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昆曲在宋元南戏和元杂剧的基础上,集南北所长,经历代改进,承袭了中国式的美学思想。本文以著名作家白先勇打造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为例,从服饰装扮的原则和审美规则,探析昆曲舞台服装的审美意蕴,以及提炼其背后所承载的中国传统戏剧的美学精神,从而为中国当代昆曲舞台服装艺术的创新和未来昆曲艺术的发展提供可行性的参考。
一、昆曲服饰装扮原则
被誉为“百戏之祖”的昆曲是汉民族传统艺术集大成者,它集诗、歌、舞、戏于一体,由大量文士参与撰写,审度音律,遂成为明清时代高雅艺术的指标。其服饰装扮渗透了中国传统戏曲服饰文化的美学精神。自宋元以来,昆曲戏班以手提行头流动表演为主,因此舞台美术的格局颇受局限,其服饰装扮原则上遵从程式化、装饰性和可舞性三个特点。“程式”指的是昆曲多年来遵循着“宁穿破不穿错 ”的装扮原则,十分严格。《清稗类钞》上说的“昆曲缜密,迥非乱弹可比。非特音节台步不能以己损益,服饰亦纤屑不能苟”,表明了昆曲舞台艺术中服装、音乐和表演三方面的规则 “缜密”。具体来说,服饰上就是 “类型化”穿戴,每一个角色都有严格而具体的服装和服饰款式。白先勇主导编排的青春版经典昆曲剧目 《牡丹亭》中,石道姑必穿水田衣,手持拂尘;钟馗画白色脸谱,戴绒球帽饰,穿正红罩衫等等。程式化的装扮明确交代了人物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年龄,也精确地刻画了人物性格。装饰性主要是通过对人物服装扮相上细节的纹样、色彩进行装饰,从而达到美化人物的目的。如旦角大多额头上贴榆树胶的片子(假发),还可根据演员的脸型进行细微的改变和调整,从而起到勾清面部轮廓和美化脸型的作用。可舞性的装扮原则是为了服务于昆曲表演,为了将人物刻画得生动形象,演员们需要借助特殊的服装服饰进行表演。如蟒、靠、褶、衣的撩、踢、抓表现人物激动的情绪或是路途的艰辛,翎、纱帽翅、珠、绒珠的颤动表达威武的气势或冥思苦想的状态。可舞性的装扮不仅使人物立体鲜活,还能将微妙的情绪直观传达。
青春版《牡丹亭》舞美一
二、昆曲服饰美学
(一)审美的指向:务虚
在昆曲舞台上,用一种非直观的、意境化的服饰、舞台布景和特定的表演程式来诠释某一人物的情绪、心境和剧情,并帮助观众感知表演者某一时刻的主观感受和情绪的投射。《牡丹亭》中丫鬟春香在剧目开始部分,着红坎肩、密黄色绣花袄裤,或是翠绿色坎肩,淡玉色袄裤,这些用色饱和度高,色彩鲜艳对比鲜明,表达了春香活泼天真的性格。但是丽娘去世后,她的出场服色从暖色系变成了灰蓝、银灰色调,纹样从繁盛到寡淡,忧郁伤感之情不言而喻,这种服饰色彩对于情绪的感染是微妙的,也与剧情发展形成一种暗合。这种寓情于景的设计方法,将一个具体的人物的情绪扩展成了整个舞台的“意味”。“务虚”的昆曲美学可从以下四个方面展开。
一是抽象。即是以一种归纳提炼的方式将某些抽象形式加以有机的组合,或将对象的感性形式加以变形和夸张,用以表现特定的思想、意念、情感,创造出与具象美相对应的抽象美。昆曲的唱腔缠绵悱恻、迂回婉转,好似书法般行云流水,这种声音的间隔与字迹的间隔异曲同工,在形式上凝练成线条和空间,虚实对比,构成了抽象艺术。在表演中,则需要演员充分利用服饰进行个性化的动作,从而使人物生动鲜活。《牡丹亭》中杜宝头戴点翠珍珠纱帽,大颗珍珠纹丝不动,以示其威严;珍珠颤动不已,以示其怒火冲天。二是写意。学者于丹曾指出,汤显祖在戏曲创作上不拘泥于声韵格律,主张以“意趣神色”为主。昆曲舞台艺术中表达写意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形态上采用写意的本质。