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8月，昆剧传习所在苏州创建，在这里，走出了44位传字辈昆剧艺术家。他们在动荡的时局中坚持演出，挽救、继承了即将消亡的昆曲艺术；1949年之后，传字辈又培养了大批昆曲艺术接班人。他们在昆剧艺术史上，在中国戏剧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开启了20世纪昆曲艺术的新篇章。2021年是传字辈从艺一百周年，也是昆曲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世界首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20周年。为纪念昆剧传字辈艺术家从艺百年，总结传字辈艺术家的艺术成就，探讨21世纪昆剧艺术发展的路径和方法，上海艺术研究中心于2021年7月16日-18日在上海举办“纪念昆剧传字辈从艺百年学术研讨会”。国内四十余位专家、学者齐聚一堂，围绕“传字辈昆剧艺术的传承与发展”、“昆剧传习所创立之辩”、“传字辈昆剧表演艺术与传播”、“传字辈昆剧艺术家的历史经验与成就”等议题展开深入讨论，共同推进昆剧艺术在新时代的守正与发展，传承与传播。

挖掘传统，创新发展，是艺术工作者和研究学者共同的使命，也是提高文化软实力的要务。《上海艺术评论》公众号即日起，从本次研讨会的成果——《兰韵“传”馨——纪念昆剧传字辈从艺百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精选好文以飨读者。

摘要:昆曲百年传承是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迹，是古典艺术在现代社会继续生存并呈现出旺盛生命力的独特范本。昆曲百年传承的奇迹，得益于三个重大事件，首先就是 100年前的苏州昆剧传习所的成立，其次是 70 年前华东戏曲研究院的成立，第三是 20 年 前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遴选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前两个事件都 是在上海这座中国最典型的现代城市完成的，所以作为“非遗”的昆曲最具代表性的 表演团体才会在上海。传统中国的古典艺术昆曲是通过上海这座现代城市才得以保存 并发展的，给我们许多重要的文化启示。“现代性”不是鄙薄非西方艺术的独断主义, 而是文化上的多元包容;“现代思维”不是舍弃传统知识与经验、技能的凭空高蹈，而 恰恰是人类思想有序演进的结果;“现代意识”也不能依赖自上而下的思想灌输，而是在市场化的语境中，让传统艺术与普通观众互动:因而自然地让昆曲的价值在现代社 会得到充分发掘，并绽放其文化的光辉。这些都是上海作为一座现代城市在昆曲的传 承保护中给我们提供的宝贵经验。

关键词:传字辈 昆曲 现代性

苏州昆剧传习所成立于 1921 年。100 年来，昆剧传习所的价值与意义已经有很多研究和论述，但是有待于深入探讨与阐释的话题还有很多，比如昆剧传 习所与上海这座现代城市之间的关系，就是其中之一。

一

1921 年苏州昆剧传习所的成立，是一个充满偶然性的事件。百年之后我 们回顾苏州昆剧传习所成立这一事件，越来越深刻意识到它无可估量的文化意 义和价值。如果不是因为有这所百年前成立的昆剧传习所和它所培养的一代传 字辈表演艺术家，昆曲这门伟大艺术的传承脉络大概率会中断;即使不完全中断，也绝无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成就。而昆剧这一脉没有中断，不仅仅是为中国戏曲保留了一个剧种，更重要的是它所决定的是中国戏曲表演艺术的高 度，这是中华文明在雅文化领域最高成就的标志。既然如此，假如昆曲的传统 中断了，甚至昆曲的表演水平下降了，那就意味着戏曲乃至于中国表演艺术的 整体高度的下降。

