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5月,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首批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与印度梵剧、日本能乐共同组成世界戏曲表演的文化遗产。在海外昆曲是百年前的汉文原本,是东方古汉语、古诗词及古代歌舞的结合体; 在国内昆曲是文人雅化的声腔,是载歌载舞的雅部正音,昆曲的遗产价值体现在广泛的文化领域中。昆曲融合了汉语言独有的声韵调特色,最终形成了声腔细腻婉转、流丽悠远的艺术风格,为世人所赞叹。
一、韵学与度曲:昆曲成就之内在属性
昆曲最早起源于江苏昆山一带的昆山腔。据考,昆山腔本是肇端于元明之际,与当地的语音、音乐特色相结合而形成的一种南曲流派。后有明魏良辅费镕琢研磨之功,入曲之门径堂奥,研磨出别有唱法的昆腔,该声腔以“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启口轻圆,收音纯细”为主要特点和要求。魏氏之后,以清唱为主要形式的昆曲几经发展,与剧唱形式或分立或交织,延传至今,即使唱法多有论辩,但始终以“水磨调”冠称。何为水磨调,俞平伯先生在 《振飞曲谱·序》有如下阐释:“水磨调,以宫商五音配合阴阳四声,其度腔出字,有头腹尾之别,字清、腔纯、板正,称为三绝。古代乐府 (包括宋词元曲) 于声辞之间,尚或有未谐之处,至水磨调始祛此病,且相得而益彰,盖空前之妙谐也。其以‘水磨’名者,吴下红木作打磨家具,工序颇繁,最后以木贼草蘸水而磨之,故极其细致滑润,俗曰水磨功夫,以作比喻,深得新腔唱法之要。”
《振飞曲谱》书影
如果仔细梳理昆曲的发展史,不难看出,昆曲的曲唱从发端之始就蕴含着曲创者对语言进行研究、雕琢的色彩,具备一定的音韵知识是对度曲者的基本要求。前有魏良辅等人擅审音,运用汉字音节头腹尾、声调平上去入这些在当时还是极其深奥复杂的韵学理论,最终以“南词音理抽秘骋妍”的创新结果,使原来的昆腔呈新声时曲之貌,名噪一时。音韵赋予昆曲的特殊属性成为昆曲区别于其他戏曲形式、歌唱形式的重要特色之一。随后的历代曲家为保持昆曲的味道与特色,坚守着度腔出字、宫商五音配合阴阳四声的度曲原则,沿着理论上有认识、实践中有运用的道路前行。如广为流传的“俞家唱”创始人俞粟庐先生就提出辨四声、别阴阳、明宫商、分清浊是学歌之首务。四声、阴阳、宫商、清浊等专有词汇就是指汉语音韵四声八调,声母分类及送气与否的诸多特点,在度曲中审音分辨,以不同口法唱出方显正确。近代学者吴梅先生在《顾曲麈谈》中论述度曲,大篇幅涉及五音、四呼、四声、出字、收声、归韵等音韵问题,强调辨音与咬字的重要性,体现出音韵之法是昆曲艺术的命脉所在。而最能说明问题的当是曲界始终把 “有口无口”“有字无字”看作是甄别昆曲优劣的第一重标准。“学唱之人,无论巧拙,只看有口无口;听曲之人,莫问精细,先听有字无字。若口齿分明,土音剔净,即有字有口,若出字不清,四声五音不明,是说话有口,唱曲无口”。
昆曲与音韵的结合,是艺术实践与学科理论结合的典范示例,二者相互成就,彰显着中华文化的发展脉络。汉语不是声音文字,但汉语言的物质外壳语音,有着极其丰富的内容:汉字分四声,各声有阴阳,发音部位分五音,介音有开合齐撮之四呼,出口声母要辨尖团、清浊,韵部强调开口度之大小形状,韵尾必有收音。水磨调的细腻悠扬,正是汉语声韵调诸多要素综合呈现的结果,是昆曲成就的价值所在和审美所在。这些理论沿传至今,依然会因为汉字形体难以显示声音结构使继学者颇感深奥和困难,但以现代音韵学理论为根基,运用科学语音知识去研习,必使音韵与昆曲都能更好地得到延续与传承。
二、韵切与审音:昆曲字清之规范门法
昆曲的特点之一是以切音唱曲,也就是运用中国流传时间最长、流传最广的反切法拼读唱曲,它讲求汉字音节头、腹、尾的收放,以此才能达到曲家口中的字清。传统度曲研究对字声部分的论述颇多,足见曲唱前审音,曲唱中切音是所唱之曲能被称为昆曲的第一门法。
