使用的书写方式。还有种隶书在当时被认为是下人使用的,是将篆书书写化、平民化,后来有人讲中国文人艺术有“隶气”,明代戏剧讲不要有匠气,要有隶气,就与此有关。
文人艺术看上去简单,其实有精深的内涵。它先是从绘画中发展出来,然后影响到书法。唐人书法重法度,如欧阳询、柳公权、颜真卿无不如此,而北宋苏、黄、米、蔡一变而为萧散、简约。在园林创造中,像明清时苏州园林和扬州园林,就深受文人意识的影响。在元代之前,中国的园林多强调高山大壑,重视外在的体量,元代中期文人意识风气日炽,越来越倾向于朴素、简约、萧散:引一弯水,隆起了几个土坡,扔几块石头,再栽几棵杂树,支数间茅屋,于是就变成了一片园林。我们现在看到很多明代大艺术家、诗人的私家园林(比如沈周),都不是什么奢华的园林,非常讲究文人雅趣。实际上中国的文人园林影响久远,对皇家园林的营建也有影响。比如圆明园,西方人讲圆明园为万人之园,圆明园就是集聚了世界多种样式的园林,当时的西方建筑园林界欣赏这样的特点,将西方园林艺术的特点加进来,却不知这种加进来的,多半是失败的。圆明园的营建从雍正到乾隆,风格也在变化,雍正时的简朴萧散,一变而为奢华,而为混搭,离中国文人艺术的特质就越来越远了。
三千多年前,伟大的音乐家伯牙随老师成连学琴,学了三年,以为自己学到了真本领,老师说:“这还不够,不如让我的老师来教你吧。”他将伯牙带到海边,在一个松树下,成连让伯牙等候,他去请老师。伯牙在这里等啊等啊,就是不见老师以及老师的老师来,他看着茫茫大海,放眼绵绵无尽的山林,不由得拿起琴来弹,琴声在山海间飞扬,在天地间飞扬。他忽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成连所介绍的这位老师就是天地宇宙,音乐不是简单的艺术,而是与天地宇宙对谈的工具,他向着茫茫大海诉说着寂寞,向着苍苍山林传递着忧伤,这时,他与天地之间的界限突然间无影无形,他像天地间的一只山鸟,陪着清风,沐着灵光,自在俯仰。
中国艺术讲的融入世界,正是这样的精神。
04
最后我来说说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是清代伟大的艺术家,生于1626 年,1705 年去世。他是南昌人,他可以说是江西文化的代表。本是明代皇室的后裔,朱元璋的后代。清军打到江西的时候,他家的王府被毁,很多人被杀,他逃到深山,成为寺院的僧人,30 多年后还俗而回到南昌。他回南昌时,很多人不认识他,生活非常窘迫,晚年他的大量作品都产生于这窘迫的处境中。他用绘画记录他的生命感觉,表现他对人生命价值的思考。
八大山人有一幅巨石小花图,是他的《安晚册》中的一页,今藏于日本。这幅画主要画两个东西,左侧是一个巨大的石头,右侧在石头下画一朵小花。一大一小,形成鲜明对比。石头并无压迫之势,非常圆润。而小花也没有委琐的形态。上面八大山人题了一首诗,别有深义。诗说:
闻君善吹笛,已是无踪迹。乘舟上车去,一听主与客。
诗中用了一个东晋人的典故。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是一位有很高境界的诗人,传说他爱竹,到一个地方为官,时间很短,却要人栽竹,人问其故,他说:“何可一日无此君!”他不是爱好这种植物,而表达了一种生命境界。有一天,王徽之在家喝酒,外面下着雪。他在院内踱步吟诗,忽然想见朋友戴逵,他就带着酒意,裹着雪情,在雪溪中几乎中驾船走了一夜,就要到了朋友的住地,他却命驾回去。人问其故,他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以见为!”兴——真实的生命感动,他得到的就是这生命感觉。王徽之与王献之兄弟情深,王献之去世,家人不敢和他说,后来他知道,来到献之灵前,拿起献之的琴弹了起来,弹着弹着琴弦断了。他慨叹道:“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几天之后,他也去世了。
就是这样一位重视真实生命感动的人,有一天出远门,舟行河中,忽听人说,岸边有桓伊经过,桓伊的笛子举世闻名,子猷非常想听他的笛子。但子猷和桓伊并不相识,而桓的官位远在子猷之上。子猷并不在乎这一点,就命家人去请桓为他吹笛子。桓伊知道子猷的大名,二话没说,就下了车,来到子猷身旁,为他奏了三只曲子。子猷也不下船,在水中静静地倾听。演奏完毕,桓伊便上车去,子猷便随船行。二人自始至终,没有交谈一句话。
