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近代音乐家刘天华将民间的胡琴进行了形制上的革新,通过丰富其演奏法,创作独奏曲,将其纳入专业教育领域等一系列举措,引领了二胡艺术在之后一个世纪的全面发展。
六十年前,当代音乐家王惠然亦将民间的“土琵琶”改造成新型柳琴,逐步完善了演奏法,将其带入民族管弦乐队中,为它创作独奏、重奏、协奏等形式的作品近百首,使之成为当下最普及的民族乐器之一。可以说,王惠然引领了当代柳琴艺术的迅猛发展。
从部队文工团的琵琶演奏员,到柳琴改革家、演奏家、作曲家、指挥家、教育家集于一身的杰出音乐家,王惠然始终跟随时代的脚步,凭借自己的执着与对音乐的挚爱,以毕生的精力投入到弘扬、传播民族音乐文化的事业中,极大推动了民族弹拨乐的发展,也成就了自己辉煌的艺术人生。
一、寻音追梦(1936-1956)
上海,这座位于太平洋西岸的城市,仿佛拥有更多的地理优势,让其处于西方近代文明风气进入中国之先。中西文化的交融,传统与现代的并存,形成了这个商业城市的文化特质。
1936年12月10日,王惠然出生在黄浦江畔,父亲经营一间小百货店,虽不是商贾富户,却也是温饱无忧。在那里,热爱文艺的王惠然度过了儿时与少年,直至20岁去北京参军。
彼时的上海,遍布着近千家茶馆,许多兼有书场,上演昆曲评弹引来茶客。
王家附近就有这么一个设有书场的茶馆,王惠然和哥哥便被饶有趣味的“双档”评弹[1]迷住了。他们常常蹲在评弹艺人前面,哥哥盯三弦,弟弟学琵琶,一招一式默默记在心头。就这样,对琵琶的向往和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响记忆编织出他儿时的梦想,音乐人生便从这里启程。
王家兄弟对评弹的痴迷传遍了整条弄堂。索性,兄弟俩带领一众伙伴成立了评弹乐社——“静社”,而社址就设在自家的堂屋。每逢周末,大家自编故事,排演节目给街坊邻里看。兄弟俩还一度加入了当时上海颇有名气的“中西社票房”,常常应邀去电台表演,这使王惠然获得了宝贵的演奏经验,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信。
50年代初期,风靡上海的越剧吸引了王惠然,便与哥哥成立了“新音越剧音乐组”,学习排演越剧唱段。因无法现场观摩演出,王惠然只好凭借收音机,仔细听记,自习琵琶段落,尝试编排伴奏音乐,并由此萌生了以音乐为职业的想法。
对越剧的痴迷让他决定放弃学业去参加越剧团。近两年的奔波演出,虽生活艰辛,但初心未变。经过舞台的磨砺,王惠然得以较深入了解了南方戏曲音乐,为他日后的演奏与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二、芳华留声(1956-1976)
1956年,王惠然凭借灵动的文艺天赋与新颖的琵琶“四指轮”弹奏,成为公安军政治部文工团招收的新成员。这个黄浦区弄堂里迷恋评弹与越剧的“王小弟弟”,怀揣着音乐梦想来到北京,从此开始了崭新的部队生涯。
虽已是独奏员,但渴望学习与进步的王惠然并未止步。文工团的领导专门聘请琵琶演奏家李廷松先生来指导他。半年时间,在老师的精心调教下,这位初出茅庐的文艺新兵逐渐掌握了琵琶传统乐曲的风格与技巧,也深切感受到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1957年夏,作为中国政府派出的青年艺术团成员,王惠然随其所在的文工团远赴莫斯科,参加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
期间,莫斯科广播电台邀请他录制一首琵琶曲。在等候录音时,王惠然坐在楼道里忘我地练琴。美妙的琴音与丰富多变的音乐形象吸引了一旁驻足倾听的录音导演,立时决定请他录制全部乐曲!于是,这位年轻人演奏的琵琶古曲《十面埋伏》《春江花月夜》《塞上曲》《阳春白雪》和自己的新作《月下欢舞》等五首琵琶曲被首次记录、永久保存在了莫斯科广播电台的音响库里。
苏联之行给了王惠然莫大的信心: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将中国音乐传递到异国他乡,报效祖国!
