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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致笙情——对于笙演奏家教育家翁镇发先生的评述
曹萌 华音网 2022-04-30

每一位优秀的演奏教育家,都有自己的品牌特征,这个品牌特征或是存于视觉或是留于韵味,或是二者兼有之。听翁镇发先生师徒传承体系的“笙”音,最强的感受,应该是“深情”。情至深处,若《乐记》所言,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正如其演奏的《小河淌水》,高亢时,直抒胸臆,响遏行云;低落处,深情款款,如在山谷。在宽阔的音域里,在不同的音高层里,在多声部的缠绕中,层次分明,腔头清晰,情浓与规约,默默两相宜。翁氏师徒传承体系的演奏何以如此深情,是近日来我不断思考的一个问题。

“凡音至起,由人心生焉”,若音乐由人心而起,那么心动所形于声的又应是怎样的“笙情”?以使乐章的音响表达最终做到英华发外、文采鲜明。纵观翁先生的音乐生涯,原因如下:

第一,对于传统的坚守。

翁先生八岁起就随江南丝竹名家顾文祥学习传统十三簧笙的演奏,老先生不仅教他吹笙,也经常带着他参加江南丝竹雅集的排练。江南丝竹是江南文化的典型代表,它所演绎的是绵柔悠长的水文化特质,它最重要的音乐特征是“和”,在协和、丰满、甜糯的感知中,若行云流水,不断地诉说文人的一抹烟雨乡愁。正是这一学习经历,翁先生的演奏在高亢与低落的顿挫里,不失江南文人的中正平和,这在《朝元歌》中可略见一斑。这首曲子原是昆曲曲牌,古人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竹簧共振的笙演绎人声,除却声腔化的模拟,在情由心生再托于器的过程里,所反映的是演奏者对于“笙情”的审美追求。这一追求就是甜糯、悠长还有文人式的乡愁。

传统的坚守不仅在于江南文化底蕴与传统技法的继承,还在于服务时代作品的格局下,新的演奏法和器乐伴奏的理论构建。

其二,演奏法与伴奏体系的理论构建。

笙的演奏法包括指法、气息技巧、舌头技巧等,翁先生在山东传统三大气的基础上,根据音乐需要而做变化。翁先生有个专辑,名字叫做《笙声慢》。在与他的交谈中,他常常提及这个“慢”字,因为在其演奏与教学生涯中,讲求的是在“HA气”练习中,首先咬准基础音,然后在指法的配合下,去找所需吹奏的音名,一切的变化都在最基础的功法里,只是需要慢慢地聆听与不断地反思、重构,进而追求音色美的极致。“HA气”的基本功练习方法和“慢”的教学理念,在其教学法中,已然形成了一套严谨的教学体系。他常常对学生说,所有音乐的达成都需要建立在一个科学的气息控制前提之下。翁先生强调的ha字是口腔张开的最原始状态,他认为,保持ha状态的出气,喉咙就此打开、嘴唇和面颊肌肉就能放松,在横膈肌的辅助下,吹出的音是圆润的、松弛的,由音成线的旋律是歌唱的,此为“腔圆”,那么“字正”呢?字正则表现在吐音技巧中,他系统地归纳了吐音的发音体系,总结出根据音乐情景而选择吐音时,舌头在口腔的位置。翁先生继承了“三大气”的传统,并在实际的演奏应用中归结其变化,最终形成教学理论。我曾听过他演奏的《朝元歌》,不仅“笙”音润泽、宽静祥和,而且,他抓住了昆曲唱腔中“声中无字、字中有声”的特点,用“笙音”的音头与拖音来做昆腔的润色归韵,不仅断句清晰且意犹存。

翁氏演奏法的特色不仅在于独奏,还存于笙伴奏的归纳总结。翁先生以“助人”之心研究笙伴奏的方法,并总结成章,传授与人。无论是已逝的陆春龄先生还是活跃于舞台的左翼伟先生,对于翁先生的伴奏都是赞不绝口。左翼伟先生说,他的伴奏没有谱子,但是他的旋律贴“我”很近,一直包着唢呐。笙是和声性簧管乐器,以演奏多声性音乐见长,又因笙的发音音色统一、音质柔和,所以笙常常作为伴奏乐器出现。我认为,翁先生的伴奏之所以出色,原因有两点:

其一,江南丝竹的基底。江南丝竹以四、五件丝竹乐器组成乐队,合奏中,讲求的是乐器之间的交融衬托、你繁我简、你高我低、嵌挡让路,让同一母体旋律通过不同乐器演奏者即兴发挥的加花变奏融合在一起。丝竹雅集的演奏经验,让他将这一“即兴套路”的伴奏手法熟稔于心,并将之运用于教学系统当中,在他的教学里,《江南丝竹》八大套是必学曲目,而民间丝竹的雅集排练,也是学生们的必修课堂。

