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民族音乐学研究中,音乐文化回授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其源于局外人“他者的凝视”,并结合历史语境及民族身份/ 认同等多重因素的作用,最终被文化当事人所认可、接受;同时,其又与文化的传播、“在地化”等产生微妙而广泛的联系。本文将 从国内、外民族音乐田野实践的几个具体案例出发,讨论音乐的文化回授现象、路径、方式及与文化回授相关的理论梳理与辨析。
[关键词]文化回授;田野诱导;他者凝视;身份与认同
引言
在民族音乐学(ethnomusicology )的田野调查中, 研究者时常可以遇到这样的情形:局内人往往会将某 一种音乐事象视为该地域或该族群(社群)特有的、 原生的;然而,当研究者通过种种文献记录、口碑访 谈以及历史等相关线索加以分析、梳理,却发现这种 被“言之凿凿”以指认的音乐事象,却并非当地原生 性的;而是在某一特殊时期,经由他者或“域”①外 所传入该地,且在多种因素与机缘的共同作用下,遂 最终被当地人所认定与接受,甚至进而成为当地人认 同的代表性音乐文化活动(象征与符号)。笔者将此 经他者影响、并最终被局内人接受且认定的音乐事象 生成过程,称为音乐文化回授。
事实上,文化回授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其 源发于局外人的进入与“他者的凝视”,又与文化的 传播以及“在地化”(或再情境化、再脉络化)产生 广泛而微妙的联系。
本文将从几个具体的文化回授案例出发,并结 合回授路径、方式及相关理论梳理与辨析,以期对文 化回授现象进行阐释与说明。
一、案例:从调查者影响田野的几个案例说起
(一)田野录音“诱导”对文化当事人的 影响
在民族音乐学的田野调查中,局内人和局外人 (如调查者)之间的影响并非是单向的,即仅仅由局 内人(文化当事人)向作为调查者的局外人单方面供 给、输出文化信息。事实上,调查者的举动也在有意 无意、或主动或被动地影响局内人既有文化生态,而 这一点更应该受到调查者关注。
就此,已有学者在田野工作中调查者对局内人 (采录对象)的文化影响做出了提醒,“诱导……更 多的会在自觉或不自觉中,将录音现场带入某种预期 的结果,即以采录者或者向导的喜好标准,影响被录 的内容,尽管这常常是’善意’的,也可能造成几种 结果:1.向导熟悉的内容被再一次呈现,而向导不熟 悉的内容仍旧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2.这种诱导,一 旦被多次重复,就会形成对被采录者(文化当事人) 的暗示:采录者需要的是什么? 3.被采录者不自觉的
接受了某种标准,而某些内容的强化或弱化,将导致 当事人文化的变化;4.某种被强化后的文化现象,对 每一次来采访的录音者介绍给’外面的世界’,形成 了展示于外的、该民族或地区文化现象的轮廓(很可 能是变形的轮廓)。”⑴
笔者认为,在上面这段引述中其所谓“诱导”中 使用诸如“唱最古老的歌”等种种明示以及作者指出: “某种被强化后的文化现象……形成了展示于外的、 该民族或地区文化现象的轮廓”等,本质上已涉及“文 化回授”的问题。事实上,在“文化回授”现象中不 仅是在田野录音中,“被采录者不自觉地接受了某种 标准”这样较为表层的影响,有时还会直接影响田野 当事人的文化形态本身,甚至最终被当事人接受、并 作为自身文化形象的代表而公之于世。
(二)kecak dance他者“凝视”下的“回授”与再造
