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曲牌《夜深沉》是以昆曲《思凡》折中《风吹荷叶煞》曲牌的四句歌腔为基础，经过历代京剧琴师们的加工改编发展而成。

《夜深沉》所选取的四句歌腔的唱词：“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孤凄似我？似这种削发缘何？”改编者沿用我国词牌取名常用的办法，用唱词首句“夜深沉”三字为器乐曲牌名字。这四句歌腔采用连续的垛句，这些垛句的句幅不长，曲调变化少，旋律线起伏的幅度也小，它气息短促，催促音乐连续地向前发展。改编者运用民间常用的旋律发展技法加工改编。如谱例：

注：（Ⅰ）为《夜深沉》头上廿小节，系程君谋整理记谱。

（Ⅱ）为《思凡》折中《风吹荷叶煞》的四句歌腔，原是正宫调。

从上可以看到改编者运用了民间音乐创作中常用的加花、删简、句末填充、紧缩和变新等旋法，对原型加以改造，创造出一支与原来曲调既有联系而在音乐表现上又有着质的区别的新乐曲。它以坚定有力的节奏和一气呵成的旋律进行替代原型垛句的旋律结构，因而使音乐形象产生了很大变化。它将原来表现哀叹不幸和怨恨人世的音乐情绪改造成表现刚劲有力的音乐气质。

在改编中采用“句末填充”（谱例上方标有②处）的手法，使原歌腔开始两句句末的停顿感消失了，句逗（乐逗）感也不见了。因而《夜深沉》开始的十二个小节连成为一气呵成的乐句。这个乐句是由头上六个小节为种子材料加以重复而构成的。如：

接下来便是用“旋律句幅递减”的手法把开头的一个乐型去掉，只重复后面的部份。如：

再往下继续“递减”，只采取了其中间部份的曲调，即re mi re mi sol la sol la。到这一个长大的乐句进行到尾处时，又把种子材料的开头的音调和后来一再重复的结尾音调加以综合，构成了它的尾句，如：sol do sol la sol la如把以上旋律的各句幅加以纵向比较，就可以更为清楚了：如下面四行谱例（它们本是一个曲调的连续横向进行，为了分析方便，才把它们有的地方隔开，而把相同或近似的材料用纵向的办法对照起来看的。）

它虽然出现了三处八分休止符，乐句进行中有着短小的间歇，但其音乐趋势每一次重复都迫使音乐连续不断地向前催递，直至第十三小节的第一拍出现四分休止符时，才使前面乐句告一结束，它在下接的sol do sol la sol la这一短句的补充下，乐思才得到较充分的表现。

《夜深沉》与其原型《风吹荷叶煞》，旋律线方面的改变不很大，而是对旋律音的节奏作了较多的改动，致使在倾听时较难与其原型产生联想，如不深入地比较分析，很难发现这四句歌腔是据以发展的原型。

在前面谱例中标有③与④者为“加花”和“删简"手法。

为作进一步分析需要，将《夜深沉》自廿小节后的乐谱抄录于下：

全曲长达一百二十小节（程君谋本），而根据四句歌腔改编部份仅仅是《夜深沉》开始的二十个小节，所以进一步研究它此后的一百个小节是怎样发展出来的。

《风吹荷叶煞》共有十六句唱词，其最后的终止乐句是：

结束在商音上。根据《思凡、下山》的四句歌腔改编而成的《夜深沉》的前二十小节的末句也是这个终止乐句，结在商音上。故其段落的终止感很强。但改编者将这个稳定的终止乐句改造成在节奏与句法上的突然切住：