其二,大量时代作品的演奏积累。在这一点上,最突出的应该是翁先生在上海电影乐团的演奏经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我国电影与动画片的一个黄金时期。当时,翁先生工作于上海电影乐团,为数百部影视作品录制音乐,如故事片《城南旧事》《喜盈门》《秋海棠》《焦裕禄》《聊斋》等;美术片《三个和尚》《哪吒闹海》《山水情》《滥竽充数》《阿凡提的故事》《雪孩子》《黑猫警长》《葫芦兄弟》《大闹天宫》《宝莲灯》等;纪录片《徐悲鸿》;科教片《长江》等。他告诉我,因为乐团的配乐工作繁忙,常常不排练就直接录制,这一配乐工作特性造就了他们那代人较强的临场演奏能力,当无数的乐句、乐章存储在心中,便有了后来无谱伴奏的“金句频出”。翁先生因出色的演奏获得了中国文联颁发的上海优秀电影艺术表演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之际,上海电视台评选出“文艺界有出色贡献的50人”,翁镇发便是其中之一。正所谓是生平多阅历,伴奏有丘壑。

万变不离其宗,一切的经典与实验都依托于笙这个乐器本身。这就是“笙情”的第三点:乐器改良。    除了演奏和教学,翁先生对于笙的贡献还有乐器改良。随着笙在现代民族乐队中的广泛应用,传统笙的局限性也随之突显。1985年,翁先生与山东艺术学院牟善平教授通过不断试验,在传统笙的基础上成功研制出37簧改良笙(以下简称37簧笙),音域包括三个八度内的所有半音。这一改良笙,保留了传统笙的非封闭式特点,在扩容乐器最大表现力的同时,最大可能保留传统技巧。譬如,用37簧笙演奏的《望夫云的传说》。这首曲子是民族作曲家张晓峰的作品,张先生长于用音乐道情讲故事。这首曲子原是27簧传统笙完成,为了拓展音域、丰富音乐的表现力,36簧加键笙也曾做过尝试,但需要与传统芦笙配合,37簧改良笙出现后,不仅可以单独完成此曲,而且在保持原作旋律的基础上,让最普通的传统技法滑音、历音等得到长足的表现,凸显了曲子的地域性特征。

37簧笙给予了音乐丰富表现的物理性可能,那么接下来的工作是如何向社会推广和应用。翁先生的做法如下:第一,一件新乐器的普及,其主要条件是接受的难易程度。在最初设计时,37簧笙保留了传统笙的形制、持笙方法、音位安排、手指位置等,这一保留,便于传统笙的演奏者较快的适应改良笙;另外,翁先生提出,笙键的位置需要贴合自然,符合人体工学,不仅要解决双手托笙的舒适度,还要最大限度的发挥演奏者的技巧;第二,扩大37簧笙的演奏曲目的广度,不断发挥乐器特性,增加原有作品表现力,譬如《望夫云的传说》其中复调乐段,他保留主旋律的歌唱性,同时缩减时值,以快速的指法完成弹性的断奏,并与中、西现代作曲家合作,增量作品;第三,做密集性演出,扩大改良笙的知晓度;第四,不断扩充37簧笙体系,他与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合作,研制37簧中音笙、32簧次中音笙、低音笙等,为笙的多元化应用做助力。

笙情的第四点,是立足于传统、立足于本土文化的探索性发展。

翁镇发先生是上海人,他用毕生的演奏与教学完善了具有海派风格的笙韵体系。一件乐器因演奏者的人性品格而有生命,更会因演奏者所注入的地域文化而在民族音乐的天地中自成一脉。海派既有着江南文化的绵柔悠长又有着海纳百川、熔铸中西的文化精神。城市文化的开阔与包容,让翁先生不仅仅止步于中式的传统之美,更是在中西熔铸中做以创新。

自2005年起,翁先生受国际乐团邀请,成功首演盖拉德•勒西作曲的现代派笙协奏曲《河、格、形》;同年,演奏许舒亚作曲的笙与弦乐四重奏“题献II”;2012年与德国基尔爱乐乐团合作,演奏作曲家施耐德创作的现代派笙协奏曲《易》;2002年翁镇发先生在德国举行了近2个月的笙独奏音乐会巡演,德国媒体评价:“世界一流的笙演奏大师演奏的是一件对西方听众来说极具异国风味的乐器,那鲜明强烈的音色对比,让人们时而联想到口琴,轻松欢愉;它又如管风琴庄严雄伟;又如风笛般自然、原汁原味。一件小小的笙把如此丰富多彩的音色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实属罕见。”让世界聆听,让世界接受,是笙作为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所应尽的历史责任,在这一点上翁先生做到他身为中国演奏家的国家使命。正如《齐克马林根城报道》所写的,“天堂的声韵--变幻无穷的乐音”当著名笙演奏家翁镇发先生的笙音奏起时,仿佛无数的摩天大厦从上海的空中飘离,变成了他手中的这把神奇的笙。翁镇发的演奏音色柔美,细腻完美的音乐处理,精湛的演奏技术征服了每一个齐克马林根城观众的心,带给了观众们空前的惊喜:那种在现代与传统音乐之间的无穷张力和思索……”。