1958年,公安军文工团奉命撤销,王惠然和团里战友集体来到山东济南,并入济南军区前卫文工团。而当年参加莫斯科青年联欢节的民族乐队,由于在全军名气颇高,被保留下来成立了“前卫文工团民族乐队”。[2]
来济南不久,王惠然随团赶往临沂体验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当地柳琴戏剧团的伴奏乐器“柳琴”(也称“土琵琶”)所吸引,这个形似琵琶的物件,造型拙朴,两根弦,高粱杆做的七品,约有一个半八度。
凭着直觉,王惠然认为这是块可改进使用的“料”。
在当时,民族乐队中的弹拨乐组已有琵琶、中阮、扬琴等,中音区浑厚扎实,尚缺少理想的高音乐器。而眼前这件“土琵琶”声大势壮,正可填补空白。
在团领导的支持下,王惠然兴奋地开始对其进行改造。他先去柳琴剧团拜师学艺,很快掌握了演奏法,并记录下典型的唱腔曲牌与过门。多日的研习后,王惠然发现了“土琵琶”的弊端——形制粗糙,音域较窄,音色较杂,琴弦易断。如让柳琴融入民族乐队,必须改良。
1958年夏,王惠然带着精心构思的初步方案和团领导同志们的各方意见,踏上了柳琴改革的征途。与徐州乐器厂的工人师傅一起,在保持原有乐器特色基础上,从琴身、琴弦、品位等部位的材质和制作工艺方面进行改革。无数次的奔波与实验后,终于在1958年末,三弦24品高音柳琴研制成功。从此,柳琴从民间走上厅堂,成为民族乐队弹拨乐组的“女高音”。1970年夏天,历经十余年的摸索与调整,王惠然又研制成功了“四弦高音柳琴”,使柳琴进入了一个崭新阶段。而新型柳琴的生产,也让原先只有13位职工的徐州乐器厂迅速扩充为百余人的大厂。
相较于“土琵琶”,新型柳琴美化了外观,优化了音色,扩大了音域,大大提升了艺术表现力,并能够从视觉与声音上融入民族乐队。1988年,四弦高音柳琴以“在乐器史上是难能可贵的,是一项突破性科研成果”而获文化部科技进步一等奖。翌年,又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至今仍为乐器改革方面的最高奖。
1969年底,前卫文工团被迫解散,王惠然被分配到洪泽湖农场劳动锻炼。插秧、浇地、施肥、收割,平时弹琴的纤纤手指在冰冷的河水中麻木、皲裂。日出而作,日落归营,八个月的农场劳动生活令这位上海长大的文艺青年磨练了意志,也为其留下了“难得”的劳动体验。
基于这段生活,王惠然创作了第一首四弦柳琴独奏《幸福渠》。1972年,柳琴曲《春到沂河》应运而生,遂传遍大江南北,成为经典之作。
三、新的征程(1976-1996)
70年代初,王惠然终于重返舞台,为了尽快恢复演奏水平,高强度的训练终致突发性手疾,演奏生涯被迫中断。然而,王惠然并未消沉,很快向更广阔的艺术舞台前行。
早在1960年,王惠然的成名作琵琶曲《彝族舞曲》与改良的三弦柳琴,就吸引了来自全国二十余省市的琵琶、柳琴学习者。1978年,军区正式任命王惠然为前卫的“教员”。自此,他将对民族音乐的热情倾注在了教育和创作中。因为,新乐器如若发展,教育要成体系,曲目要有积累。
现早已成为著名柳琴演奏家的王红艺是王惠然的女儿,也是父亲最得意的门生。她六岁随父习琴,十岁时凭借出众的才华特招加入前卫歌舞团,接受父亲系统而又严苛训练,并随团参加大量演出实践,十二岁出访欧洲六国,还获得了“神童”的美誉。红艺承载着父亲的期望,也逐渐成为父亲的最佳搭档,担负起柳琴艺术传播与推广的重任。同样,随着柳琴的日渐普及,越来越多的爱好者慕名前来学琴。如今,经王惠然指导的柳琴演奏家多已成为民乐界的中坚力量,一代代柳琴人薪火传承,推动着柳琴的全面发展。
