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一个国家民族精神的崛起,决定着艺术的发展高度。毫无疑问,在迄今留在我们生活中的经典音乐作品和正在被接受的优秀音乐作品,无不浸润我们生命精神和生生不息的 生活情感。中华文化千万年薪火相传,也正是凝聚了中华民族坚强的生命精神和乐观朴实的生活信念。因此,我们相信,好的艺术作品,历史上伟大的经典,能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社会文化发展中发散恒长生命力量,因为精神是可以无限分享的。就这样的话题,我非常乐于谈谈多年来在民族音乐体裁与题材的创作中积累的经验与切身体会。回溯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华民族古老、悠久的中华历史文化,猛然间与今时世界文化对目相望,面对人类社会剧烈变革和跨世纪的物质飞速发展与扑面而来的科技和信息迭代岁月,特别是面对百年来欧美音乐审美、创作理念、艺术浪潮的冲击;面对现实以及面对未来,面对中国社会发展的需求,当代中国民族器乐创作所经历的一切,远比过去时代更加复杂、更加严峻。每一位音乐家、作曲家,面临每一种音乐思潮,面对每一次具体的音乐创作,都需要在这个复杂的现实中确定自己的立场,坚定自己的文化使命感,并坚定不移的实践,接受远远超过以往时代的艰难命题的挑战。就是在这样形势催人奋进的、勇于承担的时代,在民族音乐题材和体裁作品创作中,作品的命题与解题、精神与情感等,对于创作的成功是非常重要的。
发现——中国高古原始人文精神风采
1994年4月我创作了二胡协奏曲《八阕》。创作灵感来自中国古代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 尾,投足以歌八阕”。八阕即为八段乐曲,分别为:《载民》《玄鸟》《遂草木》《奋五谷》《敬天常》《达帝功》《依地德》《总禽兽之极》,上述内容令人震惊,兴奋和崇敬。中国原始社会生活,原始生命最质朴的全息内容,远古人的生命精神,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生活观、自然观表达得这样充分淋漓尽致。即使在当代仍然具有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研究的现实意义。有关文献记载,中国原始乐舞的音乐具有“乐而无转”的音乐特点(桓宽:盐铁论),即,音乐以节奏为主,而较少委婉的曲调。根据这样的记载,协奏曲《八阕》的具体音乐形象,作品中各段音乐的主题,独奏二胡的旋律构成,音乐的乐队写作,在综合一套新的演奏发声方法基础上,辅之各种变化的节拍、节奏等构成具有原始生活气息的整套音乐语言。以《八阕》为研究的起点,中国民族器乐的发展,虽然多经社会发展变革,却始终相依社会生活,载负鲜活丰满的人文风情亦庄亦谐,或营造水墨长天的空灵交响,或播弹高山浩水的心有灵犀,穿越历史汇聚成蜿蜒流转的文化长河。
《玄黄》—— 形与意的思想表达
19 93年,我在创作九重奏《玄黄》时,正处于刻意追求20世纪“新音乐”期,具体在作品的音高与音响方面,在音乐材料延展和音乐织体演奏方式等方面都非常直观。但这部作品 的创作构思过程中,在题材表达的引导下,通过形与意的塑造又着重的强调了中国文化精神主导作用。《易经•坤》的爻辞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意 思是,龙搏斗于野,血染泥土成 玄黄之色。玄指青色,玄黄指青黄混合的杂色。战国时期的人为《易经》所作注释:“夫玄黄 者,天地之杂色。天玄而地黄。”我喜欢《玄黄》这个名字,但是以此为题材,没有直观渲染龙战的场面,也不具象描绘天地的色彩;而是仅仅借助抽象的音乐来暗示一种事物发展的结 果。一支竹笛和八把大提琴,灵感来自北京中山公园“五色土”。音乐材料源自新石器时期出土的三只陶埙上能够奏出的五个音。而对于音乐声音的想象来自河南出土的具有八千年历史的舞阳贾湖骨笛。演奏时竹笛演奏者站立中心,八把大提琴在四角按回字的结构双重排列, 其形如四方支撑的大地,中心连接圆圆的苍穹,而乐曲结尾处意外的引入拉奏铙钹、碰铃,让神 秘的声音,从乐队中心位置的笛子和拉奏铙钹以及最前排演奏的碰铃,三个置放不同高度方位上发出,在我的想象中这形、这声宛如鲜活的中国文化殿堂,揭示了乐曲试图表达的“事物进展过程的结果”。1996年,我在德国斯图加特音乐学院访问期间,曾将录音送给德国作曲大师拉赫曼教授,听了《玄黄》后他来信说:“我能告诉你的除了极大的尊敬和羡慕就没有别的了,在我看来欧洲现代音乐的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即从我们现代主义的狭窄天地中走出来,使音乐能够给予普通人一些有益音乐水平提高,能平衡音乐创新与音乐内容表现方面的新要素。在这一方面来说,可能你的音乐比我们德国的‘先锋派’或者我本人的音乐作的更好。”如果说音乐创作的一切成果,除了作曲家的努力创造,其它一切都应归属于他所处的时代和文化背景。毫无疑问这褒奖,应当归属音乐中分享和传递的中国文化精神。
