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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琵琶教育家刘德海先生
黄虎 苏丹 华音网 2022-05-01

不求轰轰烈烈,唯求人性之本真,

这一方流淌着中外文化血液的神木成为我崇拜的生命图腾。

——刘德海

琵琶艺术家刘德海先生,躬身耕耘琵琶艺术沃土良田,将表演、创作、研究、教育融会一体,珠辉玉映,成为二十世纪后半叶琵琶艺术杰出代表;琵琶教育家刘德海先生,站立讲台六十载薪火相传,一批又一批“刘家大院”琵琶群体,扎根八方,熠熠生辉。

如果说舞台成就了闻名中外、众所周知的琵琶演奏家刘德海,那么讲台无疑是他走下舞台后的沉淀与授人以渔的内心归宿。两者相互成全,共同滋润着琵琶人刘德海的艺术生命,造就着琵琶人刘德海的琵琶人生。

一、“学习流派不做一个流派的传人”

20世纪中国琵琶艺术流派中浦东派之中和,平湖派之阴柔,汪派之阳刚,崇明派之童趣,无锡派之原生。无论是艺术特征还是音乐风格,技术要领还是人文气质,都成为各大流派与众不同的体现。若能与其中一派大师学习琵琶技艺已然十分幸运,而刘德海拥有了千百分的幸运。

1950年,13岁的刘德海第一次触摸到琵琶,就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与这件他眼中的“怪物”“惺惺相惜”。那是某天与一位泥瓦匠的偶然相遇,从此就注定了他与这方木头妙不可言的缘分。这时的刘德海早已身处丝竹、戏曲与说唱曲艺的生活氛围中,这为他日后的琵琶学习奠定文化基础的同时,也带来了浓厚的艺术熏陶。五年后,刘德海通过叶绪然的引荐,来到上海音乐学院拜于林石城门下,开始了学琴生涯。技艺的日益增进与课下的勤奋刻苦让刘德海在短短三年之后,便从“摸”琵琶到大套琵琶的正规学习。后来,刘德海曾先后与孙裕德先生学习汪派,曹安和先生学习崇明派,杨大均先生学习平湖派,学各家之所长,聚众派之精华。

1956年,中央音乐学院成立民乐系,始有琵琶专业。刘德海于第二年进入中央音乐学院,与林石城继续学习。林先生在教学中注重流派风格的深层内涵,不仅仅停留于音乐表面,而是引导学生思考每一流派的发展变化,这也影响了刘德海自己在日后的琵琶教学。此外,林先生传授刘德海丝竹的同时,将自己编创评弹和广东音乐特点的作品,编著琵琶小曲集,这让刘德海对刚、强、柔等音乐性格层面有了细腻的感知,由此奠定了刘德海琵琶演奏的音乐基础。在大学时期,刘德海从未松懈,他坚持学习基本乐科,培养听觉与乐感;选修低音提琴,强化低音区音准;选修古琴,体味中国民乐音乐美感,助益琵琶演奏;勤奋练习,钻琴房练、塞棉花练、通宵练。在后来刘德海自作的《琵琶歌》中,无不打趣地提到“日出弹琵琶……腰肌劳损恨琵琶”。细忆如林(林石城)、孙(孙裕德)、曹(曹安和)、杨(杨大均)等民国时期的“琵琶先生”,我们不难发现,这一代琵琶人竟有一半以琵琶为“副业”,并未专攻于此。如林石城先生以中医为业,还有一些琵琶人从事电力等其他行业等,当时的琵琶并未形成正规的专业科目。琵琶艺术在这一阶段仍在民间,在田野,在流派,在个性。

20世纪50年代,琵琶专业在院校的设立,琵琶教学形成规模、体系。自此,中国琵琶艺术由田野走进课堂,从流派走向学院派,琵琶的教学模式才得以有了质的转变,而刘德海,便成为那个脚踩泥土踏进专业院校的琵琶人。1960年,刘德海提前两年毕业,留校教学,教学生涯由此开始,时至今日,站立讲台60载春秋。

籍此,刘先生所谓:“20世纪建国之后,我作为高等音乐院校一名青年学生和教师,学习流派不单做一个流派的传人。兼容各派之长,优选经典,造就个人风格是传承的需要,时代的需要。”[1]就并非表面与苍白的口号,而是贯通生命底色的自觉与坚守。

二、“创作是琵琶的生命线”

一直以来,民乐作品在数量上的欠缺是制约民乐发展的重要原因,琵琶艺术的发展也不例外,而刘德海先生正是“不断推出一批创作、改编的新曲,为20世纪后半叶琵琶演奏艺术做出了自己的重要贡献”(乔建中)[2]的教育家。对此,刘德海先生自己坦言:“带着这样一个传统文化新的使命,创作具有中国精神,又有人生意义追求的音乐,我现在正在努力这样做着。”[3]

早期,刘德海主要以改变移植经典歌曲与民乐为主,《倒垂帘》《远方的客人留下来》《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等作品便是这一阶段创作的集中体现;而开始大规模的琵琶作品创作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到21世纪初,他以江南丝竹、泉州音乐、潮州音乐三大民间乐种为素材来源,深入研究,创新、创编、创作!