从清初乾嘉年间昆曲表演范式确立以来的四百多年里，昆曲不仅为戏曲表演艺术人才的培养建立了重要的规范，并且更因这一规范的建立，持续确保了昆曲表演作为戏曲表演最高水平的代表与象征之地位;而昆曲表演艺术得到高 水平的传承，才有可能确保中国戏曲的表演艺术水平持续保持在它的历史高度上。所以这就是昆剧传习所最重要的意义所在。昆曲乃至戏曲要为 1921 年创办了这所传习所感到侥幸或者庆幸，如果放眼人类文明史，更应该感到侥幸或者庆幸。工业革命以来，各民族文化交流传播不仅日益深化，且其速度也越来越快，世界各非西方国家的传统文化都受到西方文化的剧烈冲击，大部分的非 西方国家的民族艺术和传统艺术，包括有数千年文明史和将近一千年成熟的戏 剧史的中国在内，都遇到了严重的危机，甚至陷入生存发展的困境。昆曲所遭 遇的困境当然不完全是由于外来文化的影响这单一原因，但是毫无疑问，在清中叶之后，尤其是在商业剧场蓬勃兴起的年代，它在剧烈竞争的演出市场中的 份额及生存发展方面的能力确实在急剧衰落。这个衰落的过程和世界其他非西 方国家的民族与传统艺术的衰落过程几乎是同步的。但是如果站在今天的立场，我们又必须骄傲和自豪地看到，在世界范围内，其他非西方国家的传统与 民族艺术很少像昆曲这样有完好的传承。

如果说建筑、美术等艺术类型可以通过文物的珍藏让古代人的文明创造留存至今的话，各类表演艺术则只能存在于表演的瞬间，它无法超越时间的限定 得以保存，因而它才被视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因为它们都是高度依赖 于人的肉身而存续的艺术。同样，它的传承也只能通过“身体”这一唯一的途 径。但人类文明的重大秘密之一，就是让技能变得可以传授，让下一代可以接 续上一代的创造与技能。地球上除人类之外，所有动物的能力的提升都必须依 赖于基因的改造，而基因变异是一个极为漫长和随机的过程;只有人类掌握了 将后天获得的技能传授给其他个体的途径与本事，因此每一代人都可站在前辈 的肩上，人类的进步才如此之快，仅仅通过几万年时间，就成为地球无可置疑 的主宰。因而，当我们说人类的表演艺术只有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直接传授才有 可能得到传承时，实际上是在说，正因为有了在人际间传播技能的方法与途径，艺术才会代代相传，才有文化的和艺术的传统。所以，人类的进步主要不 是作为生物体的进步，而是人作为文明之载体的进步，具体的手段就是教育， 包括艺术技能的教育。

但人类一直以来只是在不自觉地这样做，只有在现代社会，才对人类文明 的发展演进规律有了较清晰的认识，开始逐渐意识到文化与技能传承的重要 性。20 世纪后半叶，世界各国开始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这个重要的跨国平台上 讨论有意识地推进各国文化遗产的保护，直到 20 世纪末推出“非物质文化遗产认证”，更体现了人类社会对文化遗产之价值的新认识。当包括戏曲在内的 各类表演艺术的价值被提升到需要和值得珍惜与保护的“人类文化遗产”这一 高度时，背后所体现的就是对文明传递规律的深刻认知，它也为文化传承提供 了自然生存发展的额外动力。

包括表演艺术在内的技能传授与接续是一个世界性难题，如前所述，全球化以及文化的单向传播又加剧了其难度。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当下，我们都经 常看到非西方国家诸多极具魅力的传统艺术因传承链条的中断而永远消失，而通常人们举例说明传统文化的成功保护模式时，都会将日本的能乐和歌舞伎作为范本。诚然，日本作为典型的受到西方文化剧烈冲击的国家，在传承与保护 民族艺术方面的经验是值得尊敬与总结的，但是无论是能乐还是歌舞伎，从文学、音乐、表演三方面的浓厚积淀而言，与中国的昆曲都没有多少可比性。我觉得真正应该总结的是像昆曲这样内涵丰富、体量庞大的传统艺术，它如何能 完好地保存到今天，这是远比能乐和歌舞伎的传承保护更了不起的历史文化贡 献。我们经常在各领域谈“中国范本”，我对其他领域可以供世界学习的范本 了解不多，但至少昆曲的传承与保护，确实是值得世界上所有国家，尤其是非 西方国家好好学习的。

中国的昆曲表演艺术经历数百年传承，几乎完好地传承至今，仍然可以以非常高的水平呈现在舞台上，并且在最近几年里迅速扩大演出市场，意外地成 为青年人趋之若鹜的文化消费对象。昆曲百年传承是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迹，而 这一奇迹的出现，就不能不提到苏州昆剧传习所及其传字辈，如果说文明的 传递就像一场接力赛，正是由于有苏州昆剧传习所培养的传字辈接过了这关键性的一棒，我们才依然能拥有如此高水平的昆曲表演。所以，苏州昆剧传习所的价值，只有在人类文化史这一大背景下，才能得到足够的认识与充分评价。