新型柳琴面世之初,亟待普及推广。为此,王惠然精心编著了第一本教材——《柳琴演奏法》[3]。这是一部融科学性、系统性、实践性于一体的柳琴教程,采用了图、谱、文并举的呈现方式,倡导了技术与艺术相结合的表演美学理念。在文字叙述中,配有手绘演奏插图,并附上具有针对性的练习曲或乐曲节选谱例,将作品意境的理解与把握融入其中。三者有机的结合,为学习者搭建了学琴的多维空间,柳琴也开始被更多人所接受。[4]
早在60年代初,王惠然所作的独奏曲已为业界津津乐道[5]。当放下演奏而倾心于创作时,王惠然把目光投向了乐队——民乐可以交响化。
1978年,柳琴协奏曲《毕兹卡欢庆会》[6]诞生,虽篇幅不长,却是第一部柳琴与乐队作品。对于擅长旋律写作的王惠然而言,该曲展现了他驾驭多声作曲技巧和大型作品的创作才能,也为柳琴构筑了更广阔的艺术表现空间。此后,作曲家又相继创作了《战士组曲》(1984)、《战士魂》(1987)、《江月琴声》(1989)[7]等一系列柳琴协奏曲和柳琴独奏、重奏作品,成为中国最重要的柳琴作曲家。2013年,《江月琴声》荣获第二届华乐论坛暨“新绎杯”协奏曲评选“经典作品奖”。
王惠然是一位勤于笔耕的作曲家,至2015年创作柳琴与乐队《蓝海之梦》时,近百首作品几乎涉及民族音乐的各种体裁,且多在音乐会中演出、唱片中留存,获得了诸多令人瞩目的创作奖项。这让王惠然跻身于当代优秀民族音乐作曲家之列。
从1976年起,王惠然开始担任乐队指挥。指挥演出和录制了多部歌剧、电视剧、民族管弦乐合奏、协奏等各类形式的作品,曾先后执棒前卫民族乐团、香港中乐团、浙江省民族乐团、广东民族乐团、三军联合乐团、香港演艺学院中乐团、台北市立国乐团、高雄国乐团、新加坡华乐团、澳门中乐团等十多个专业表演团体,指挥演出数十场,其个性鲜明的指挥风格,赢得了观众与乐师的高度赞赏。
四、老骥伏枥(1996-今)
40年的军旅生涯记录着王惠然作为著名音乐家的辉煌。1996年,他婉拒了前卫歌舞团的挽留,南下珠海——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因为在那里是他实现新梦想的地方。
依然保持着创作的激情,依然坚守着那份传承民族音乐的责任,王惠然以极大的热忱着手创立珠海市女子室内中乐团。当1998年8月该团亮相“哈尔滨之夏”音乐节时,引起了音乐界广泛赞誉。其后,乐团代表珠海到各地演出近百场,不仅作为传播中国民乐的美丽使者而享誉华夏大地,还成为了珠海一张靓丽多彩的文化名片。
进入21世纪,柳琴演奏已相当普遍,无论学校还是乐团,人员需求大幅增加,柳琴教育与学术研究亟待提升。2003年,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决定成立柳琴专业委员会,规范与引领柳琴事业,王惠然出任首任会长。
2004年10月,在首届中国柳琴艺术研讨会上,王惠然做了题为《柳琴的音色、神韵和魅力》的讲座。柳琴艺术在学术研究层面的深入与推广,成为王惠然一项新使命。他凝结了自己几十年来的柳琴研发、演奏、创作、指挥、教学等方面的心得,撰写了诸多文论,为丰富柳琴理论研究铺就了厚重的基石。