《世说新语·任诞》中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谢安所推重的这位音乐家,心灵如此敏感脆弱,每每听到哀惋的歌曲,竟然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无法将息自己的内在心灵。晋人说:“吾辈当以情死。”桓伊最是其人。
八大山人非常倾心于这样渺无踪迹的心灵交谈。在这里,语言遁去了,权势遁去了,利欲遁去了,一切人世的分别都遁去,只留下两颗灵魂的絮语。人生活在世上,受到的限制太多了,人的内在真实生命冲动,常常是被压抑的。我们被外在化、礼仪化,其实也是空洞化。这样空洞的存在,其实是一种非存在。八大山人这幅作品中,僵硬的石头为之柔化,那朵石头边的微花,也对着石头轻轻的舞动,似乎在低声吟哦。八大山人要画的意思是:人心灵的深层理解,穿透了这世界坚硬的冰层。
八大山人的画强调一种生命的尊严,有一种独特的风骨。
上海博物馆藏八大山人一副《孤鸟图》,画一孤鸟,一足单立,身体前倾,几乎颠而倒之,但将倒而未倒,翅膀坚韧地举,尾巴用力地伸,全身的羽毛也几乎立起,以此来保持平衡,还有那倔强地脖子,不屈的眼神……这一切都给人颠危而不倒、压抑中见宁定的强烈感觉。不在于他画一只鸟,他还有画两只鸟的画,表现的是那种气势,那种冷峻的不容干犯的气势。
八大山人毕生喜画荷,今传世荷花作品不下百幅。他的荷有很多种类,其中有菡萏欲放、小荷初举、枯荷池塘等姿态。荷花在他的笔下不仅是清丽出尘,而且多显示出执拗之势。北京荣宝斋藏有八大山人《杂画册》八开,未纪年,其中第一开画一枝菡萏,卓立于荷塘之上,如一把利斧,正是禅门所谓“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的那种。那曲而立的身姿,张扬着一种傲慢的气质。这幅画贵在风骨,自尊的气质昂然于其中。
八大山人的作品中颇多孤峰的意象,广东省博物馆藏有山人一《竹石图》,墨笔,大立轴,是他晚年的作品。此画一峰突起,山峰上几只竹叶伸出,如此而已。山峰以墨笔砸出,在浓淡干湿之间,颇有质感,气氛浓重,是典型的“独坐大雄峰”式的作品。
如江苏泰州市博物馆所藏的《秋花危石图轴》,画的中部巨石当面,摇摇欲坠。八大山人以枯笔狂扫,将石头力压千钧的态势突出出来。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钩出一朵小花,一片微叶。巨石的张狂粗糙,小花的轻柔芊绵,构成了极大的反差。八大山人用墨如醉,但哲心如发。花儿不因有千钧重压而颤抖、萎缩、猥琐,而是从容地、自在地、无言地开着,绽发着自己的生命。危是外在的,宁定却是深层的,生命有生命的尊严,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缘,也是一个充满圆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严是不可沉沦的。
八大的风骨,令人感动。人的自尊,是人对自我的信心。大乘佛学的根本意思,就是要树立对自我的信心。不是我执那种的我,不是与他人相对的我,而是人深心的自性。人必须有对自我生命的信念,没有这样的信念,生命就会处于随风披靡、随波流荡的境地,生命没有了恒定的东西。苟且的生,委琐的生,奴隶般的生,蝇营狗苟的生,这都是生。可生命有生命的尊严,委琐是对尊严的背叛。精神的自甘奴役,是尊严的丧失,人沦为物质的奴隶、理性的奴隶,就是生命价值的失落。我觉得,灰尘可以遮蔽八大山人晚年的小屋,却不能遮蔽他澄明的心。
结 语
中国传统艺术有极高的人文价值,我们今天研究传统艺术,重视传统艺术,不光是获得创造新的艺术的能力,也不仅是为了证明中国文化的辉煌,更不能从商业方面去理解其“文化产业价值”。它是一潭幽深澄澈的灵泉,可以浇灌我们的精神,使我们的生命更有风采,使我们的人生更加丰满。它的人文价值,给我们的生存以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