二

在昆曲百年传承的过程中，上海这座现代城市具有极为突出与关键性的作用，而至今人们还很少对上海这座城市在昆曲的保护传承中的杰出贡献做一番 完整和清晰的梳理。

上海对昆曲的杰出贡献，首先体现在这座城市在苏州昆剧传习所从筹备到 运营的全过程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我们今天在上海参加这场纪念苏州昆剧 传习所成立百年的活动，正是因为上海是苏州昆剧传习所从筹备到运营的全过 程中最重要的推动者、最重要的资助者，以及传习所的学员们最重要的活动区 域。如果没有上海，苏州昆剧传习所很可能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戏曲科班而已。在中国戏曲史上，有无数人和无数剧种都办过类似的科班，大部分科班都不会 像苏州昆剧传习所和京剧的富连成科班那么成功。民国以来秦腔的易俗社和南 通伶工学社也都是人们经常关注的科班，当然，诸多的科班获得的成果都无法 与传习所和富连成相提并论，因而说这是近代以来戏曲史两个最成功的科班， 并不为过。富连成已经有很多人做相关的研究，苏州昆剧传习所的研究也应该 加强。

在有关苏州昆剧传习所的研究与讨论中，上海实业家穆藕初的作用经常被 提及，此前还出现了不少争议。坦率地说，按我目前的认知，我不倾向于认为 穆藕初是传习所的创办人，说他是接办者当然没有任何疑问。假如有关苏州昆 剧传习所最初有 12 个董事这个说法大致可靠，穆藕初确实不在其中。更何况 在苏州昆剧传习所筹备初建时，他学习昆曲表演的时间还不长，对昆曲的艺术 与文化价值的深刻认识与理解，恐怕需要有更多的人文积累，很难想象他有如 此高的悟性，仅仅初学了一年多昆曲，就立下了那么高的志向。如果我们仔细 排查相关的资料，凡是强调穆藕初是传习所创办者之一的资料都如同小说，而 认为穆藕初没有参与创办过程的材料，则相对比较接近于历史的记载。这不只 是相关资料的文字风格的差异，更涉及资料本身的可信程度。在很长的一段时 间里，写历史事件、写人物经历，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将叙述对象神化得完美 无缺、高瞻远瞩，不惜牺牲记载的客观性、真实性，其结果反而丧失了可信 度。即以穆藕初是否参与传习所的创办为例，客观真实可信的材料仍有待进一 步挖掘。

诚然，无论穆藕初是否参加了传习所最初的创办，穆藕初都是传习所最重要的支持者和灵魂人物。如果没有穆藕初，苏州昆剧传习所完全不可能成 功办下去，因而更无可能培养出后来的传字辈艺人。有学者质疑传习所最初 的 12 位董事只集资了 1200 元钱，这点资金怎么够支撑科班的开支?这点经费 当然是不够的。但我们可以找到另外的一些旁证，借以说明这种现象并不是孤 例。1912 年西安秦腔易俗社创建时也有类似的现象，即最初动议的 100 多人 中，多数只是出资 10 元，加上陕西省政府持续时间不长的每月 300 元拨款就 成立了易俗社;南通伶工学社的创办者张謇，也是在学社开办后才意识到办科 班的花销居然如此之大。开办科班当然是耗资巨大的，然而多数情况下，戏曲 界之外那些最初热心动议兴办科班的人，几乎都不知道那是一个无底洞，多数 是在科班办起来之后，才逐渐意识到原来学戏是需要不断投入的，后知后觉， 方才开始着急、去寻找新的财源和有识之士的参与。