王骥德《曲律》中“度曲先须识字,识字先须反切”一言说明了反切与度曲的关联。反切,合二字以为一字之音。陈澧云:“切语之法以二字为一字之音,上字与所切之字双声,下字与所切之字叠韵,上字定其清浊,下字定其平上去入; 上字定清浊而不论平上去入,下字定平上去入而不论清浊。”反切法始于东汉佛教传入后。在翻译佛经进行梵汉两语的考文审音中,学士文人开始对汉字进行声、韵分析,由此形成反切。反切法是根据汉语音韵特点创造出来的,是有意识的分析汉字字音结构,这种意识将表意的汉字体系放入到精细的审音考究中,使诗歌礼乐萌发出更为丰富的创作内容和表现形式。反切至齐梁盛行,在随后近一千七、八百年间,发展成为最为流行的注音方式。直到20世纪初,西方现代语音学传入中国产生了注音字母,反切才逐渐退出使用。反切的产生是一种卓越的创造,除了大量韵书的峰出,也促成了齐梁讲究声律的永明体产生,文人雅士为诗为文更注重音律之美,双声诗、叠韵诗的着意创作,使音韵的运用成为更加自觉的行为,由此迸发出诗盛于唐、词盛于宋、北曲盛于元、南曲大备于明的艺术盛况。但诗词歌赋多徒存文字亡其声音,而产生于明代的昆曲,以其声音材料及曲谱为佐证,成为中华文化文乐兼备的有力传习媒介。
昆曲之美,美在韵切。切法即唱法的反切理论,强调了对字头、字腹、字尾的分析与应用,阐明了唱者的字腔标准及方法,极大地提高、丰富了曲唱的审美内容。曲唱咬字行腔的方法为 “欲明曲韵者,先须识声音韵三说。盖一字之成,必有首有腹有尾。声者,出声也,是字之首; 音者,度音也,是字之腹; 韵者,收韵也,是字之尾。故曰余韵。三者之中,韵居殿而最为要。凡字之有韵,如水之趋海,其势始定。故古来律学之士,于声与音,虽讨论至精,而唯审韵尤兢兢焉”。运用现代语音学方法可清晰地将如上“头腹尾”之说的音节划分如下:
汉语语音的最大特点就是以音节为单位,一个音节有一定的结构方式,唱曲切分依此可做如下理解: 首先,咬字,要依字之声母、韵母正确出之。声母是音节的起始因素,韵母是复合因素,分韵头、韵腹、韵尾。声、韵准确方显清曲法度的谨严。其次,切音,音节要一点一点唱出。昆曲的一字之长,经常延至数息以达缠绵之效果,但每出一字,必然有出声、转声、收声的过程。出口声母有清浊之分、有平舌翘唇之辨; 收口韵尾有高短元音、鼻辅音和塞辅音三种类型 ,要运用抵腭、收鼻等不同方法。第三,拖音,每个音节的拖音时长有法度。一般说来,韵腹是主要元音,也是语音中响度最大的音,要拖得最长,唱得最响,达到字腔饱满的功效。第四,介音,开合齐撮要唱分明。在现代汉语里,介音又称韵头,是一种过渡音,但昆曲曲唱却极其重视介音的作用,尤其强调满口、撮口等不同口型的运用,要明口法别音律。
字清是习唱昆曲是否规范的重要标志,但由于音韵学本身在古代也被称为绝学,面对各种曲学论著,没有音标符号的提示,习曲者往往会不明所讲,故产生错误认识及错误唱法。如有人认为昆曲是一音三唱,徐大椿曾指出唱曲的方法是 “凡出字之后,必始终一音,则腔虽数转,听者仍知为此一字,不但五音四呼,不可互易,并不可忽阴忽阳,忽重忽轻,忽清忽浊,忽高忽低,方为纯粹”。俞振飞先生也提出过唱昆曲不要不讲究、也不要太讲究的适度法则。不讲究,指不顾切音之法,囫囵出音。口中一团模糊,肯定无法唱清,也令人无法听清,丢掉了昆曲的本质。太讲究,指为咬字而咬字,因为过份强调出字、归韵,一个字咬得支离破碎或突出运腔转喉,成矫揉造作之腔,终使曲唱求正确必不正确,要动听反不动听。
徐大椿《乐府传声》书影
三、声调与腔纯:昆曲韵味之体系呈现
昆曲之美,在于腔纯。所谓曲有三绝之腔纯,实际主要指以四声腔格为载体的依字行腔。腔格,是字腔的行字规范,平上去入唱法各有区别,皆有定式,不得互混。由字声确定腔格及润腔手法一直是阐明曲音的要务。
汉语言是一种具有声调区别的语言。声调,也叫字调,从音韵学的观点看,声调由音节内部的音高变化构成,是发音的高低抑扬不同。从五音到四声,古人对声调的认识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至明清实践于昆曲,尤显珍贵。声调自齐梁始明辨,以正式提出四声说为标志。隋陆法言《切韵·序》指出:“古今声调既自有别,诸家取舍亦复不同。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涉重浊,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声调有别,诸家不同的原因在于方言各异,清浊阴阳状况复杂,也缺乏有效的语音标识。