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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琵琶一个新的定义——吴蛮印象
乔建中 华音网 2023-03-10

第一次听赏吴蛮演奏琵琶是1989年7月8日,那天,首都音乐界二百余人前往香山玉皇顶参拜“刘天华墓修复揭幕仪式”,仪式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在修整一新的天华先生墓前举行了一场简短精彩的纪念音乐会。刚获得中央音乐学院硕士学位的青年琵琶教师吴蛮演奏了天华先生创作于1928年的《虚籁》,由此让我对她有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原因是组织者在这样特殊的场合选择这样一部题旨深远、以往我们很少听到却又曲折地表达了天华先生对未来充满忧虑彷徨心境的代表作,引发了我和在场听众的种种感怀。同时,也是因为吴蛮在技、艺、情、韵和整体把握上都很得体。当然,还有她大名中的"蛮"字,一下就牢牢地印在大家的脑海里了。

再听吴蛮演奏,已经是23年以后的2012年春,地点在美丽的杭州滨江路大剧院。这年3月6日,吴蛮随闻名全球的"丝绸之路音乐计划"乐团来中国巡演。该计划由享誉国际的大提琴家马友友发起,旨在“寻找音乐的共同根源,开创新的音乐语言",警示人们在全球经济趋于一体化之际,千万要努力保留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主办者给当晚音乐会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主题——“回家”,让听众于无意间生出很多遐想。吴蛮是该团的创团元老,加上这次在自己的家乡演出,所以除了担任几个节目的演奏外她还是全场演出的主持人。“半主半客”的特殊身份,让舞台上的吴蛮显得十分兴奋、活跃而又不失幽默,时而英语,时而普通话,时而又插入几句杭州话,给台下听众带来无限的欢乐。那天,可以容纳两千多观众的大剧院几无空席,除了高达两千多元的票还有剩余外,三五百元的普通票早已售空。我的票是长期参与乐团演出的中国笙演奏家吴彤特意赠予的。听完音乐会,我的第一个强烈感受就是这个富有创意的跨文化“计划”及其表演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增加一些新作和新的表演形式,甚至也不仅仅是因为它可以产生一系列新的音响及其结构。它更大的追求是以"丝绸之路"作为全人类古老文化交流的象征,通过对沿路不同国家历史传统的再发现、再挖掘,找到音乐的其实也是人类的“共同根源”,从而为当今国际音乐文化交流寻找到新的通道和新的语言。基于此,乐团成员几乎全部都是本民族、本地区的顶尖演奏家,他们一个个也都是特定国家、民族、地区传统音乐的代表。在“丝路音乐计划”大旗的召唤下融为一个"跨文化"整体,把经过再创造的传统音乐表达形式呈现给全世界听众,用以证明传统的鲜活生命和力量,让人类文化焕发出新的精神。我的第二个强烈印象,就是在这样的场域和这样的情境中,吴蛮已不再是演奏《虚籁》的那个吴蛮,而是代表中国参与这一"跨文化"表演的重要成员,她在这台音乐会上的表演气度也不再是纯古典主义的或中国传统的。音乐会上,“多样性”成为她也是全体艺术家的共同追求。她和她的琵琶在这一“多文化”的场域中首先追求的是尽可能地"融入",让听众从整体上感受丝绸之路音乐文化的多样性、互融性。同时,作为主持人,她又以自己的才智和对"丝路音乐计划"的深透理解,一方面很自如地掌控着全场表演,一方面让艺术家们通过精湛表演所释放出的文化精神弥漫在大剧院的各个角落。听众不仅享受了美好的音乐,也于无意间走进了"丝路计划"。

