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艺术基金2015年舞台艺术创作资助项目《山西印象》于2016年7月23日晚在山西大剧院音乐厅首演。这部由王丹红作曲、张列指挥山西省歌舞剧院民族乐团演奏的民族管弦乐作品共分九章:黄河之声天上来;妹妹好;小青马;开花调;乱弹声;绣楼情;走西口;归故里;晋风颂。作品体量浩大,总长90分钟;有风,有情,有颂,在常规民族管弦乐基础上纳入原生态民歌、板胡协奏曲、“威风锣鼓”“太原锣鼓”等不同体裁和民间音乐表演形式,给人以大气、丰富、质朴的总体印象。笔者捕捉并记录首演音乐会现场获得的听觉记忆,再加以后续思考,以飨读者。
一、民乐写风,民乐抒情,民乐颂山西
第一章“黄河之声天上来”序曲,一支唢呐开门见山,高亢悠长的甩腔是峥嵘的山岭,也是九曲不息的奔流。而后逐渐叠入的唢呐重奏和鼓乐一方面以和声凸显群体之声势,另一方面以鼓点强调筋骨。民歌旋律被拆开、扩充,使得开篇慢板疏阔而不失庄重。吹打乐行板之后,弹拨乐加小打(竹板、小镲等)先叠一层弦乐快板赋格,再叠一层管乐曲调,晋土的生息、热络便在这指间、弦间、弓间、槌间奔跑跃动,饱和之际,鼓乐再次托起一个稳健的广板,间于其中的击鼓边一下下地敲打着汩汩跳动的太阳穴,快板掀起的兴奋之意在这广板中得到了充分的释放与缓冲。开篇干净直接,并无常见之弹拨乐、弦乐、低音的无谓伴随,一支唢呐直陈主题,整个管乐群作答,一方面凸显力度音势的对比,另一方面也突出了中国民族管弦乐队的语言特色,作曲家的这一处理着实可圈可点。而谭盾《西北组曲》式的弦乐赋格手法和吹打乐的语言沿用于此非但不觉生硬,反倒十分契合该作品的地域文化和音乐风格,这行之有效的借用也立起了这个中规中矩的序曲。
第二章“妹妹好”是一首由原生态男声演唱的无伴奏“山曲",原始炽烈的情感不加掩饰地喊出,天地静听,山川回荡。这歌声中的直、憨、锐、烈刺破了斯文腼腆,听来心颤耳热,在体裁形式上与序曲形成强烈反差,而在艺术感染力方面,这首山曲竟能以一当十,唱腔、歌词中的炽烈反衬出三晋河山的辽远,也体现出人性的孤独本质和渴求爱的情感本能。
第三章“小青马”和第四章“开花调”是笔者颇为偏爱的两段精致小品。“小青马”显露出作曲家细巧的配器能力与音色品味,灵秀的小打击乐淡淡晕染出轻灵飘摇的童趣氛围;清透的弹拨乐泛音点描写出两小无猜的纯洁和朦胧情愫;笛子神气的起兴和小唢呐俏皮的答题恰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淘气嬉闹;弦乐回文式的旋法与唢呐群、笛子皆按各自的韵律玩得不亦乐乎却又各不相扰;待闹够了玩累了,一切像一个梦一般渐渐褪去颜色,只有由小打、排鼓和弹拨乐编织而成的“嘚嘚马蹄声”还在耳畔萦绕,亦是呈摇曳远去之姿,为了久久回味那份恬淡与惬意,竟是不肯睁眼,当然就更不敢鼓掌惊醒这甜梦。
“开花调”的文学提示中有“桃花片片、杏花翩翩、小曲一串串、道情意绵绵”这类富于韵律感的叠字,弹拨乐的泛音轻旋,片片花瓣翩翩飘落之情之境跃然眼前。左权民歌《桃花红,杏花白》曲调中悠远的呼唤之意由梆笛独奏深情唱出,中阮的滚奏是连绵的山脉,更是流淌出了歌词中那情意绵绵的渴望。柳琴、琵琶搭建起一个3/8拍的律动,弦乐、笛子、弹拨逐层进退,始终不失清澈,直到唢呐汇入,方完成了这个舒缓推进、层层叠加的着色过程。而由re、sol、la、do支撑的五声调式和声则形成了民族管弦乐的最佳音响振动,每一件乐器都在其最好的发音区演奏,各自音色均有效传出,互不抵消,从而构成乐团丰满醇厚、松弛通透的整体音响。