2013年至2015年,笔者数次赴印度尼西亚巴厘 岛进行田野工作,研究对象是近年来颇受学界关注的 kecak dance (“克恰克乐舞”,下文简称kecak) o该 活动是巴厘岛最具有戏剧化、且最为流行的音乐舞蹈 活动形式之一。作为整个巴厘岛文化最具典型性及概 念化的艺术表演方式,在20世纪30年代首次被记录 以来,至今在以巴厘岛为中心的整个印度尼西亚群岛 范围内活跃、分布着不少于20个以上kecak表演团体。 学界一部分观点认为,kecak源自印度古老史诗《摩 罗衍那)(The Ramayana Epic ),特别是其中“康巴 哈那之死”(The death of Kumbakarna )情节。但更为 普遍的观点是,kecak是一种产生于巴厘岛民间的具 有洁净、除秽性质的出神/附体(trance )歌舞仪式。 因为在一些早期的记载中,kecak的产生受到了印度 尼西亚广为流传的综合性仪式活动Sanghyangdedari 的影响(sanghyang是对于巴厘一系列不同的迷幻舞 蹈的称谓)。
该乐舞表演活动,通过以人声富于节奏性的合 唱所建构的音乐形式、并伴有故事情节的舞台性戏剧 扮演,营造出强烈的表演效果,给人以较强震撼和视 觉冲击。特别是其中人声一一几乎全部由男性演员 承担,演出时四五十人、甚至动辄以近百人的规模赤 膊上身,以近似于圆圈阵列状席地而坐,在伴随剧情 的起伏过程中,人声彼此交织、环环相扣,发出结构 性的“恰〜(克)恰”声响①,最后往往以剧情的推动 和“出神”(现多为模拟)的状态收场,成为巴厘岛 乐舞活动中一道极富吸引力的景观,也为许多在此地 的旅游者称道。就像有人所说的,kecak “已经成为 巴厘岛表演项目的符号,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这场舞 蹈,你对这个岛的访问将是不完整的”⑵。
同时,作为如今巴厘岛最为著名、也是当地人宣 称的传统乐舞仪式展演,kecak的主要表演地点集中 在岛上的库塔(KUTA )、乌鲁瓦图(PURA LUHUR ULU WATU )、乌布(UBUD )等地,这些地方同时 也是最为炙手可热的旅游景区,且观赏kecak的人绝 大部分都是外来旅游者。而在当地的传统村落里,虽 然亦有类似kecak的仪式活动,但和景区内展演的 kecak仍然有较明显差异。诸如在仪式表演活动举行 的时间上,村庄中的仪式歌舞往往有特定的民俗时间 要求:或因特定的事件而举行,且许多传统仪式的活 动周期时间较长(通常是从早到晚持续数日或一周以 上),而kecak的表演则依附于所在地景区游客游览 的时间,有时每天会上演数次、每次仅约一个小时。 除了时间和周期区别,该活动在参与人员、表演地点 以及仪式的乐舞行为内容也都有不小的区别。在笔者 调查的许多村落中,居住在当地的村民甚至并未将其 称之为kecako
为什么在几乎所有的景区都被称为“巴厘岛传 统特色乐舞”、并被外来旅游者津津乐道的kecak,在 巴厘岛的原著居民区域内却显得极为“冷落”?基于 上述种种差异,引发笔者进而探究kecak在巴厘岛的 存见与源流。
根据相关的资料记载,kecak是一种带有治疗性 的洁净、除秽仪式,这也是为何如今在kecak表演中, 合唱队员全部由男性组成,并且往往在最后结束之前 会有不同程度的“出神”现象的主要因素。此外,在 笔者所持有音乐研究者的视角,其音乐的结构形态等 特征方面,kecak的本质是一种人声甘美兰(Gamelan ) 音乐形式。②⑶例如,其表演过程中,群众男性表演 者主要以“恰〜(克)恰恰〜(克)恰、恰、恰、恰、恰、 恰、恰……”的方式进行交替轮唱的“对位”呈示。 但是,如今的kecak表演中,最吸引观众的除了具有 震撼力的男性人声“恰〜(克)恰”合唱之外,另一个不可或缺且极具观赏性的因素,就是包括“神猴” 在内的源于“罗摩衍那”题材的戏剧表演情节。还有 的地方,原本普通表演性舞蹈中并不存在的“附体” 情节,亦常常成为烘托kecak剧情的重要因素而被置 于表演结束的最后,成为整个kecak最具有猎奇观赏 性的高潮。笔者在库塔的kecak表演中曾看到作为“神 猴”的演员用赤脚踢散火星四溅的篝火堆,也曾在乌 布的表演中看到,在结尾处,“神猴”的饰演者将臀 部坐于正在燃烧的篝火之上,呈现浓烈的视觉冲击。 问题也便由此产生:为何在原本具有“洁净”功能的 仪式乐舞中,并置了如此明显的展演性戏剧情节?这 是否符合kecak作为乐舞表演的本来面目?
