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近代杰出音乐家刘天华先生创作了中国第一首引入西方音乐元素的二胡曲,成为这件古老乐器的一曲新声,亦把当时的民族音乐带入一条“光明”的通途①。
跨越百年,2015年6月14日,两岸四地的四家民族乐团——中央民族乐团、江苏省演艺集团民族乐团、台湾中华国乐团、香港竹韵小集中乐团,汇聚一堂,联袂上演了一场以先生的代表作《光明行》冠名的大型民族管弦乐音乐会,以纪念这位伟大的民族音乐家诞辰120周年,其寓意深远、引人深思。
当晚,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内高朋满座、高潮迭起,邓建栋、赵聪、王次恒、于红梅、唐峰、朱昌耀、吴玉霞、宋飞等演奏家先后为观众奉上了精彩的演奏,张烈、吴林励、瞿春泉、胡炳旭、许知俊、王甫建、刘沙、何建国、关迺忠等指挥家分别执棒,将音乐会烘托出一种极为难得的“气场”。当最后一曲余音散尽,场内掀起爆棚般的掌声与喝彩……如此成功的演绎、如此感人的场景,几天来,一直是业界人士和听众关心和讨论的热烈话题。
立意深刻 内容丰富
一代宗师刘天华是全球华人公认的传统音乐的开拓者和现代民族音乐的奠基人。20世纪初,在中国大地掀起的那场震惊世界的“新文化运动”中,他以原本不具声名、地位低微的伴奏性质的乐器——二胡作为突破口,延伸至音乐的其他领域,诸如记谱法、乐改、创作、演奏、戏曲、打击乐、丝竹合奏等等,从而把国乐推到了真正意义的现代层面,也成就了民族音乐学派的历史使命。
站在历史的拐点,我们往往会把一个重大事件和一个重要的人物联系在一起,从1915年刘天华撰写处女作《病中吟》之初稿算起,历史的巨轮跨越了整整一百年,无独有偶,这位推动历史向前的先驱恰逢诞辰120 年,这显然是一个值得纪念和思考的轮回。于是,出于强烈的使命感与责任感,中央民族乐团、中国音协、江苏省文联、刘天华阿炳中国民族音乐基金会联合主办了这场意义非凡的音乐会。
整场音乐会历时150分钟,向观众呈现了十一首既具传统风格又融合现代审美的优秀作品,这些作品均以刘天华的代表作为蓝本,内容涉及先生的《光明行》《闲居吟》《月夜》《虚籁》《烛影摇红》《病中吟》《空山鸟语》《良宵》《改进操》,共委约了九位活跃于当今乐坛的作曲家,从表演形式、呈现方式、乐曲结构、现代元素等方面对原作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编与创作。
立足经典 勇于创新
像先驱刘天华一样,立足本土精髓,并在此基础上注入新元素、赋予新生命、诞生新品性——这已成为公认的发展民族音乐文化的目标与思路,近百年来,为了这一崇高的目标,几代乐人付出了艰辛的寻觅与积累。今天,站在历史的高度,两岸的艺术家聚在一起,重温经典,并给予经典当下的解读和诠释,其意义耐人寻味。
音乐会在民族管弦乐《光明行》中拉开帷幕,"光明行"取义于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蔡元培先生那激情的演讲: “扬弃黑暗,向光明方向去啊!" 1931年,刘天华先生呼应号召,为改变二胡萎靡、赢弱的形象,写出了这首举世振奋的乐曲,其铿锵的旋律、豪迈的气概为民族管弦乐预留了极大的拓展空间,因此,彭修文先生便赋此曲以“交响性”的品格。我们知道,即便同一首作品也会因历史和社会条件的变化而有很大差异,而今天,当由133位演奏家组成的庞大民族管弦乐队奏响乐曲的那一刻,其恢弘的气势定如当年刘天华在协和学校大礼堂举行国乐改进首演时那般,撼动人心!