第五章“乱弹声”堪称一部扎实的板胡协奏曲。板胡名家姜克美一句帅气的甩腔迎来戏曲锣鼓的抖擞亮相。随后在竖琴的淡淡衬托之上,板胡展开了如泣如诉的慢板,乐队远远凝望、陪伴着板胡的泣诉,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不忍上前扰其独白。直待转调之后,乐队才放开了情感的闸口,声部间的对答既是色彩的丰富呈现和转换,亦是情绪的不断升温,大提琴饱满而深沉的低吟似发自大地宽厚的胸腔,激动的心潮波涌虽只惊鸿一瞥,旋即有序退去,却足以令人自然联想到父爱如山。此处笔者注意到指挥上半身前倾、手臂动作幅度增大,其殷切之意几乎探至大提琴演奏家额前,虽是背对观众,也能想象到其面容和眼神。在指挥的召唤下,大提琴声部浓郁坚挺的音质裹挟着质朴直畅的情感扑面而来。从演奏家不自觉增大的动作幅度与笔者实际听到的声音来推测,指挥此处所要求的音量想必是超出乐谱要求的,也着实抓紧了听者的心。快板秧歌诙谐喜庆,小打和排鼓潇洒点染,板胡只一句起兴,全乐队立刻一呼百应,欢腾起闹;红火的吹打与板胡的花腔对答尽显风流;在弹拨乐稳健的紧打慢唱托举之上,板胡率领弦乐群的合唱悠长开怀,自信自得;独奏华彩段落,木鱼和弹拨乐击节声声催,一大段密不透风的快字句让奏的人、听的人都直呼过瘾;华彩的紧逼之势抵达临界点时,便如愿迎来吹打乐的集体情感宣泄,乐队再接再厉趁势前冲,正值这激情的洪流不知何去何从之际,独奏妙弓一扬,凌厉帅气地结束了这一场狂欢,徒留听者酣畅。
第六章“绣楼情”,前章的浓烈兴奋至此一定要进入一个含蓄的缓冲带,作曲家要让演奏员和观众高涨的情绪和听觉松一松,平静地领略情感之美、音色之美、意境之美。恬静的竖琴泛起回忆的玫瑰色,曲笛从记忆深处牵引出深沉的思绪,透明的弦乐是淡淡晕开的水彩,中胡的对答是似可辨认的遥远轮廓。弹拨乐、低音一层层叠入,意像的浓度和清晰度似乎就要按捺不住地增长起来,而指挥却异常清醒地严格控制着情感情绪的流量,不煽情,不催泪,始终守住声部线条的动向,不增不减,只见各声部的音色如流云般汇集、散开、穿插、缠绕,直至乐队全奏,抵达克制的临界点。情感被指挥有意识地延迟释放,美感却因此而被最大化体现,张列此段的诠释堪称民族管弦乐指挥的经典范例。
第七章“走西口”跳出了民歌原有的儿女情长和苦恋相思,却笔出偏锋地着墨于“杀虎口”的险恶自然环境与晋中男儿知难而进的艰辛与顽强。浑浊狰狞的低音是关外的黄沙漫天,尖利的唢呐群、笛、笙是人类面对狂暴自然时的惊恐,弦乐疯狂的奔跑,弹拨乐鬼魅的半音化行进,动机发展式的旋律碎片在不同调性上频繁闪现,交杂而不凌乱,显示出作曲家扎实的写作功底。在作品重气势、重抒情、重唯美的整体基调上,作曲家于全曲结构的黄金分割点设置了这般极富现代性、粗粝而强悍的段落,着实体现出突破自我的胆识和创作的超越心。同时,作曲家对这一段风格出走的时间把握还是有分寸的,在一串下行音阶之后,乐队复又回归至调性统一的旋律中,唢呐领着弦乐反复咏叹,不倦不休,以至于指挥力图通过速度的调整令这一味的反复能具备不单是重复的意味。节目单显示这一段是有女声独唱的,笔者暗自思忖:乐已至此,女声还未出现,想必是要以此作结的。果然,管乐戛然截止乐队全奏的声浪,女声如约而至,期待中的“原生态民歌嗓"却不知是否因为调门不合适而给人"民族唱法"的错觉,唱词倒还是方言,但由于过于甜美而嫌淳朴不足。另一个原因,该民歌旋律已由乐队在之前先现了太多太多次,新鲜感已不再。故到底是砍掉女声还是节制乐队,将是解决"欲求全实则疲劳”症结的关键。
第八章“归故里”承接前章不间断演奏。作曲家别有意味地将整章音乐设置于各乐器的中低音区,绵延不绝的低音是晋土沉重的喘息;中音唢呐长歌当哭,跪吻故土;弦乐的中音区音色肃穆内敛,细碎飘荡的高音区抖弓萦萦绕绕,如梦幻般甜美的竖琴韵律轻摇,曲笛独奏伸缩自如,似有醉意,是返乡的幸福安详让游子心醉了吧;二胡的独白欲语又迟,是啊,乡愁如何能说尽;中音唢呐再现时,二胡又诉衷肠,这一组别致的搭配就如情感特写一般,尽显幽咽低徊的惆怅缱绻,若是继续扩充想必也是未尝不可;在中阮流连往复的低吟中,管钟轻叩,凝重地关上了回忆的闸门。