例如柳梦梅上场的背景是四面写着书法的立轴,为台湾书法大家董阳孜的行草,内容是柳宗元诗文,阐明了柳梦梅出自书香名门的家世,这种写意的方式是相对直观的。另一种方式是从精神上汲取写意的本质,意境深远,赋予观众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寻梦》和《惊梦》两折中杜丽娘的梦境富有禅意,并通过演员的婉转身段和唱腔达到形神兼备、虚实相间的美感。这也表明了文人士大夫对意境审美的追求在昆曲中得到充分的表达。三是诗化。有戏曲学者指出,“昆曲就是用舞蹈和书法把诗的意境表现出来,是诗意和诗学的艺术”。《写真》一折中杜丽娘手持白梅花反复端望,服装中的前门襟和下摆处以刺绣白梅相互映照,一桌二椅上绣满了柳枝,舞台上一束白光呈圆形打在杜丽娘身上,如夜晚孤寂的白月光,突出了花朵和头上繁复的发饰以及清冷的服装色调,将这种身体的孱弱和凄清的心绪以诗化的意境呈现出来。四是抒情。昆曲《牡丹亭》本身就是一部反抗传统礼教、以情动人的剧目,表现情感是整部戏的重中之重。“水袖”作为昆曲服装典型的设计语言,通过夸张、强化的变形和表演中的程式动作以达到抒情的审美追求,在刻画人物性格和表达人物感情上有别致、独创、突出的戏剧效果。水袖通常两米多长,生旦身形旋转且水袖互搭表示恋人的拥抱,水袖遮脸表示哀痛或害羞,水袖轻拭脸庞表示擦去泪水……其传情繁复,造型层出不穷,唯美的表演展现了中国式抒情的传统意蕴。
青春版《牡丹亭》舞美二
(二)象征和隐喻
通过象征手法展现人物性格、精神状态和剧情发展是戏曲服装常见的设计方法,可分为直接象征和间接象征。剧中春香的装束,“贴小弯片子,梳抓髻头、大辫子,戴水钻头面,穿水衣、蜜黄色绣花袄裤、小坎肩,系皎月色绣花四喜带、牙白色绣花腰巾子,穿白袜子、彩鞋,拿团扇”,所有服饰细节的整体搭配直观构成了昆曲五旦的人物形象。间接象征则比较隐晦,多用暗示、隐喻等迂回表现人物、观念或交代剧情的发展。“舞台上的记号除了指外部世界的一部分对象以外,它在演出者与观众参与的共同体中还会产生与社会、道德、思想和感情方面的价值有关的第二级意义。”《写真》一折中,杜丽娘身着灰蓝色褶衣,手持白色梅枝,整体色调冰冷沉郁,暗示身患重病的苍凉效果。而梅花除了代表一种植物以外,更有历经苦难、愈久弥香之寓意,这种精神与杜丽娘追求“至情”形成一种呼应关系,既如梅花般对情感的坚贞执着,也暗示杜丽娘追求情感过程如梅花需经历寒冬般艰辛。另外,在柳梦梅的服装中多处出现梅花刺绣,梅花同时象征着柳梦梅这个人,也暗合柳梦梅谦虚文雅的品格。梅花成了一个贯穿全剧中心思想的符号,其丰富的内涵证明了在舞台美学中,符号内涵的多值性和多义性。另外,象征是形象与意义的高度统一,以联想的方式感知象征的载体,通过其共性表达“最高的真实”。柳梦梅身上的梅花刺绣和杜丽娘褶衣上的蝴蝶纹样,以蝶恋花贯穿两人的情感。花神飘带上的柳树纹样,象征着爱情和春天。
(三)文人美学
昆曲是文人性戏曲的典型,承袭了中国文人的审美思想。汤显祖借《牡丹亭》抒发了为爱不惜生死的“至情”思想,是“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表现出对扼制人欲的程朱理学和封建伦理道德的反抗,折射出人文关怀。“至情”思想在文坛上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全新审美观,进而波及戏曲艺术,脱俗的文本转化成服饰语言则体现了一种独特的“文人审美”。首先,青春版 《牡丹亭》服装色调上以高明度低纯度为主,表达了知性脱俗之风雅意趣。剧中杜丽娘的服装色系为樱花粉、嫩鹅黄、雪青、淡绿、湖水蓝、纯白,柳梦梅的服装色系为竹青、淡绿、青玉、浅灰、灰蓝、鹅黄、银灰、纯白,这些色彩无一不展现了文人所崇尚的淡雅之美,并结合剧情刻画出人物多变的境遇。