根据现今能找到的文献资料,学者们普遍认为, kecak于20世纪30年代兴起于巴厘岛,即记载中所 说:“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①而当地对该舞蹈的 记录研究也同样始于这一时期。在20世纪30年代, 跟随美国军方抵达印尼爪哇(Java)进行调查的瓦尔 特•施皮茨(Walter Spies )与民族音乐学先驱贾普- 孔斯特(JaapKunst)就已关注到这一独特的文化活 动。当时,孔斯特首先注意到kecak与作为巴厘岛最 重要的综合仪式活动Sanghyangdedari之间的密切的 联系,并富于远见地开展了为kecak录音的田野工作。 此后,伴随着在整个殖民时代西方人对爪哇及印度 尼西亚群岛探访的深入以及西方学者(以人类学家为 主)对巴厘岛民间文化中“剧场性”问题的浓厚兴趣, kecak仪式歌舞逐渐进入到世界民族音乐学研究的视 域之内。
一般人们将施皮茨誉为身兼画家、音乐家、作 家、收藏家、人类学家、电影家等多重身份的艺术家。 根据资料记载,在欧洲因为画作小有名气的施皮茨于 1923年到达印度尼西亚,他先后在日惹、乌布等地居 住,得以充分接触并了解当地文化。特别值得一提的 是,他曾因自身西方艺术家的背景而一度在巴厘岛宫 廷任职,成为当时印尼苏丹的座上宾,这个特殊的职 务促使他更为充分和便利地了解到当地的音乐、乐舞 及相关仪式。根据历史记载,自1923年9月至1927 年,因为与荷兰殖民官以及爪哇当地贵族交好,施皮 茨得以在当地苏丹的皇宫工作与生活。起初是为皇 室、贵族成员绘制画像,或为无声电影弹奏钢琴伴奏, 后来则擢升为苏丹皇宫欧洲乐队的指导。关于施皮茨 在苏丹皇宫受欢迎的程度,我们或许可从他自己的记 录中可见一斑,“苏丹的注意力被新来的钢琴家的特 殊所吸引……第二天,苏丹王派人来询问我是否准 备好接管并指导其皇家舞蹈管弦乐队(Royal Dance Orchestra ) [4]
自19世纪中叶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包括巴 厘岛在内的整个印度尼西亚都成为欧洲那些先锋派的 艺术家们所青睐的地方,这里作为印度洋、太平洋的 交汇并成为连接东亚、南亚等地区的文化十字路口, 为欧洲艺术家提供了 “东方”“原始文化”等一系列 居于他们想象及事实上的异国情调(exotic)元素。 我们熟悉的德彪西的《塔》等诸多印象主义音乐作品, 就是基于对印尼甘美兰等音乐素材而创作的。
和那个时候对印尼“原始”文化产生浓厚兴趣 的诸多西方艺术家一样②,施皮茨也对当地传统文化 艺术颇为钟情,特别是因为其在当地宫廷任职多年, 促使他成为当时游历在巴厘岛的西方艺术家群体中的 核心人物,他曾在巴厘岛拥有一处宅院,雇当地青年 为其生活起居服务,而被他邀请、或在巴厘岛与他交 往的艺术家,则可谓20世纪初西方艺术家群体中一 个华丽的“朋友圈”,例如先后在萨摩亚岛和巴厘岛 进行田野工作的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简.贝洛(Jane Belo );作曲家和民族音乐 学家考林•迈克菲(Colin Mcphee )和同为音乐学 家的孔斯特、曼特尔•胡德(Mantle Hood)等,甚 至连电影家查理•卓别林(Charlie Chaplin )需要艺 术灵感时都会在施皮茨巴厘岛的庭院中小住。在这 其中,他在与作为舞蹈家和编舞家的凯瑟琳•莫尔 森(KatharaneMershon )以及巴厘岛舞蹈家林巴克 (Limbak)等人的交往和合作中,对后来kecak的形成、 发展起到关键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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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拍摄电影过程中的编创,更重要的“塑造” 来自当时正风行的世界博览会。