第三次听吴蛮演奏是在2012年的秋天,地点是在"台北市国乐团"音乐厅。当年五月,为纪念浦东派杰出传人林石城先生诞辰90周年,中央音乐学院举行了隆重的纪念和学术研讨活动。未久,先后从教于林先生的大陆弟子郝一凡、章红艳、曲文军与台湾两位同门在台北会合,举办了一场集中展示浦东派琵琶艺术的纪念音乐会。作为林先生第一位硕士研究生,吴蛮自然在被邀之列。我则因为在此前的研讨会上发表《论林石城先生译、编"鞠士林琵琶谱"与"养正轩琵琶谱"的历史地位、价值及其他》一文而也在受邀之列。音乐会上吴蛮演奏了《思春》《霸王卸甲》和中阮琵琶二重奏《行街》。前二曲为林先生嫡传,也是浦东派的代表曲目,更是吴蛮二十多年来全球演出的保留曲目,而在她近期由风潮公司录制的《琵琶蛮》专辑中,该二曲也赫然在列。从中看出她对恩师的感念,对传派的敬重,以及她以此作为中国传统琵琶艺术传人身份特殊标志的用心。虽然,此刻的她已经以琵琶一器在西方文化艺术界打拼二十多年,且名满亚、欧、美、澳四大洲,荣获了许多国际大奖,但从来也没有忘记自己艺术的出发地和她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一刻都不可中断的血亲关系。此前此后,我也听过不少场琵琶音乐会,但那场音乐会有其他同类演出不可相比的特别之处:清一色的浦东派传曲,清一色的林门嫡传高徒,清一色的浦东派曲韵,让人强烈地体会到,在20世纪专业琵琶的教育传承中,浦东派血脉真强,林先生贡献真大。这样的音乐会要想再听,或许要等到2022林先生百年诞辰举办之时。而吴蛮给我的印象,就像她仍然可以讲一口纯正的杭州“吴语”一样,一旦进入“规定的”浦东派语境,她便与长期在国内任教的同门师姐师妹师兄们共同将"林氏乐风"演绎得淋漓尽致,一点也听不出其中有一位因离境二十余年而浸染上一点异乡味道。

第四、第五次都是在2015年,一次在华盛顿,一次在北京。今年一月底,我到华盛顿探亲。一抵华府,我就和她联系,希望有机会听她的演奏会。吴蛮很快来信说,2月9号在Freer Gallry of Art将举行亚洲艺术节音乐会,听众事先登记即可顺利进入。当天下午,我提前往FreerGallry of Art,先参观了该馆收藏的东方各国的古代艺术品陈列,馆中每件藏品都堪称珍品,反映了中、韩、日、印等东方文明古国的伟大创造。晚上的音乐会的主角是三位分别代表中、日、韩传统器乐家,除了吴蛮,另有一位日本笙(sho)演奏家宫田真由美(Mayumi Miyata)和韩国玄琴(komungo)演奏家金辰姬(Jin Hi Kim)。吴蛮演奏的曲目计有传统文套《夕阳箫鼓》、她写的《九月杨花飞》、美国作曲家Ned Rothenberg的《Unkai》。Freer Gallry of Art音乐厅不大,仅二百余座位,但听众如约而至,把音乐厅挤得满满当当。美国人听赏音乐的习惯是一旦台上音乐响起,台下便安静之极,整个大厅除了乐声还是乐声,而音乐一止,便掌声骤起,如雷鸣一般,无论人数多还是少。当天晚上,三位演奏家所选的曲目多以典雅风格为主,特别是日本笙,一律为宫廷雅乐曲目。只是到最后,三位演奏家用即兴的、碰撞式的方式演奏了一首三重奏,情绪才略略活跃。三位演奏家在美国都享有盛誉,她们手中的乐器又是三个东方民族器乐文化的代表,每种乐器的背后都有一个深厚的文化传统,这是这台音乐会最重要的象征意义。其次,我们从三位演奏家所选定的曲目看出,她们在处理传统与当代关系的策略方面却颇不相同。吴蛮的三首曲目,一传统、一自创、一西方作者,她要告诉西方听众的是,琵琶虽然历史传统深厚,但它始终在努力融入现代。韩国演奏家似乎选取了与她大体一致的思路,有一首乐曲甚至在玄琴演奏时加用了合成器,对现代思维的追求感甚为明显。而日本家演奏的三首乐曲一律缓慢而典雅,体现了日本民族对传统一贯严格的“守成”态度。可以说,吴蛮在美国的“亚洲艺术节"以东亚(东方)为主题的音乐会上,她的琵琶通过三类曲目反映了20世纪以来中国文化界、音乐界处理古一今、中—西关系的一种兼容并蓄态度。

最近这一次也是第五次听她演奏则又转回到北京。时间为2015年5月7号,地点在北京音乐厅。这一天是“赵季平交响乐作品音乐会",中国交响乐团演奏,李心草指挥。其中的《第二琵琶协奏曲》在澳大利亚首演时,吴蛮就担任独奏,这一次再度请她出席。对于吴蛮来说,这不过是她二十多年来与众多交响乐团合作中的一次,对我来说,则是第一次听她与中国一流的交响乐团合作,期待之心自然也就十分强烈。一向善于创用、点化中国传统音乐元素的赵季平,这一次以"苏州弹词"曲调作为协奏曲的主题动机贯穿运用,可是以吴蛮自己的听觉记忆而言,这实在是她特别熟悉的乡音,甚至是她自幼就熟悉的音乐“母语”。因此,她弹奏起来可谓得心应手,味、韵俱佳,与乐队的进、出、收、放也十分顺畅。更让听众佩服的是演奏中有一小段琴弦出音不稳,而极富舞台经验的吴蛮却镇定自如,圆满无暇地演奏完这部协奏曲。在吴蛮的简历中,有她在近20年来与西方许多辈分不同、创作观念不同、音乐语汇差异较大的作曲家成功合作的记录,这一难得的表演实践机缘,一方面极大地扩展了琵琶演奏艺术的天地,如技法、结构乃至音乐思维、文化观念等,另一方面,它也为一件特色鲜明、表现力丰富的中国传统乐器如何与已经完全成熟的西方交响乐队融为一体,如何使之成为中国民族器乐艺术常态性表演体裁形式之一,无论对于音乐创作,还是对于琵琶演奏艺术,都具有重要的参照借鉴意义。