王惠然始终认为,民族音乐的普及是其发展的关键,而民乐普及需要从青少年抓起。在一次给青少年的民乐讲座中,王惠然被孩子们分不清琵琶与吉他的事情所触动,意识到向社会普及民族音乐知识的紧迫性。于是,在学校、在社区,到处可见这位长者的身影,开展讲座,举办演出,为听者耐心讲解音乐常识。渐渐地,音乐会的观众多了,想学习民族音乐的多了,可能孩子们还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音乐家,却记住了这位笑容可掬的“王爷爷”。
如今,王惠然已然是中国民乐界的一个“文化符号”,引领了柳琴的一个时代,与中国民乐、民族弹拨乐紧紧连在一起。他改革的新型柳琴,正带领更多年轻人走入民族音乐殿堂;他创作的乐曲,成为柳琴的经典之作;他无私播种,传道授业,不仅培养了海内外最有影响的柳琴演奏家,还在推动民乐的社会普及方面成效卓著。
历经60余载之发展,柳琴,这件民间地方戏曲伴奏所用的、拙朴的“土琵琶”,逐步发展至今天舞台上中国民族管弦乐家族不可或缺的一员,且已成为民乐学科一个日臻成熟的、体系化的专业,这其中王惠然居功至伟。其发展亦折射出20世纪中叶以来,面对浩荡的世界潮流,中国社会所经历的巨大变化及其带来的传统与发展、民族与世界、历史与当下等诸多矛盾。某种程度上,这件民族乐器的发展历程展示出了中华儿女与时俱进、为我所用的文化精神,这种不墨守成规、积极进取的入世之道给世人以深刻启迪和现实意义。
作者简介:彭丽,音乐学博士,山东艺术学院二级教授,中国音乐史学会理事,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理论评论委员会副主任。
注释:
[1]评弹主要以说表为主,兼重弹唱,伴奏多用三弦和琵琶。其演出形式通常有三种:一个人说书的叫“单档”,两个人一起表演的称为“双档”,三人共同演出的则称为“三档”。
[2]当时民乐队主要由北京方面的队员组成,同时也保留了部分原前卫文工团演奏员。
[3]《柳琴演奏法》,王惠然编著,人民音乐出版社1977年出版,1985年修订版出版。在此基础上,2008年又出版了《柳琴演奏教程:技巧与练习》,由王惠然、王红艺共同编著。
[4]教材《柳琴演奏法》的出版有效拓展了柳琴的社会传播。70年代末,柳琴已远播到新加坡、马来西亚、香港、台湾、美国、加拿大、英国等国家和地区。至1985年该书已印制发行65535册,这在当时民乐界极少见。
[5]王惠然20岁时考入公安军文工团的曲目,便是他自己从电台听来并自行改编的琵琶曲《彩云追月》。1957年在莫斯科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期间,自己尝试创作的琵琶曲《月下欢舞》应莫斯科电台之邀录音保留下来。1960年,王惠然跟随前卫文工团从西南边陲演出归来创作的《彝族舞曲》,迅速成为当时最流行的琵琶曲;第一首三弦柳琴独奏曲《银湖金波》,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音保存。
[6]柳琴协奏曲《毕兹卡欢庆会》于1978年10月由王红艺在位于济南的山东剧院首演,1979年参加了由文化部庆祝建国30周年全国文艺调演,荣获作品三等奖。
[7]《江月琴声》作于1989年,王惠然受台北市立国乐团委约,为台北国际中国乐器协奏曲大赛而作,乐曲分四部分,均有小标题,与原诗对应。作品曾获文化部艺术司和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联合主办的“第二届华乐论坛暨‘新绎杯’民族管弦乐(协奏曲)大赛”经典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