为了代表荷兰训练巴 厘岛的乐舞团队赴世界博览会进行展示,作为热衷于 原始艺术的先锋舞蹈家,莫尔森与施皮茨一起广泛地 搜集、研究并学习当地的各种舞蹈艺术形式。被誉为 “剧场国家”的巴厘岛,素来有丰富的舞蹈传统,无 论是宫廷、民间,亦或是与信仰仪式有关的舞蹈,在 这里都有丰富的存在。诸如Rejang、Legong (黎贡舞)、 巴龙舞以及各种各样的面具舞蹈(Mask Dance ) o就 这样,在凯瑟琳•莫尔森和施皮茨的共同努力下以及 考林•迈克菲等音乐家对舞蹈音乐的改编与整理,一 种建立在历史因素(如罗摩衍那史诗)和民间信仰 体系(如除秽、驱魔)基础之上,充分融合戏剧性扮 演(如神猴等人物、以及众多赤裸上身的男性演员) 并吸收甘美兰对位性音乐结构素材的kecak乐舞得以 应运而生。在其中,无论是史诗元素、还是结束时常 上演的“附体”性表演,都充分显示了这种乐舞形式 符合古老艺术品类层面的“原始性”;众多男性演员 赤裸上身、结构性的人声对位等表演,亦符合20世 纪处西方艺术家们对于“现代舞蹈音乐”的审美追求 (可比较《春之祭》《波莱罗》等作品)。
终于在1931年法国世博会上,作为充满原始异 国情调和神秘色彩、同时又兼具某种现代主义风格的 群体性的“融合”民间乐舞在欧洲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也为此乐舞最终得到巴厘岛民众的认可增加了最后 一个重要因素:“他者的凝视”(other's gazing )。被 重新编创(composed )后的kecak不仅在世博会期间 于巴黎上演,还在之后于欧洲多地进行演出展示。而 这一系列行为最大的意义在于一一当此次kecak表演 团队带着西方人的“关注”回到巴厘岛时,原本在当 地日渐萧条的乐舞被重新焕发了生机,以至于直至今 日仍成为人们在巴厘岛观看的经典保留表演。
当然,作为过去近一个世纪的历史往事,且在当 时巴厘岛缺乏系统研究和记录的时代,对于kecak的 产生、形成过程,在今日也已演化出不同的版本,例 如有学者认为,在20世纪30年代,“德国画家和人 类学家沃尔特•施皮茨向北杜鲁村的舞者们提出了一 个建议,要扩大这个合唱团,起初这支合唱团只有十 几个人……施皮茨与巴厘人林巴克(有人认为林巴 克最早编创了 kecak)让合唱团伴随着罗摩衍史诗及 其他神化史诗进行演出” [5]在这里,我们仍旧看到“史 诗”元素的加入以及男声合唱演出人数的增加。
在此,笔者想对这个kecak经过编创并“脱颖而 出”的案例进行总结:
首先,作为一个成功的“文化回授”现象,需要 有文化当事人丰富的传统根基。在这个案例中,无论 是巴厘岛人之前流行于村庄的带有洁净、除秽功能的 乐舞仪式,还是当地丰富的黎贡舞、巴龙舞等乐舞表 演以及kecak人声中模仿的甘美兰循环对位结构,这 些都来源于当地既有乐舞丰富的素材。
其次,要对现存的传统赋予“历史”性。在 kecak的案例中,蓝本取材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 是其最好的历史注脚。