乐——无情即为伪
在创作民族题材的音乐作品中,面对文化传统,解决继承与创新是决定作品成败的关键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所知晓的创作,一般的’继承’比较容易,但是真正有价值的发展却是非常不易。因为一般的“继承”很容易在音乐材料和表现方式等方面获得显性的认知。而发展则必须在精神和情感的层面有了真正的升华才能为音乐增添艺术的价值。如果从哲学层面讲,继承、发展本是不可分割的统一构成,那么,没有创新发展层面的富有意义的成功,所谓的继承也就失去了意义。1994年,我在创作琵琶协奏曲《春秋》过程中获得了一次重要 的思想升华。上个世纪80—90年代期间,国内文化发展中老子和庄子的学说被格外重视,作曲家在音乐创作中亦深受影响。当时的文化界崇尚老庄的哲学,音乐作品注重空灵、返璞归真等。我也曾在蔡仲德先生开设的中国古代音乐美学史课上学习。并撰写了论述庄子学说的“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结业论文。虽然处于这样的学习过程,但也曾常常反向思考:艺术创作,为何追风一家之学说呢?同为中华文化传统财富,儒学负载的中国文化精神和生活情感,如何体现在中国音乐创作中?特别是对于“礼乐”的认知,中国先人在两千多年前就将乐与礼于人的尊严融合为一,这是中国文化精神超越时代具体的人,成为民族文化精神最为光彩闪亮的精华。琵琶协奏曲《春秋》作品初稿完成后,我却心有不安。因为我不能说服自己相信,初稿的音乐中,有能够为听者分享的,超越时代局限的有价值因素。在怀疑和努力排除困惑的思辨中,我终于清楚,音乐在“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感召下,虽然实现了某些形式方面的气质,音乐的‘情’的立根升华方面却有缺失。大家都知道,这部作品中部音乐中意外引入古琴曲《梅花三弄》主题,以此点题表达了音乐核心思想。有中国古典文献记载: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傲雪之韵。1994年以后,在中国越来越多的音乐创作中,古曲《梅花三弄》的音乐主题被不断引用。如何判断其艺术价值呢?我认为应当看其在音乐作品中承担的艺术作用,音乐的目的和情感,是否符合“梅花三弄”所负载的中国文化品格。
《后土》—— 主客易位思考的启迪
1993年,我曾创作了一部电子音响的作品《打春》,音乐的音响非常“先锋”,但听过的人都很容易产生与音乐的共鸣。因为我在音乐中加入了东北四季生产的民俗谚语。这使我确信现代音乐作品是能够让人感动和喜欢的。这之后1996年又应约创作并制作了四首用农民歌手的声音和电子音响的作品。《我回来了》《草原》《花儿》《惊春》四首作品很受人喜欢。《后土》在音乐规模上更大,音乐变化也更多,在音乐音响方面更为先锋,更为复杂。很多人都知道《后土》中在音乐的演奏同时,按照设定播放了四首原生态民歌录音,但是却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后土》作为题材即具体又抽象。具体在于《后土》即为大地。而又抽象是在于,既为大地、土地,“后” 又代表什么?大地、土地,没有如大海的狂涛浪涌,没有如山谷林涛回声那样动感形。后土是脚下的大地吗?如何表现?以历史的观点剖析,中国的先人称天为 “皇天”,称大地为“后土”,这是专属于他们心灵中的天和地,是他们的生命观、世界观和自然观,是他们生命精神的负载。是一个主观概念。而非我们今时认知的客观世界中的蓝天和土地。所以,后土的题材解析超越了一般的文字概念,获得了哲理性的思想升华。作品中引用的四首民歌录音,正是在承担了这样的题材表达作用。分别镶嵌在作品四个结构部分中:1,人类的历史脚步。2,人类的生活情感。3,人类理 性精神的成长。4,人对未来的希望和企盼。四首精选的民歌,赋予了后土这部作品的音乐灵魂。《后土》在日本东京艺术剧场首演即获成功。日本著名作曲家三木稔先生在听了《后土》的初次排练后说:“非常激动,甚至超过了斯特拉文斯基”。日本著名学者、早稻田大学政治学教授提康傅先生从东京到大阪连续听了两次,并热情夸赞,“这样的音乐太美了,闪烁人类文化光芒和精神力量”。显然,《后土》创作成功对于我们创作思维方式有重要的启迪作用。主与客的易位思辨,人依存土地而生,土地因人而精彩。世界上有关艺术作品,如:黄土地、黑土地,红土地等类,艺术所表达的主体都是那里生活的人。所以,后土的成功,在于将音乐表达定位于人。那四首原生态的民歌,在大约十年后中国艺术领域风行的“原生态”音乐浪潮中,那几位歌手,正是唱着这几首民歌风行中国。