昆曲和传习所的研究都需要更多客观理性的研究，穆藕初是否参与了传习 所最初的创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传习所存在的五年里一直是这家艺术 教育机构运营的大财东。当然，如果要提及昆剧传习所从创办到最终取得巨大 成就的贡献，我们还不能忘记其他人，其中就包括徐凌云，他在传习所持续期 间的贡献毫无疑问是必须记取的。他不仅是传习所创办最初的动议者与积极参 与者之一，昆剧传习所在上海的首次演出，就是在徐凌云家里演的，而且在此 之后，徐凌云一直是昆剧传习所以及初登舞台的传字辈艺人最重要的支持和指 导者。更不用说在穆藕初弃商从政、传习所无法继续、传字辈艺人开始组班为“新乐府”正式演出时，颜惠宇、陶希全为其置办戏箱并操持其演出经营事务。如果没有他们出资组班，给予刚出科的传字辈艺人宝贵的舞台实践机会以及继 续向前辈艺人学戏的费用，这一批学员就不可能迅速走向成熟，他们也未必可以成为昆曲这门古老而精致的表演艺术传承路径中关键性的一环;而一旦失去 了苏州昆剧传习所和传字辈这个环节，昆曲表演能否大致完好地传递至今，也 就成了一个未知数。

在创办传习所与传字辈成熟过程中，上海的重要性无可比拟，而且正是上 海给了这批刚刚出科的孩子们历练的机会，将他们培养成一代表演艺术家。上海这批爱好昆曲的文人和商人对苏州昆剧传习所决定性的支持和对昆曲传承的 贡献，是上海与昆曲百年传承关联中的第一大事件。

上海与百年昆曲传承的关联中的第二个重大事件，是 1951 年成立的华东 戏曲研究院。2021 年恰好是华东戏曲研究院成立七十周年，遗憾的是没有举行 相关的纪念活动，只能寄希望于它成立八十周年时，再来总结它的历史成就。

华东戏曲研究院对昆曲传承发展的突出重要性，就在于新乐府和仙霓社相继解散，这批艺人流落在社会上数年后，是华东戏曲研究院把十多个传字辈艺人集中到研究院，让他们有了安顿之所，并且继续能发挥其艺术作用。多年来，我们较多谈论浙江的国风昆苏剧团班主朱国梁为几个传字辈艺人提供了栖身之 所，因此确保了昆曲的传承，确实如此。但是让更多优秀的传字辈以群体性的 方式有了更稳定且更有尊严的社会身份的，恰恰是华东戏曲研究院。如果不是因为华东戏曲研究院把当时上海的十多位传字辈艺人，纳入华东戏曲研究院的 体系里，就不可能有上海戏曲学校的昆曲专业，而上海戏曲学校培养的“昆大 班”是当代昆曲传承脉络中最重要的主力阵营。通常人们都认为昆曲的当代传 承是由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我此前的论文就曾经指出，对这段历史 要有更符合客观实际的认识。实际上 1954 年上海戏曲学校就开始培养“昆大班”，1955 年上海就举办了沪杭地区的昆曲展演活动，这些重要活动都比昆剧《十五贯》的创作演出更早。

由于昆剧《十五贯》的创作演出对昆曲传承的作用被“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夸大到了不切实际的地步，也导致全国许多地 方剧种都想效仿这一成功路径，认为只要创作了一部类似《十五贯》的剧目， 得到领导人的肯定后就足以救活某个濒危剧种，而大量地方剧种之所以无法复 制昆曲传承的成功范例，根子就在于这些剧种没有如“昆大班”这样按艺术规 律成规模地培养的艺术接班人，而没有人才的积累，没有表演艺术的有效传 递，就不可能实现剧种的复苏。

电影《十五贯》周传瑛(右)饰况钟、王传淞(左) 饰娄阿鼠(浙江昆剧团提供)

所以，从传习所到“昆大班”，昆曲的现代传承经过了这两次重要的接力 才得以完成。昆曲传承的示范意义非常值得思考与总结，在这里，华东戏曲研 究院的历史功绩不可磨灭。

上海与昆曲传承的关联的第三个重要事件，就是上海昆剧团在联合国教科 文组织的“非遗”认证之后对昆曲传承传播的引领。20 世纪以来，昆曲一直 艰难传承，直到 21 世纪初开始出现逆转，其中，2001 年昆曲被命名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标志性事件。2001 年之 后，昆曲的复苏迎来了新的历史机遇，诚然，白先勇先生主导的青春版《牡丹亭》的广泛传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如果从更长远的时间段看，上海昆剧 团才是昆曲复苏最为关键的主力。因为上海昆剧团“四梁八柱”整齐，集中了 昆曲界各个行当最优秀的人才。在昆曲复苏的进程中，假如另外某个昆剧团的 传承出现了断裂，当然也是昆曲的大损失，可是假如没有上海昆剧团，才真是 伤筋动骨。这几年上海昆剧团在全国各地成功的巡演，产生了让全国各剧种艳羡不已的市场传播效应，靠的就是上昆从传字辈到昆大班一脉相承的传统表演 艺术。