第三,如果可能的话,丰富的戏剧表演情节亦 不可或缺,这里人数众多、赤裸上身的男性此起彼伏 的“人声甘美兰”以及舞蹈最后常常增添的“附体” 性表演,就是戏剧性情节的体现。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即来自他者的凝视一一 我们看到无论之前的电影拍摄,还是施皮茨、莫尔 森,以及迈克菲和孔斯特,还有最后在巴黎世博会上 来自欧美等西方国家的那些不可计数的“观众”,正 是因为他们的兴趣和关注,才引发并最终促成巴厘岛 民口身对于kecak的新的重视。当“我们从电影镜头 中看到了自己”、当整个世界都关注到我所原本忽视 的、不被重视的事项时,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自我熟 视无睹?也就是凝视理论中所谓“自我的完形是通过 观看、通过镜像的凝视完成的”⑹。正是因为这一切, 最终造就kecak乐舞本身及其如今备受瞩目的地位, 就像有学者在论述施皮茨等诸多欧美艺术家大批量进 入巴厘岛时所指出的那样,“巴厘岛的美丽和它的传 统文化被骄傲地向游客展示,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外 来者的到来,这种美丽有可能遭到破坏。”⑷政
(三)从其他案例中看“文化回授”在田 野工作中存在的普遍性
其实,无论是内蒙古民歌的田野录音工作中研 究者出于对被采录者的某种“启发性”提示从而反思 “诱导”是如何形成了对田野局内人的文化影响;还 是在巴厘岛中kecak乐舞仪式,在如今已被作为当地 民族艺术符号性标签及旅游文化代言,其产生、接受 的一系列塑造过程中所体现出“文化回授”的因素, 事实上在民族音乐学的调查研究中、在大量的田野工 作实践中,文化回授可谓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它广 泛出现在各地区、各时代、各民族的传统文化中,几 乎可做这样的论断:在田野工作的案例中,只要存在 文化的交流与互动,只要有作为他者的“局外人”介 入,就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文化回授”。
在民间文化的考察中,只要留心观察,能够发现 很多基于“文化回授”对原生文化的再造与重塑,在这方面,一个比较醒目的例子是云南布朗族关于“非 遗”项目“布朗弹唱”的研究。经过梳理与辨析,研 究者发现,原本布朗族弹唱以传统“索”调为原生形 态,但在经历了 “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一系列 社会发展变革之后,特别是其间由于外来人(本族及 外族)音乐元素、旋律的引入以及外族传入的“町” 琴的影响,迅速形成了与原本形态差异巨大的“布朗 弹唱”(新索),“在短短一二十年的时间内,使原来 仅作为族群性、地域性民歌,发展成为一个无论在形 式和内容上都有了巨大变化的庞大的歌群一一’布 朗弹唱’(新索)。如今,布朗弹唱已经跨越不同的 族群、文化地域乃至国境线,得到了西双版纳、双江 (散居区)各地及境外布朗人的一致接受和认可,以 致可以将其视为在西双版纳内外(包括境外)不同地 区布朗族人中产生并形成了新的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 证据”。[7]
而同样是对于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的调查,如今 学界熟悉的“侗族大歌”中,也有文化回授的影响与 作用,就像有学者指出,“为了更加有效地强调其复 音音乐的特点,并突出其音乐艺术的特性,以’侗族 大歌’为类名的侗歌在向外界展示的时候,往往选择 了上述嘎老、嘎所、嘎窘、嘎节卜中的’嘎所’,即’声 音歌’。因为’声音歌’内含着气息、声音等人声展 示的意义,并且其歌唱有着当地人称为’拉嗓子’的 丰富的展示旋律为主的拖腔。而’拉嗓子’构成的优 美、跌宕、连绵持续的多声特点,正符合于音乐的艺 术性特点,故成为它之所以代表侗族大歌向外界展示 的主要的原因。而实际上,此’声音歌’,在以’嘎老' (即’鼓楼大歌’)为内涵的侗族大歌中,扮演的仅仅 是一种’插曲’的功能。”⑻