第九章“晋风颂”作为终曲,出于结构与音乐材料的再现需要,自然要回顾先前出现过的主要音乐素材,也需要有点睛之笔来升华主题。于是我们依次听到了序章中的唢呐群,听到了打击乐段(大钹、大鼓、排鼓)将乐队全奏推了出来;群情激昂之后,抽掉管乐,接入深情宽广的弦乐慢板旋律并移至笛子声部进行强化,此种写法同其后低音、弹拨、笙的叠加手法皆是作曲家熟练并惯用的,较早见于其成名作《弦上秧歌》中,在“乱弹声”的“秧歌”段亦再见其身影和收效;中音笙、笛和高音唢呐的色彩在低音和阮构建的织体上得以依次展示,也由此基本完成了“乐队协奏曲”式的各声部展示和主要音乐材料的再现,似乎已经到了"点睛之笔"出现的节点。果然,还是鼓,排鼓、大鼓再次登场,"鼓乐之乡"实非浪得虚名,而更精彩的则是在三鼓手的助阵中,四位打击乐演奏家手持大镲,协同手持大钹的唢呐演奏家和笙演奏家各三位,共十三人,将民间的“威风锣鼓”“太原锣鼓”搬上了舞台!“抱金瓜""花敲干打"等特色手法的表演性、观赏性让人再次折服于民间、传统的魅力和活力,生活、天地、山川本就是其最大的舞台,即便如今微缩于音乐厅中,亦丝毫不减炽烈炫目的光彩。锣鼓之后,乐队还是不甘寂寞地再次展开咏叹,每个声部都在自己的情绪顶点和演奏极限上沸腾,似乎无暇顾及内声部的支撑、织体填充等抒情以外的技术了,自然难免音响空洞,声嘶力竭却难掩疲软之尴尬,即使凭借一轮又一轮金光炸裂似的吊镲滚奏,看似在音量的强度和响度上反复推动着激情的浪潮,然而喧哗与厚重、造势与激荡之间终究还是隔着一道关于“美感与分寸”的分水岭。这一番天地轰鸣之后,节目单上提示的男女声二重唱必然是全曲的尾声:咱山西风光实在美。只此一句,可解为直白,亦可嫌其匆促。美,山西美,赞美山西,这本是《山西印象》的母题,在如此重要的位置单提“风光”,实难准确点题。一方水土,一方风物,一方人文,全曲九章,除了"走西口"打破固有的"苦情"印象而在险峻自然方面用笔,其余八章无一不落笔于人、用墨于情。综观全曲,"走西口"的出挑恰是以粗粝反衬坚韧、以狰狞突显无畏,最终还是回到了人和情的根本命题。音乐是抽象的,多数时候固然可为多解、多义;而语言、文字则往往更易坐实,歌词就更需凝练、精准、避免歧义,期待作品的撰稿人在将来的修改中对此更细致地把关。
二、首演后的思考:《山西印象》的继续深化,山西民乐的未来走势
首演无疑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无论是作品还是演绎,都达到甚至超出了观众的预期。
对演奏家而言,无论是独奏家还是乐队队员,如何在安全顺利完成首演的基础上从“不出错”的谨慎中解放,将炫技的华彩和演奏的光彩真正从乐谱中释放,用自己的二度创作持续挖掘作品的潜在表现空间、提升作品的艺术规格,当是每一个演奏家对作曲家殚精竭虑之心血的最好回报。
对指挥而言,各乐章间的换场和谢幕是否还有更自然流畅、不打破音乐连贯性(即便作曲家对此并未作更多考虑和要求)的作法,也许是诠释音乐、掌控乐队等“份内之职”之外能令舞台表现浑然一体、尽善尽美的"份外要求"。因为这部作品毕竟不是一台常规意义上、由不同曲目组成的音乐会,虽然"印象"这个主题有很大弹性,一段或十段都可称为印象,顺序打乱重排、甚至删掉若干也并不一定影响到“印象”的呈现。但这一部“山西印象”,其主标题和九个小标题已决定了各章之间严密的关系,加之紧贴音乐的撰稿词,各章间音乐情绪的走向其实是很清晰的。这个关系处理精当,必然能为作品的舞台整体呈现提供更坚挺的结构力。当然我们也无法回避一个现实,即当下大多数观众的欣赏习惯仍处于下意识的状态,如板胡协奏曲结束时,独奏家的收式加上音乐的导向都在向观众明确一个邀请:鼓掌。掌声响起时,指挥势必是要中断乐章之间的静穆,转身代表乐团向观众致谢的。但在这类套曲、组曲体裁的演出中,演奏家上下场和换台过程都需尽量从简,独奏(唱)家甚至不与指挥握手,只向观众礼貌示意后便快速离场,以求不破坏作品线条的流畅,将对乐曲气息的干扰度降到最低。而观众的反应通常是无法预期的,指挥同乐队和独奏家的事先沟通与共识在此时就显得十分必要了,展示乐团、独奏家的演奏风采与完整呈现作曲家的音乐旨意和作品面貌,究竟孰是指挥的首要用意?这个选择需要明确。