大量的现代与西方原创作品的演奏经验,让他更加了解世界,了解时代,了解笙这个中国传统乐器。如何笙声不息,如何普及推广,这是一个演奏教育家的思考。近年来,他以牟善平教授、徐超铭教授、詹永明教授为乐团专家基底,邀请曾受教于柏林爱乐的长笛演奏家翁斯贝担任音乐总监;大胆启用张梦、沈叶、芬兰的托米·雷伊塞宁等青年人来担任乐团的指挥与作曲,用笙音圈的概念来做环境与声音的实验。2015年在翁先生的专场独奏音乐会上,以声音装置小品为开场,营造宫廷雅乐宏大、庄重、简洁的仪式氛围,给观众一个浸入式的听觉体验。

在现代与传统、学院派与社会化的交互融合里,翁氏的师承体系做出了最好的演绎,他们为笙的再发展中做出了可以借鉴的探索性案例。

笙情第五点,教育理论体系的实践。

翁先生的教育理论体系不仅限于乐器的掌握,他认为任何一种乐器只是音乐表达的一种媒介。音乐本身是超越器乐的。他鼓励学生们拓宽视野,突破局限,激发创造力,寻找更多的可能性来为音乐、为笙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1977年翁先生兼任上海音乐学院笙的教学职务,今天,他依旧活跃在教学岗位上,同时担任上海戏剧学院、上海大学音乐学院、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复旦大学哲学院等多所高校的笙专业教授。他培养出无数杰出的几代笙演奏家、笙教育家,数不胜数,其中许多已是业界的老前辈了,如沈阳音乐学院教授孙友、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刘金祥、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牟楠、福建艺术学院笙教师林重振、福建省歌舞剧院笙演奏家吉阳、浙江民族乐团原团长及笙首席夏扬、上海民族乐团首席李云良、李裕祥;台湾台南艺术大学蔡辉鹏、安敬业;台湾高雄国乐团林奈静等以及他们的学生们;还有香港的许多笙演奏家。翁氏子弟有在国内知名音乐团体从事笙演奏职业的;有在音乐院校成为笙专业教授的;有在世界舞台上为笙事业而努力绽放的演奏家,手捧优秀的37簧传统改良笙,不仅把中国的文化艺术带到世界的舞台,吸引众多世界最前沿的作曲家为其创作多达几十部笙与交响乐团协奏曲,巡演于世界各国一流乐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吴巍先生,他不仅将笙带入欧洲,而且与柏林爱乐、芝加哥爱乐等交响乐合作,首演曲目400多部,协奏曲30首;此外,翁先生带领下笙乐团不断开发各类音乐领域的项目,如:爵士音乐、即兴音乐、古典音乐、巴洛克音乐、极简音乐、现代音乐、电子音乐、各国民间音乐;;也有学生不仅活跃于音乐演奏舞台,也积极致力于创作新作品,丰富中国民乐曲目,其作品多次获得国内重大作曲比赛各个奖项,为37簧笙也创作了多首独奏,重奏作品如《玄烟》《幻象》《笙声吟引》《笙形》《驹追骏》《变奏曲》《夜泊》《光弈》等。

一个民族乐器的传承不仅仅是止步于演奏家的舞台,而是全社会的认同与学习。2006年至今,他参加了 “国乐大家高校行”公益活动,走进中国人民大学、中国传媒大学、清华大学、北京中医药大学、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工业大学、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等近三十所高校,为大学生举办“国乐启蒙”音乐会和吹管乐讲座,受到广大师生的热烈欢迎和真挚喜爱。

何以致笙情?一辈子用学习、演奏、教学、乐器改良来守护笙。可谓是情到深处只是一心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别无他想,这是一种美,正是这种美制造了翁氏师徒传承体系的“笙情”,这一“笙情”不仅完善了当代海派笙与中国传统笙的存在状态,也让他在古稀之年依旧奔波于舞台、校园,一生都不曾改变。在这一领域内,他守护了笙的传统,推动了笙的时代发展,他尽己所能完成了作为“吹笙者”应尽的历史责任以及社会责任。每每旁观像翁先生一样,为执念而不停歇的师辈,除却敬意还有不尽的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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