因此，上海这座城市在近代以来昆曲传承的三个关键的节点上，都起了决 定性的作用，上海是昆曲百年传承当之无愧的中心。

《十五贯》周传瑛(中)饰况钟(浙江昆剧团提供)

三

如同这个“纪念昆剧传字辈从艺百年学术研讨会”在上海召开，这里有个 值得深入思考的话题:昆曲这门古老的艺术为什么是在上海这座中国最具现代 化形态的城市里得到最重要的支撑和最好的传承?

这里最核心的是对“现代”城市的理解。一座可以用“现代”冠名的城 市，它究竟有哪些特色?比如说，昆曲的传承北京是不是也能做到呢?在清末民初昆曲正处于最艰难的困境时，北京出现了昆弋班的复兴，也有诸多有识之 士试图像上海一样抢救昆曲;北京的昆弋班也培养年轻一代，兴办科班，却没 有成为北方的传习所;甚至当我们提到华东戏曲研究院时也会想起，1950 年 刚成立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其后组建的中央戏剧学院也为北方昆曲的代表性 艺术家提供了优厚的待遇，但是北京最终并没有做出如上海这么大的贡献。而且，昆剧传习所办在苏州，但是真正让传习所的艺人们在艺术上生根、发芽、 开花，绽放绚丽的色彩的却是上海。这是为什么?既然我们都公认上海应该是 现代中国最具现代性的城市，这就启发我们思考，什么是现代城市，以及什么 是现代性。

一般而言，“现代性”通常是与“传统”相对举的概念，极易达致“现代” 与“传统”割裂、对立的理解。但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城市一定会渴望拥有自 己的文化灵魂，上海这样一座迅速成长起来的城市，它越是成长得快，越是与 传统的中国社会产生出巨大的反差，就越是需要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和根脉， 因此对于昆曲这样的传统艺术，也许就会有更加深切、更加强烈的渴望，这种 渴望当然既有其真实性亦有其象征性，这种通过某种艺术样式联结传统社会的 渴望，它固然有实际的内容但也不排除有不切实际的成分，但是如果从上海的 例子看，结出的昆曲传承这一果实很好。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具有偶然性的，可 是我们只能看结果。在某种意义上，作为中国古代精致文化代表的昆曲，成为 上海这座缺乏历史积淀的年轻城市补上人文内涵这块短板最好的选择。仅仅有 了昆曲，上海就有了值得自豪的文化资本。

从开埠一百多年来，上海一直不间断地吸收各种各样周边地区的传统文 化。上海之所以被称为“现代化”的城市，根本理由就是因为上海有各种各样 的艺术，除了西方文化的引进，还有传统文化的集成。从工业革命以来数百年的更开阔的角度看，“现代性”从来都不能理解为一种独断主义的精神诉求， 因而也就不能把“现代性”理解为摒弃传统的努力，所谓的现代社会实际上都 显得比传统社会更加具有包容性。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如此，任何一个现代城市 都不是因为比传统社会更保守、更封闭而显得“现代”，相反，现代社会总是 更显出其包容性。因此，只有多元包容才是现代性的实质，才是现代性最具重 要性的特点。上海既然是现代的，自然也会具备这一特点。其实，即使就戏曲而言，上海也远远不止有昆曲，上海从清末以来就是京剧演出的重镇，上海对 京剧的厚爱远远超过了孕育和诞生了京剧的北京，而上海对那些深具传统韵味 的京剧名家的追捧不仅超过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也超过上海本地那些为适应市 场而实施某些改造后出现的“海派”京剧。越剧、淮剧等都是被上海接纳，并且完成了它向现代舞台形态的转换的。这座不折不扣的现代城市，向来都是东 西方艺术共存与融汇的极佳地点。上海的这种城市性格对中国当代社会也具有启发性。在中国当代社会的发展进程中，走向文化上的独断主义就意味着走在 反现代性的道路上，只有文化上的多样包容，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品格。而在多样包容的现代性的语境里，传统艺术是有机会、有可能得到传承和发展 的。现代性从来不排斥传统艺术，现代性不会封杀传统艺术的生命，不会堵塞 它的前行之路，这是理解与认识现代性的重要角度。