音乐的不稳定，乐思表达的不完整，迫使音乐继续向前推进，因此引发出以后的大段音乐来。

从二十一小节起，乐曲以这个不稳定乐句作种子材料加以展开衍生（简称展衍），让旋律围绕着商音上下旋转，并通过同一音型的不断反复，句幅由大而小，将音乐一气推进到四十一小节第一拍，在商音上切住，后突然八度跳越，迸发出：re ti ti ti ti，真可是奇峰突起，音乐铿锵有力。所以造成如此强烈音乐效果的另一重要因素是运用调式转换的手法，将旋转了二十五个小节的中心商音转换为徵音作结音，这样将原型的商调式改成为徵调式，音乐明亮有力。

这种展衍旋法在民间吹打乐曲的展开性段落，特别是尾段中运用得最为广泛。民间艺人称它为“扯不断”，或称作“穗子”“碎子”“吵子”等。“扯不断”这一名词很形象，它指旋律围绕着中心音旋转（中心音常常是不断转换的），音型碎小，任意反复，有扯不断之感。

乐曲至五十四小节为第一大段，它用徵音告终，刚劲有力的音乐情绪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但改编并不到此作罢，而又以徵音为中心加以进一步展开，继而创造出富有情趣的第二段。

第55—57小节的sol do la sol mi sol la do sol la sol这一乐句，它一方面起着第一段补充终止的作用，同时又是第二段的首句，它承前启后，把前后两段连环扣接成为一个整体。

第二段的句式结构与第一段有着明显的区别。第一段以一气呵成的连续进行的句法为主，而第二段则采取“分而合”的技法，先出现上下对答的小分句：

然后接一个连续性的合句，使音乐先分后合，一弛一张，饶有情趣的进行。这一小段的合句是这样：

在围绕徵音旋转之后，中心转移到宫音。如果这小段按前面手法让小分句都围绕着宫音，写成如下样式：

那末由于这种机械的重复会使音乐单调乏味，缺少生气。所以改编者巧妙地把上分句的结音改为角音，下句落在中心音宫上：

这样就使音乐发展具有新的动力。其最后的合句仍然采取紧紧围绕宫音旋转（参看谱例78—97小节）。

第二段的结束部分（也是全曲的结束句）在过渡性乐句之后再现第一段结尾，起到了贯穿统一的作用，它再次把乐曲推向高潮。

《夜深沉》全曲的补充终止结束在弱拍上，它好像故意造成一种乐意未尽，耐人寻味。通过分析，使我们看到历代京剧琴师的创作才华。他们能创造出这样的优秀曲目，这是因为有丰富深厚的民间音乐基础，又在长期艺术实践中掌握了民族音乐创作的一些特殊规律。所以当他们在进行创作时，能从自己掌握的音乐材料中选取可加以发展的种子材料。就改编情况来看，其原型《风吹荷叶煞》是有十六句唱词的一个大唱段，改编不选前来不取后，而只选择了中间的四句歌腔，这充分表现出在选材时的深邃洞察力。在改编中，论其创作技法是民间音乐创作中常用的一般手法，但经过艺术加工和发展，竟然将四句歌腔创造成一支曲调刚劲有力、优美动听、结构严谨、布局合理的优秀乐曲，这充分显示出琴师们的丰富创造力。

《夜深沉》与《柳青娘》《小开门》《八岔》等器乐曲牌的曲名一样，只是起标名的作用，以示甲与乙的区别，它是非标题音乐性质。不能根据《夜深沉》这个曲名去理解乐曲，把它解释为夜之深沉，或者是深沉之夜。正像我国其他标名性曲牌一样。通过改变速度、力度、奏法、旋律的繁与简等等音乐要素而用于不同场合。《霸王别姬》中之《夜深沉》，用慢而加花的旋律以配合项王被围垓下时，虞姬舞剑解忧愁时作伴奏，此时、此景、此情、此声，显得委婉绸缪，充满着悲剧气氛。而当《夜深沉》作为独立的器乐曲演奏时，琴师们既充分表现其刚劲有力的气质，同时又力求表现旋律的优美抒情，使人们听后得到美的享受和精神为之振奋。

作者简介:李民雄（1932—2009），男，浙江嵊州人。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历任上海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系副主任、音乐学系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