同样,在蒙古族音乐的研究中,近年来,笔者 常能够听到一些国内蒙古音乐研究者表述:“某人的 马头琴/呼麦是在蒙古国学习的”并以此作为尊崇的 表述。当然,抛开审美与价值取向,有学者对这个问 题持有较为客观和严谨的态度,例如,以对“潮尔一 呼麦”作为音乐品类进行的“非遗”申报工作中,就 有学者对此间产生的问题进行了较为客观冷静的分 析,“无论是我国还是蒙古国,在’申遗’过程中, 这种’民间’的和’原生’的形式并未得到应有的突 显,相反,都把’发展’了的’次生’形式作为重点 来申报的。”切2。在笔者看来,这其中所指明我国与蒙 古国就呼麦现象产生“原生”“次生”等相关问题, 根源就在于对文化回授现象缺乏必要的警醒与认定所 导致的。事实上,研究者在对蒙古族普遍存在的“潮 尔一呼麦”现象进行分析时,已清晰地认识到:“20 世纪80年代中期之前,内蒙古地区并不存在作为独 立体裁的呼麦。如今内蒙古地区的呼麦是20世纪80 年代中期之后发展起来的。20世纪80年代,莫尔吉 胡、道尔加拉等学者,先后在新疆阿尔泰地区发现了 浩林•潮尔和冒顿•潮尔,并介绍到内蒙古,人们才 注意到这一神奇的艺术。……而是随着中蒙两国之 间文化交流的深入,一些人到蒙古国学习呼麦,并把 它介绍到内蒙古。另外,敖都苏荣、门德巴雅尔等一 批蒙古国呼麦演唱家,纷纷到内蒙古开办培训班,传 授技艺,传播呼麦艺术o,, [9]
需要指出,文化回授不仅关乎音乐形态的生成, 还同时牵涉该音乐事项外在形象的建构。以我们熟悉 的“陕北民歌”为例,如今已成为陕北乃至整个西北 的代表性音乐品种,甚至很多人并不知道,在颇为引 人注目的“陕北民歌”之外,当地民间亦曾广泛存在 着陕北说书(琵琶书、三弦书)、秧歌、仪式音乐等众 多民间音乐品种。就像研究者指出的那样,“为什么 在20世纪延续至今的历史中,它覆盖了陕北其他的 音乐品种成为陕北民间音乐的象征性符号,乃至成为 中国民歌的象征性符号?这与延安作为抗日革命根 据地的中心,与1938年鲁迅文学艺术学院音乐系开 始采集记录民歌以深化新音乐运动并以民歌作为抗 日救亡的斗争性、政治性、教育性、现实性的方向有 关……因此,信天游的内在特点伴随着历史的需要, 不断地得到音乐工作者们的发掘,无论是’抗日救亡' 时期、’新中国建设时期’乃至’文化大革命’结束后 的’改革开放’时期,它都成为鼓舞人民士气,加强 民族文化认同的象征。并通过不同于脚夫在驿站的炕 头、农夫在昴踱的田间随口哼唱的方式,在20世纪中 国国家民族的建构历史中被高扬,成为陕北民间音乐 的精品,亦活跃在从国家到地方的文艺舞台上。”®
最后,“文化回授”现象不仅存在于当下现存、 活态的音乐事项,在一些对古代音乐的追忆性重构中 也常有体现。譬如,在对中国古代音乐“今演今听” 的讨论中,就曾有学者表示,“21世纪中国人,特别 是精英人士,他们所追捧的昆曲艺术(戏剧、音乐演 出),就普遍采用十二平均律来调音,用大贝斯来演 奏和声性的低音旋律线条(harmonic bass melody), 以中西乐器混合的大乐队奏出千变万化的音色,营造 戏剧效果,呈现故事的发展及人物感情明确或微妙的 变化。中国音乐被西化的现象是无可否认的。…… 它模仿、学习西方古典音乐话语的非本土性也是不可 否认的。”
二、理论:对“文化回授”及与之相关概念所谓思考及辨析
(一)方向与路径
通过上述一系列的案例的呈示,我们已然对“文 化回授”现象的特征及普遍性有所了解。就“文化回 授”的发生路径而言,往往是双向或者多向的、互动 的。在此方面,以中亚丝绸之路艺术史研究中的案例 最为凸显,正如有学者指出:“艺术上的双向回授自 古代丝绸之路开通后尤为明显……像佛教艺术的双 向回授就是典型的例证,由印度传入中亚再入我国中 原的佛教艺术,就是从我国中原又回授到中亚的。”明