苏州昆剧院的青春版《牡丹亭》

现代性的内在逻辑是以现代思维为前提的。上海毫无疑问是一座最具有现 代思维的城市，从上海对于昆曲的接纳、扶持、呵护以及对昆曲绽放光芒产生的助力，都显示出现代思维并不趋向于舍弃与排斥传统知识经验与技能，因 此，现代思维是在传统基础上，在人类文明的积累中滋生出来的思维方式，而 这种思维方式是有助于传统文化的生存发展的。现代思维是人类思想有序演进 的结果，而不是人类思想的断裂。

上海这座现代城市，必然具备难能可贵的现代意识。从苏州昆剧传习所以 及传字辈百年传承历史的角度看，苏州昆剧传习所从一开始就不是官方主导的、有意识地设置与推进的机构。在 1949 年之前的上海，昆曲传承这项极具 文化意义的活动完全是民间曲友主导的自发行为，其主体由两类人构成:一类 是文人曲友，一类是商人曲友。上海是典型的商业化的现代都市，商人在这个 社会中有特别重要的作用。看似很难理解的传统文人和商人这两个群体，尤其是商人直接推动了昆曲传承和发展这一现象，其原因就是在现代化城市里，商 人是现代城市的主体，他们比其他社会群体更具备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现代意 识，逐渐实现了商业与文化的平衡。很多年来，我们在自上而下地推进昆曲的 保护和传承工作，成绩当然是显著的和巨大的，但是总是感觉有所欠缺，总是 顾了这头丢了那头，重视了某一方面又忽略了另外的方面。这一现象的背后是 有深刻的制度原因的，而昆剧传习所及传字辈艺人成功的经验，恰恰就是因为 有一批爱好昆曲的文人和商人，自发地、主动地组织起来，让昆曲在现代商业 化的环境下生存和发展，才有了他们的成长与成熟。传字辈的艺人们就是市场 化的环境里主动、自觉地学戏的，包括在文人曲友和商人曲友的指导下学戏， 在票友的督促下学戏。这样的戏曲传承是更自然的传承，于是他们才掌握了那 么丰富的剧目。今天来看，条件更优越、有国家为后盾和保障但依然在一定程 度上得益于上海的商业化环境的昆大班、昆二班的学员，比今天的昆曲青年一 代掌握了多得多的剧目，然而传字辈掌握的剧目又要比昆大班的学员多很多， 原因固然很复杂，但是如果从普通民众参与公共事务的广度与深度这个角度 看，不难得出结论。看起来，艺术是需要自然传承环境的，而离开了现代商业 剧场，缺乏公民普遍与主动地参与，自然传承的环境就很难存续，而仅仅依赖 自上而下的推动，尽管能调动大量公共资源，传统文化的接续和传承却不见得 更有效率。现代意识只有具有开阔的公共领域才可能萌发与生长，在市场化的 环境下传统艺术的自然接续和传承更有效，说明它更符合艺术发展的规律，这 就是昆曲百年传承给我们的重要启发。上海正因为从清末以来就成为高度商业 化的城市，现代意识逐渐高涨，为昆曲的传承以及传习所、传字辈提供了最好 的环境，所以才有昆曲百年传承的辉煌成就。而在这座商业化城市里文人和商 人的重视，恰恰就是对昆曲的现代传承亟须的商业与文化的自然平衡背后的原 因。假如没有这个商业化背景，换成其他的城市，恐怕未必就能做到这一点。昆曲百年传承的历史充分说明了一个道理:艺术规律和市场规律两者相结合的 环境里，更容易形成艺术传承的有效机制。

昆曲百年传承的历程，还有很多经验值得总结，上海对昆曲传承所做的贡 献，还有很多尚未开拓的研究领域。

作者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戏曲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