这一时期,他创作作品六十余首,后分别以“人生篇”“田园篇”“宗教篇”“怀古篇”“乡土风情篇”命名:“人生篇”以反思寻根的文化思潮作为创作动机而写作,有《天鹅》《老童》《童年》《春蚕》《秦俑》,“田园篇”有《故乡行》《新中花六板》《一指禅》《金色的梦》《天池》,“乡土风情篇”在回归日常生活的语境下进行创作,有《踏青》《磨坊》《纺车》《陀螺》《滚铁圈》《杂耍人》《不倒翁》《木鸭》《风铃》等,“宗教篇”由传统佛曲《普庵咒》与《小普庵咒》引发思考,创作《白马驮经》《滴水观音》《喜庆罗汉》《晚霞情趣》《菩提歌》《谨奉礼》,“怀古篇”为《长生殿》《昭陵六骏》等作品。总之,刘德海的琵琶作品创作涉及原创新曲、古曲新作以及民间音乐新创,无论是在创作手法、创作题材,还是演奏技巧上,都无可置疑地成为琵琶艺术中一次历史性的突破与“新”发展。这些创作、改编作品,其意义不仅在于“重建了一套崭新的充满传统气韵也富有现代感的琵琶语境”[4],更在于这些新作已经成为琵琶教学中新的传统。

在琵琶教学中,新古典风格犹如手中的指南针,决定着琵琶教学的走向,更影响着学生的提升。刘德海坚信,老百姓只有听到熟悉的声音才会去接近琵琶,因此,无论是搞创作还是编教材,一定先得让群众喜欢,这样的艺术创作才会永远保持活力,这样的教材才会在美育中独树一帜。如何编著出能让学生喜欢并符合艺术教育规律的教材,这让刘德海曾思考良久。将近六十年的教学生涯让他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在此基础上,刘德海编著有《刘德海琵琶作品集》《刘德海传统琵琶曲集》《刘德海中外琵琶曲集》《每日必弹琵琶练习曲》,部分教材后附有乐曲点评和演奏心得体会,音乐内容涉及古今中西,音乐体裁丰富。他以技法为核心,对教材中的作品归类,搭建了一套完善的技术系统;将技术作为情的载体,将音乐语言视为精神家园,回归传统音律,建立完整的左右手训练项目。对于琵琶新技术的开拓,刘德海另辟蹊径、求同存异。如今翻看琵琶教材,刘德海编入教材的曲目早已成为琵琶教学的经典力作,这不禁让人想到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一首首当年写给孩子的练习曲早已超越作品自身具有的技术价值,成为艺术价值与文化价值的统一体。

刘德海先生不断强调“创作是琵琶的生命线”,这不仅体现在琵琶必弹曲目《草原英雄小姐妹》《天鹅》《童年》《昭陵六骏》等曲目中。更重要的是,创编作品已然成为学生们的一种潜意识追求,一种“刘氏教学基因”。如刘先生的学生李佳、葛咏在博士音乐会的曲目中,均加入自行改编的乐曲《二泉映月》《昭君怨》,受到大家一致好评。

三、“民族器乐的希望在田野”

如何让专业院校的学生能怀有来自民间音乐的温度?如何拆解挡在民间传承与专业教学之间的高墙?甚至,在“非遗”时代,如何给南音、潮州音乐等“非遗”在高校也安个家?这是每一位有担当的中国民乐教育家的“李约瑟难题”。于此,刘德海先生在时任中国音乐学院民乐系主任时,就提出“民族器乐的希望在田野”,倡导现代琵琶人走出宫廷、走出学院、走出殿堂,回到田野,并通过“1计划”来探索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操作之路。所谓“1计划”,即一年学习掌握一个民间乐种,使专业院校与地方民间乐种接轨,在带动地方民乐艺术发展的同时,也促进高校民乐专业的发展。