而在音乐学界,较早关注“回授”现象的当属 牛龙菲,在其考证“甘肃嘉峪关魏晋墓室砖画乐器” 的精彩著作《古乐发隐》中就曾指出,“在丝绸之路 上,各国各民族的音乐文化,西传、东渐、播布、回 授,犹如机梭织锦一样,往返来复编织着夺目绚烂的 图文,闪烁着奇幻的迷人光彩”⑫,该书虽以探讨古 代音乐及交流史为主题,但考证、分析、论述中不乏 洞见,并进而强调:“那种单向的’西域音乐文化东 渐说’,完全是偏狭的见解”⑫。
的确,就文化回授的方向和路径而言,更多的 是“互向”的,因为在彼此交往的过程中,文化主体 之间的借鉴、影响,客观上往往是一个相互的交互状 态。当然,路径的互向与多元,并不等同于“文化回 授”亦可产生于不同的地点,在笔者看来,作为“文 化回授”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其“回授”的结果最 终都作用于此文化的最初发生地,即本文一直强调的 文化局内人原生地域范围。
除了 “文化回授”的路径与方向,由于文化研究自身的微妙与复杂性,仍有必要对“文化回授”及其相关学术概念进行思考与辨析。
(二)文化回授、文化传播与“文化圈” 理论
文化回授属于一种文化传播样态。众所周知,在文化圈理论中有这样观点,即一种文化样态往往在其 文化激起地(中心)产生,经过漫长的历史过程后会 在其文化的相对边缘区域得以保留。在某种程度上, 文化回授存在将某一处于“边缘”(一般指地理位置 而言)却得以保存的文化重新回传给曾经的文化发生 地,客观上实现了文化样态的传承、延续与保留。
但是,音乐中的文化回授并不等同于一般的单 向音乐传播或不同音乐形式的叠加,而更多的是在既 有本土音乐形式的基础上、结合“回授”音乐形式影 响下最终形成新的音乐样态,这不同于一般所谓传播 或融合中音乐元素的借鉴与叠加。例如,在研究同为 印度尼西亚音乐品类“克隆钟”(Kroncong )时,研 究者明确指出,“克隆钟音乐堪称本土音乐与外来音 乐融合的成功典范,其乐队配器及即兴方式是对印尼 传统音乐甘美兰的智慧的借鉴,这种结合方式是我们 在面对传统与发展问题上一个需要注意的新视角。”" 这里,我们更多地将“克隆钟”作为一种文化融合的 产物,而非“文化回授”。
(三)“文化回授”与“再地化”概念之 联系
“再地化”是研究飞地(enclave )、离散(diaspora ) 音乐、移民音乐中常常出现的一个概念,“当离散社 群在面对一个移民国新的文化空间的改变时,导致其 从母国所带来的传统文化,慢慢地抽离了其原来所赖 以生存的文化空间,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文化空间, 开始进行适应(adaptation)、融合(symcretism)的过 程。”叫通俗地讲,文化主体在经过他者文化的影响 下,于原生地之外形成新的文化样态,即所谓“再在 地化”。音乐的文化回授虽与“再地化”有一定的联系, 但区别却更为明显,因为所谓“回授”,往往最终将 落地于原生文化的发生地。
“文化回授”、想象的共同体及文化身份/认同(identity )
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著《想象的共同体一一 民族主义的起源于散布》一书中,作者从18、19世 纪之交南北美洲殖民地独立运动,经由19世纪中 叶欧洲风气云涌的“群众性民族主义”,直至20世 纪前后、影响波及至今的“官方民族主义”(official nationalism ) o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英国人埃里克• 霍布斯鲍姆与几位长期关注历史、传统等概念的学者 出版了论集《传统的发明》,和之前许多论著不同的 是,这本论文集不同于人们以往对待“传统”的看法, 那些被我们视为有着悠久历史由来、甚至是严肃而又 神圣的传统,其产生历史往往并不久远,很多我们所 珍视的自己的传统,不过是些“舶来品”。