精神需要载体情感回落人心
同样的情形也表现在获苏州民族管弦乐团委约创作的第一民族交响曲《江河湖海颂》的音乐命题与解题的创作过程中。题材的选定是根据江苏省所完整具有的江、河、湖、海汇聚而成的水韵风采,以大型民族管弦乐为载体而创作的民族交响音乐作品。江苏具有独特的水的自然资源。在当代中国文化发展中以 “水韵江苏”为特色凝聚人文精神风貌。这部作品的题材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确定的。上述大自然的精彩,是因生活其中的人而精彩,也更因人而有了灵性和情感。所以,该作品的本质是讴歌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和文化成就,讴歌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和生活情感。而对于充满水的灵秀和诗情画意的江苏来说,这部《江河湖海颂》,又必须汲取江苏这片土地上的文化精粹、人文风采和风土人情建构出既有厚重历史感,又有江南风韵浓郁风情。所以作品中四种水的概念,在基于该地区社会生活和人文精神中支撑中获得了升华。其一,《大江东去》的 “江”,借题发挥以表达中华民族的文化,薪火相传汇聚惊天伟岸的力量,浩浩荡荡、滚滚向前。其二,《长河如歌》的“河”喻为历史,这里既有文人墨客感叹人间喜乐的诗情寄托,也抒发仁人志士慷慨激昂的家国情怀。历史兴衰,水流漫漫,生活沉淀心灵深处的却依然是那样的从容和安宁质朴的美。其三,《湖岸风和》的“湖”与江河不同,没有流向,却有婉约多叠的微波荡漾。湖岸意指民生汇聚的生活之地,风和意在表达和谐幸福、丰富多彩而沸腾的人民生活。其四,《海阔天极》的“海”则以海纳百川的宽广伟岸,雷霆万钧的动势表达时代赋予我们的精神力量和理想。讨论民族器乐创作,实质就是讨论中华文化的继承与发展问题。中国民族音乐创作,应当应时而更新。20世纪以来的创作发展,世界性的音乐创作的求新已趋于平缓,而中国民族器乐创作却正风华正茂。作为中国的音乐人,我们钟情和相信自己历史悠久的文化,也为今天音乐创作异彩纷呈而感慨。相信当代中国民族音乐发展在激扬民族精神和情感中,留下一个值得记载的大时代。
作者简介:唐建平 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副会长
著名作曲家,中国第一位作曲博士。中央音乐学院作曲教授,曾长期担任作曲系主任等职务。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国家文华奖,中国交响乐作品比赛,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创作工程等众多大奖;全国优秀教师及国家教学成果一等奖、宝钢优秀教师特等奖等奖项。
唐建平的音乐创作广泛涉猎各类音乐体裁。很多作品在世界各地公演,获得广泛的欢迎。主要代表作品有: 歌剧《拉贝日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运之河》、《青春之歌》、《鉴真东渡》。合唱交响曲《大运河》、第二交响曲《冬奥交响曲》、第一民族交响曲《江河湖海颂》、交响协奏曲《圣火--2008》、打击乐协奏曲《仓才》;琵琶协奏曲《春秋》、笛子协奏曲《飞歌》、古琴协奏曲《云水》、古筝协奏曲《洛神》;《第一钢琴协奏曲》、民族管弦乐《后土》、《 天人》等。舞剧《精卫》《风中少林》。音乐剧《彩云飘过山冈》、《情暖天山》。大型梵贝交响乐《神州和乐》、大型蒙古族交响音乐史诗《成吉思汗》;大型民族管弦乐交响诗剧《牛郎织女》、《仰欧桑》。清唱剧《白马入芦花》、《路》。九重奏《玄黄》、弦乐四重奏《啐啄》等;为中央电视台大型电视记录片《故宫》作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