《闲居吟》原是一首恬静淡雅的小品,经由作曲家杨青改编,以拉弦乐队作为艺术载体,不仅发挥了拉弦乐器的抒情性能、保留了乐曲怡然自乐的优雅意境,还通过不同音色与音质的层次对比、多线条的交织与融合、打击乐的染色,让乐思寻踪会意地接转,形成与刘天华的隔空对话,令人耳目一新。
由杨春林、邓建栋改编的二胡与乐队《月夜》是在原曲的结构上进行了微扩张,在原曲的结尾部分加入快板的展开部,该展开部把《月夜》的主题与动机在不同的调性和不同的乐器上再现,既兼顾了民族风格又拓展了二胡演奏技巧,当尾声再次呈现出主题旋律的隽永意境时,听众便在张力的对比中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虚籁吟风》是琵琶演奏家赵聪根据刘天华的《虚籁》改编的一首琵琶、笛箫、古琴三重奏作品。当年刘天华创作该琵琶曲时着重借鉴了古琴“绰”和“注”的演奏技法,如今,作曲家将这首乐曲回嫁于古琴,并通过与笛箫的三重奏,运用现代音乐语汇,叠加多声部的新旋律,再次刻画出先生在万籁无声的夜晚,思绪万千、心潮起伏的心理境遇。
民族管弦乐《烛影摇红》是作曲家徐昌俊对原作的深度解读。他在仔细研究原作之后,越发感慨大师的高明、完美与严谨,因此,改编曲基本保持原曲的完整结构,并在原作中提炼最富个性的主导动机,通过主导动机在各声部的展开与变奏,形成类似古老"帕萨卡利亚"结构的乐曲,以展示原作不同的侧面———深邃、该谐、喜庆、机智、抒情等,赋予了乐曲新的面貌。
如前所述,《病中吟》是刘天华的处女作,具有划时代的独特意义。作曲家陈思昂在保留乐曲经典主题旋律的基础上特别注重乐队音色整合及和声色彩处理,发展部中加入的新创旋律与主题旋律巧妙结合、风格统一,最后,激奋昂扬的旋律在快速刚毅的打击乐中推向高潮,意在表达“人声合适不艰难,赖是胸中万斛宽”的豁达气度。
《改进操》原为刘天华先生纪念国乐改进社成立而作的琵琶曲,作曲家李滨扬在尊重原作的基本结构和精髓的原则下,将民族管弦乐与琵琶进行有机融合,使整首作品既具宏大的合奏效果,又突显出琵琶的个性特征与时代气质。
作曲家关迺忠创作的二胡与乐队《天籁华吟》是本场音乐会的点题之作,作者以《良宵》《光明行》《虚籁》《病中吟》等经典乐曲为素材,经重新演绎与发展,意在表达刘天华的作品具有不仅活在当下,更是几代乐人创新发展的动力与源泉的历史意义!
两岸一脉 真情演绎
汇集“两岸四地”的诸多艺术家联袂出演,是音乐会的一大亮点。作为音乐会主办方之一的中央民族乐团,早在2011年就发起了两岸三地(中央民族乐团、香港中乐团、台湾中华国乐团)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大型民族音乐会,此后,该团在文化走出去的艺术实践中一直延用此模式,在世界各地的巡演中,通过与各地乐团的跨越式合作唤起文化认同、延续文化血脉,用中华民族积累的优秀艺术品种和亲切高雅的表达方式,获得了更多知音。
今天,音乐会的成功再一次证明交流合作的可行性和必要性。两岸的艺术家拥有共同的历史记忆、相连的血脉,或许正是此因成就了他们之间天然的默契。尽管四家民族乐团成长环境不尽相同,九位指挥家亦风格各异,但在音乐响起的瞬间,便浑然一体,它们的演绎错落有致又控制均衡、层次分明且和谐统一。汇集一台的国乐,发出的是中华民族百年图强、百年图变、自强不息的共同心声!
余语:向大师致敬、向经典致敬!
这场纪念音乐会,从表演艺术到作品创作,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和方式回顾先生为世人留下的经典,表达对大师的追思与敬意。与此同时,延伸出更深远的思考——应该用怎样一种方式来寻求“经典”本身的当代价值和意义?换言之,我们的作品应该如何促进当下欣赏者尤其是年轻一代对经典的理解与传承?诚然,刘天华先生早在20世纪30年代已经富有远见地提出: "对一国文化断然不是抄袭别人的皮毛就可以算数的,反过来说,也不是死守老法、固执己见就可以算数的,必须一方面采取本国固有精髓,一方面容纳外来潮流。"(刘天华《国乐改进社缘起》,1927年)。
回顾整场音乐会,先生的艺术理念贯穿始终,每一部作品都以经典为母题,每一部作品又不囿于原作的形式与结构。无论是作曲家还是演奏家,他们秉承着对经典的敬畏之心,将经典融于个体生命与民族心理的一部分,同时,敢于创新,“师古而不泥”,为经典注入新时代的活力。仔细考量,从总体策划到委约作曲再到舞台呈现,主办方为一场音乐会下如此功夫,其用意不言而喻。我们不得不坦言,随着时间的流逝抑或时代的变更,一方面,有些被誉为经典的作品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甚至不为年轻一代所接纳,另一方面,一些"新潮作曲家"的新创作品在欧风美雨的侵淫下发生了某种走样。因此,通过“经典”中那些容易被大众接受的部分转化为大众文化,以此来提升大众文化的层次,更好地引领和提高大众审美能力,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尝试。
搁笔之时,音乐会上133位音乐家合奏的《光明行》又一次回响于耳畔,他们今天赋予中国音乐文化的依然是自强不息,生生不己,这种中华精神,"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①1915年,刘天华完成其处女作《病中吟》
之初稿。参见刘北茂口述、刘育辉整理:《<病中吟>的产生、命名与创作年份》,载于《中国音乐》1984年第3期。
肖文礼 博士,中央民族乐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