对于四声的性质,今人多依明释真空《玉钥匙歌诀》进行揣摩,但“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的文字描述终难确定其调值如何。以现代语音学理论看,声音的断定与高低、强弱、长短、音质相关,高低是确定声调最重要的因素。汉语语音所呈现的声、韵、调的配合模式,使声调的度量尤显复杂,直至赵元任先生“五度标记法”问世,方使调值能够比较准确具体地呈现出来。
从语音发展史观点看,汉语声调演化复杂,中古平、上、去、入四个调类根据声母清浊的不同分化为八类,昆曲曲唱沿袭着四声八调之变进行传唱、谱曲,曲调配合自有一套严格的体系规范。魏良辅“五音以四声为主,四声不得其宜,则五音废矣”之说强调了辨别汉字声调的重要性;“平、上、去、入务要端正,有上声字扭入平声,去声唱作入声,皆做腔之故,宜速改之。”说明了曲唱的核心要求是端正,不依声调唱曲是习曲的大忌,“去声当高唱,上声当低唱,平入声又当酌其高低,不可令混”是四声唱腔高低的总则。吴梅承袭沈宠绥、徐大椿等明清曲论的基本范式,提出较为完整的四声唱法,可作参考: 1.平声之音,自缓,自舒,自周,自正,自和,自静。2.上声必有挑起之象。3.去声必有转送之象,去声唱法,总以有转送为主。以北曲论,则用凡字音者,大半皆在去声。以南曲论,则凡属去声字,总皆于收音处略高一字,俗谓之豁,凡豁之一法,必在去声上用之。4.入声之派入三声者,各随所派成音,入声唱法,以断为最宜,即于字之第一腔,凿断勿连,所以别于三声也”。
就具体的腔格表述而言,曲家多有解析。如俞振飞先生的 《习曲要解》,腔格数目达十几个,多为世人所参阅。陈宏亮先生 《昆剧声腔中的基本腔格》、王正来先生《关于昆曲音乐的曲腔关系问题》也都对昆曲腔格的具体运用有更细化的解释。大致看来,腔格可分为两类: 字调型腔,多为掌握四声、阴阳而设,它们与汉字的声韵长短、声调高低密不可分。装饰型腔,多为丰富声唱手段而酌情视乐而定,如擞腔、橄榄腔等。现将字调型腔格简单总结如下:
腔格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旋律结构,与汉语声调互为表里。字与腔首先是一种字行声调的关系,然后是字调与工尺曲谱的关系。唱曲时,出口音节延续为腔,结构不同工尺不同,音节的头、腹、尾转化为腔之高低长短,或平或仄,或缓或顿,形成独特的语言美。谱曲时,依字调谱腔格,达到演唱中字与腔自然结合的功效,增添和谐的音律美。声调本身如乐音,自可形成别具一格的声腔,再配以工尺谱的不同旋律,是以一支[懒画眉]曲牌,曲子多达三十多支,音调却没有两支完全相同的。腔纯的最终作用不仅能够保证昆曲的韵味,而且也可以避免跑音、倒字等问题。如 《牡丹亭· 游园》[绕地游]“乱煞年光遍”中“光”与 “遍”两字工尺相同,但“光”是平声,“遍”是去声,因此“遍”以豁腔上扬正其音而不令混其他。
结语
昆曲水磨调创新的最高旨趣是达到声腔与字词之间的空前和谐,昆曲的产生、发展,蕴含了中国文人语言、艺术为一体的创造模式。汉语语音的发展就是声韵调的发展。运用古代声韵成果,对汉字音调进行剖析,将所发现之规律形成理论运用到曲唱中,最终成就了昆曲字面功夫讲究,腔格细腻多样之韵味。语言是变化的,审美也是变化的,对于昆曲的创作与传承,是依古代字音的唱法,还是迎合现代人的视听变化而改变,也是现代人面临的一大问题。以戏曲而论,一定的剧种有其特定的地域文化特色和字音讲究,昆曲作为一种全国性剧种,它既强调字音的准确以达到辨意的目的,又必须兼顾字音拉长之后的美听效果。昆曲中的切字唱法,是古代反切法的运用和再发展,是适合中国汉语音韵特点的方法。昆曲的腔格谱曲,是声调音高曲线的再表现,是声韵调相互联系的最终结果。虽然汉语音韵结构的发展规律是最终由复杂走向简单,但曲唱、曲音作为昆曲遗产非常重要的部分,就像一个活化石,历经不同时代的发展、融合,剖析出汉语言声韵调的演化过程,展示了中华文化之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