2002年,“1计划”开始正式实施,首选潮州音乐,这一年也被称为“潮州音乐年”。时年,刘德海先生带领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师生一行六十余人,到潮州向当地艺人请教、学习,耳濡目染,现场艺术实践,学习演奏潮州音乐作品《迎客仙》《千家灯》《百家春》《大八板》《八仙欢宴》等,最终将所学曲目搬回高校、搬上舞台,以一场“潮州音乐专场音乐会”呈献于第五届北京国际音乐节。2004年,“1计划”来到泉州,举办“泉州南音年”。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来到泉州,走访晋江深沪江南音社、石狮职工南音社、东石南音社等乐团,与众弦友探讨演奏相关问题,学习南音经典曲目。采风归来后,研讨会、学术报告会以及教学活动结合南音积极开展,在“泉州南音专场音乐会”上精选《直入花园》《元宵十五》《望明月》《月照芙蓉》《听见雁悲声》等传统曲目,《园内花开》·《暗静开门》《走马》《梅花操》等新编配曲目,《打击乐与旦科》新创作曲目,经典与创作同台,传承与创新并置,对于专业教学与民间传承,这是双赢!

“1计划”对于高校而言,专业学生走出校园,走向田野,接触到了最原始、最纯粹的民间音乐,摸到了中国音乐的根。而通过从传统到现代,从民间到高校,从茶馆到舞台,从传承学习到改编创作,让学生体悟民间与专业两本大书,不仅使竖立在民间与院校的高墙有了“孔洞”,而且在专业学生中点燃了民间音乐的火种。刘德海先生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些来自民间的微微火种,点亮了校园,照亮了琵琶的未来。

反观当下,高校民乐专业似乎又退回到那个关起门来演奏的尴尬境地。只见民间艺人一次次地被请进校园,站在三尺讲台上,为学生们娓娓道来民间音乐如何美妙;可不知学生们难以走入田野,走进民间,去直接感受来自民间音乐的纯粹。不知何时,不知何许人,又重新建起一堵无形的高墙,这看似融合的田野与课堂再次被硬生生地割裂。我们设想,假以百余位刘德海先生,手捧微微火种点燃每一位民乐学子的复兴梦,薪火相传,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伟大复兴的那轮圆月,定会冉冉升起!

四、“弹琵琶千万不要把人弹丢”

“爬坡数十年,爬出一句话:弹琵琶从手弹到人,又由人弹回到手。乐器之难在人亦在手,最大危机是把人弹丢!当务之急就是‘寻人’”。[5](刘德海《先辈的呼唤》)

进而,刘德海先生用近乎绝对的语气强调“一切学问皆为人学”,并指出“教育实质是人与人的关系学,其关系最为密切,也最为复杂……确认教育的根本是人与人相处的学问,重新调理师生关系成为当今提高教育质量的首要任务”。21世纪的今日已进入文化消费的时代,娱乐主义、利益寻租在这个时代肆意生长、蔓延,对琵琶艺术形成强烈冲击,同时也侵蚀着传统的师生关系,甚至师生反目,只学技术,不学做人。而“刘氏琵琶大院”的“大院心声”,就成为“人学”中的一片新绿:

承接先辈敬业乐群尊师爱幼的教育精神,师生共同组成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课堂成为情感交流的场所,在互敬互爱平等和睦的氛围中轻松快乐弹琴,减缓来自外部社会负面的压力。

我们不为社会喧闹苦恼,做人低调,弹琴高调,以清远高洁的人格和音乐正声,抵御社会歪风,在琵琶日进度里,树立我们幸福感。“为未来创造新的琵琶传统”成为刘家大院师生奋进的动力之源。[6]

结语:

先生在八十岁生日时制作“刘氏音乐罗盘”,提出归一、二律、金三角、四神、身份、黄金点、智商、熵值、问学、中和、终极,共十二个琵琶艺术的理论命题,每一个命题就是一座连接琵琶当下与未来的桥梁。

尼采说: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刘德海先生就是一座桥梁,连接琵琶艺术的田野与课堂,连接琵琶艺术的表演、创作与研究,连接琵琶艺术的当下与未来。

向琵琶艺术家、琵琶教育家刘德海先生致敬!

注释:

[1]刘德海《刘氏琵琶盘点》(未刊稿),2016年7月。

[2]乔建中《论刘德海对20世纪琵琶艺术的历史贡献》,载《人民音乐》,2014年第10期。

[3]刘德海《琵琶直面现代性》,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

[4]乔建中《论刘德海对20世纪琵琶艺术的历史贡献》,载《人民音乐》,2014年第10期。

[5]刘德海《先辈的呼唤》(未刊稿),2014年10月。

[6]刘德海《刘氏琵琶盘点》(未刊稿),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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