对作曲家而言,首先面临的想必是如何为音乐“瘦身”。想来没有哪个作曲家会甘愿将自己的心血删去一音一节,尤其对于王丹红这样高产的、正值创作旺盛时期的作曲家,其澎湃的创作激情、较为丰富的创作经验,再加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强烈的表达意愿,如何冷峻、客观地重新审视这部新作,于感性、惯性与理性间做出清醒的选择,使理性的结构把握、乐思发展不掩乐感和情感的畅然流淌,同时情绪情感的宣泄惯性亦不失严密而恰如其分的理性节制,将枝蔓修剪合度,以凝练明快的笔触、简约舒朗的气质、博大内蕴的情怀体现艺术旨趣,从“令观众喜闻乐见”提炼出内在之精神气度,于宏阔之上显现出高蹈之品格。
对乐团而言,一部国家级的创作项目取得空前的成功,是对其业绩的肯定,亦是其当前水准的证明,更会引来自身、外界对其发展前景的美好期盼。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如作品、指挥、演奏员等优质资源的前提下,“扎实巩固、稳中求进”,想来方是长久之计。山西省歌舞剧院民族乐团是近年来逐渐活跃起来的一支生力军,笔者对其近年的音乐动向有所观察,却一直未得机会聆听。此次首演带给笔者的第一印象着实不错:声部整齐,独奏有相当水准。乐团的吹管、打击、弦乐、弹拨、低音等各个声部既有尚佳的群体表现,亦有亮眼道独奏展示,诸如挑大梁的唢呐声部,无论是独奏、重奏还是齐奏,七位演奏家均展示了较全面的素质,乐曲开篇便是一大段高音唢呐 solo,没有扎实的功底和稳健的心理素质想必实难胜任;在重奏方面,“归故里”中中音唢呐与二胡的二重奏无论从音响平衡、语言情感以及乐句应答等各方面都体现出演奏家敏锐的听觉与配合意识;高、中、次中、低音唢呐齐奏时坚实如墙的声浪和雄浑威仪除却三晋故土养成的男儿气概和作曲家的和声设计以及指挥的调教,演奏家的集体用功和相互默契方能众志成城。该部作品中作曲家只用四支笛子,梆笛、曲笛的几次 solo 从音色到韵味均不失水准,笛子声部在唢呐与弦乐的声部承接中,四个人竟然在音量、情绪上皆不输于声势浩大的唢呐和弦乐群。低音声部也以其坚实的音质、饱满的情绪完成了不止一次颇有光彩的表现。作曲家在“小青马”和“开花调”中为弹拨乐声部设计了纯净梦幻的情调和翩跹飘荡的动态,演奏家们在音色控制、发音速率、律动铺陈等各方面的素养都清晰可感。打击乐本就是三晋大地的脉搏,八名演奏家拿出了看家本事,终曲中的“威风锣鼓”声势滔天,演者、听者无不血脉喷张;“太原锣鼓”锣、鼓、钹齐鸣,“抱金瓜”“花敲干打”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亦舞亦乐,叹为观止。
鉴于笔者是第一次见识该团的演奏,对其水准的判断只能从与其他地方兄弟民乐团的横向比较中得到一个相对的认识。但据一些了解该团过去水平的观众反馈,该团首演的水准几乎颠覆了他们过去的印象,即便估计到首演会因充分的重视和准备而有较大提升,也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期待值。这确是一个令人欣慰并振奋的局面。
《山西印象》的首演作为近年来山西民乐界的大事件,不仅为本团注入了强心剂,更是为全省的民乐行业,为民乐团、民乐教学和民乐学子们都带来了希望和信心。通过了国家艺术基金的项目验收,并非意味着创作的结束,作品的不断打磨、演奏的不断求精是山西省歌舞剧院民族乐团缘起于《山西印象》的长远艺术使命。国家艺术基金支持为山西的民族音乐事业开创出了良好发展局面,抓住历史机遇,深度推进山西省民族管弦乐事业、良性带动山西省民乐大行业,则将是山西省歌舞剧院民族乐团为山西的民族音乐所肩负的文化使命、所缔造的文化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