其二,在戏装的风格上趋向于柔软、古雅、含蓄和书卷气,进而营造出典型的中国文人美学风范。昆曲中女性的衣服贵在轻便柔软,所谓的“柔”既包含了服装柔和色调,也结合身段表演,呈现出人物温婉文雅的品格。另外,昆曲服装自古至今在款式上几乎是全封闭的,不仅因为男旦需遮挡身体并通过身段表演来表现女性美的韵味和含蓄,而且所有的款式都以明代宽身长袖的服装款式为主,亦证明了东方审美中对韵味的追求。在小生的扮相中,更偏重于书卷气的营造。柳梦梅褶衣领口和下摆的竹子纹样,表现虚心劲节、不作媚世之态的君子品行。在 《惊梦》一折中柳生身穿褶衣飘然而至 ,如玉树临风,其服装上一枝梅花与其姓名遥相呼应,儒雅之至。文生巾是读书人典型服饰,书生气十足。昆曲学界对俞振飞的评价中就提及:塑造昆曲小生从“脂粉气”演变到“书卷气”是一种艰难而微妙的转变,但俞老通过表演将其达成,表面上是气质的提升,实质则是昆剧美学之重构。书卷气源自文化浸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研习,还有对孔孟的儒家思想和老庄的道家思想的融会贯通。由此可见,知性的柔美和书生的儒雅不仅是人物形象的定位,其装扮更指向文人式的美学构建。
青春版《牡丹亭》舞美三
(四)内涵与形式:物我合一
昆曲是中国戏曲学的最高范型,其内涵与形式始终高度契合。《牡丹亭》所表达的至情之美和服饰之美是内蕴与形式的高度统一,这正是中国戏曲与西方戏剧相比最独特而鲜明的审美特点。花神的服装造型别致唯美,代表各个月份的花卉以精美的苏绣刺绣在半透明的白乔其纱罩衫上,婉约地营造了虚幻的梦中景象以及仙子的飘渺之美。杜丽娘于牡丹亭入梦,暗合其为群芳之冠,倾城之美。牡丹作为中国的国花有富贵之寓意,该剧又以 “牡丹亭”命名,巧妙呼应。在 《冥判》中花神造型以楚俑为原型,服装设计师王童深受楚文化招魂幡的影响,特地设计了花神举彩幡护送杜丽娘到冥府以及接她回生的场面,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巧妙植入服饰之中。另外,十二花神的装扮对应中国历史上的十二位名人,既有文人墨客又有宫妃才女。如二月杏花神对应杨玉环,发插为水钻凤冠,穿红色绣凤牡丹蟒,搭云肩,牡丹和凤凰纹样是唐代女性最高阶层的符号化语言,这些装扮暗示其贵妃的身份。这些服装既让观众欣赏了昆曲服饰博大精深的设计思想内涵和极富东方情调的具象审美之意趣,又结合了婉转的声腔和柔美的表演,将声色旋律与思想之美高度交融,在提升感知能力的同时,真正享受到意蕴与形式的完美结合,充分满足精神意识之 “物我合一”的高雅境界。
“物我合一”不仅以艺术化的方式呈现了故事的发展,还将观众引入到剧情中,随着演员悲喜,进而完成交互式的情绪体验的审美范型。《如杭》一折中描述了夫妻新婚燕尔之情,一桌二椅置于舞台中央,生旦各执一色折扇,形成标准对称,身段舞蹈动作也完全对称,两人的舞步画出一个个完整的圆来,两半折扇也拼在一起凑成一个圆形,暗喻柳、杜穿越生死,重返人间,得到团圆。这种外在可见的圆形与剧中的团圆形成一种呼应的关系,引领观众的情感投射。另外,柳梦梅的粉蓝褶衣与杜丽娘的橘色褶衣形成了对比色,两人的衣服通身绣满菊花,暗示两人历经风霜终得相聚。男褶衣根据明代交领右衽大袖衫改进而成,是汉服的典型式样,女褶衣内衬滚边立领是昆曲闺门旦服装的程式化款式,突出了女性的婉约和典雅。男装衣缘和头上的黑绉锻方巾边缘的纹样用色和内容一致,均为白蓝渐近色的苏绣如意云头纹,既彰显了中国传统戏曲服饰文化中对于吉祥纹样的偏好,也刻画了柳梦梅如云般多变的人生境遇和心存高远的文人志向。整体设计遵从了色彩、纹样到服装风格整体调和以及细节对比的呼应关系,并与剧中人物的境遇、心绪形成对应,将审美意蕴从视觉层面提升到精神内涵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