就像霍布 斯鲍姆所指出的,“现代形式的这种盛典事实上是19 世纪末和20世纪的产物。那些表面看来或者声称是 古老的’传统’,其起源的时间往往是相当晚近的, 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
其实,无论是建立在“想象”之上的“共同体”, 抑或是“被发明”的传统,这里面探讨的问题,也与 当今民族音乐学所热衷谈论的“身份”①[15]( identity) 有关。不可否认,文化回授与此也有极为密切的联系。 一方面,作为“回授”行为,如果没有被“认同”或 接受,其“回授”的意义则可能不复存在;另一方面, 在“回授”行为实施中,之所以一种被改造/再造与 融合的文化样态会被其文化当事人所接受和认可,这 期间亦裹挟着基于想象的“共同体”以及“被发明” 的传统。
结语:文化回授与他者“凝视”
诚如本文案例中所呈现的那样,被视为印尼巴厘 岛乐舞文化标志的kecak,其产生的渊源、主要动因, 以及最终被巴厘岛民所普遍接受的一个重要因素,就 是来自他者的“凝视”一一作为文化“局外人”的施 皮茨等通过对巴厘岛原有乐舞的搜集、整理,并融入 “出神”和史诗与戏剧性情节等一系列的改造性编创, 经由欧洲的巡演(首先引起局外的关注与兴趣)获得 成功,最终返回巴厘岛,得以被当地人所接纳。这其 中深层因素,即“凝视”的意义与作用,也可以说, 文化回授的现象里,很大程度上有着“凝视”理论的 渗透。
我们一般视“凝视”的理论滥觞为拉康,其将 婴儿于镜像前的自我调适用于文化从碎片到逐步完形 的过程;至福柯的理论中,“凝视”更与“权力”进 行牵连。正是因为“凝视”以及由凝视引发、产生的 文化塑形(回授)在民族音乐学实践与理论中的重要 存在,在第41届国际传统音乐学会(ICTM)的论文 征集主题中,亦有“通过对行为(movement)的凝 视(gaze )重审民族音乐学”的讨论。事实上,在很 多文化回授的案例中,我们能够看到:原本被“漠视” 和“边缘”的原生文化,因他者的“凝视”而被碎片 化并体现出“不适”,却仍在“凝视”中开始了种种 调适——重整、拼凑、融合乃至再造,最终得以适应 “凝视”并形成自我文化塑形。在这个意义上,也可 以说,“凝视”作为一种文化行为,积极地参与并影 响了文化回授这一过程。
也正因如此,本文所讨论音乐的文化回授现象, 基于相应的案例与特定的音乐事项,尽管经由文化回 授,往往已形成对原有文化主体的某种改变,但在民 族音乐学的研究中,研究者并不应对这种“改变”持 有某种批判性的态度。因为局内人的传统与他者的相 遇,本身是既定事实,且文化回授在客观上往往造成 的是对当地文化的保存与延续。我们所做的,当是尽 可能把握这种客观现象、既有的事实的来龙去脉,以 便尽可能做到正本清源,这将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解 析田野调查中的研究对象,并会对于我们探究所调研 对象的音乐世界观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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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小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