如此,在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岁月中,我以一个界外同行于有意无意间在五个不同的场域聆听了吴蛮的演奏,这可能仅仅是她这一期间“身背琵琶行天下"演出场次的百分之一或几百份之一。我也知道,它们远不足代表吴蛮为这件乐器、为这门艺术所留下的印迹和由此产生的广泛影响。但,仅仅在这些极少的甚至是偶然的际遇中,我已经感受到她和她的琵琶在她的“琵琶人生”中进行了怎样的探索,扮演了怎样的文化行者角色。这26年间,吴蛮还是吴蛮,身边的琵琶还是那件新型(6相26品)琵琶,但在中国、在世界各地,她(它)有时是琵琶界的代表(1989)、有时是东方音乐的代表(2012.3)、有时是浦东派的代表(2012.10)、有时是中国传统艺术的代表(2015.2)、有时又是中国乐器的代表(2015.5)。她(它)让人们强烈地意识到,在人类文化以多种色彩、样式广泛交流的今天,民族乐器既是它自己又并不完全是它自己,琵琶亦然。由于表演艺术家的身份、角色在文化交流中有所改变的时候,乐器本身的定义也随之发生变化并不断丰富。这是吴蛮本人提出“给琵琶一个新的定义”顺乎清理的历史性依据,她也以自己精彩的表演加以诠释。其结果,必将促使我们对琵琶作为乐器、作为表达民族音乐语言的工具、作为文化传播、传承、交流的媒介渐渐形成一个全新的认识。

说到这里,我还想讲讲对吴蛮的一个与琵琶不直接相关但又同样强烈的印象,它可以说是我印象中的另一个吴蛮。

2005年10月,我应邀去参加由“欧洲中国音乐研究中心"承办的荷兰民间艺术节暨第12届"CHIME"学术年会。会上意外地遇到了吴蛮,她说自己不是来表演,而以学者身份参加这次年会。翌年6月,我和几位同行与"CHIME"两位当家人,荷兰中国音乐学者施聂姐、高文厚夫妇共同在家乡陕北榆林策划了“多重视野下的黄土高原音乐文化" 暨第13届CHIME国际学术研讨会,共有13个国家、地区四十余位民族音乐学者出席会议。会议期间,全体与会者兵分三路(北线横山、神木、府谷、佳县; 西线定边、靖边、横山;南线绥德、米脂、清涧)深入乡村考察榆林地区存见的各种民间音乐。吴蛮再次出席并与代表一起走完南线各考察点。两次在学术会议上碰面,引起我特别的注意,所以,临别时特地对她作了一个不算深入的采访,主要是想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对学术有了兴趣。她的回答是:想走出琵琶演奏的“单一生态"状况,实现"作为音乐人,我能够为我自己的传统音乐做什么?"的更大追求。语出惊人,我心里为之一震。

显然,榆林之行仅仅是这一思考以及追求的开始。

此后一系列的“计划”和成功实施才是对我几年前“疑问"的令人钦佩的圆满回答:2009年,她以"古今迥响"为题,请山西、陕西鼓吹、皮影、道乐艺术家走进美国卡内基厅表演;2011年,为题,请山西、陕西鼓吹、皮影、道乐艺术家走进美国卡内基厅表演;2011年,她成功策划了<边疆吴蛮与丝绸之路的艺术大师》项目;2012年,她又成功策划了《吴蛮与台湾原住民朋友)项目;更值得提及的是,在同一年,她出版了历时五年而完成的《吴蛮音乐寻根之旅)DVD专辑,全集用生动逼真的镜头记录下山西阳高县一个家族型鼓吹乐班与陕西华阴张氏皮影"老腔"的传承、表演与生存现状。在我看来,这是吴蛮在参与"丝绸之路"计划的同时,重新回中国寻找、探究、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次壮举。那张DVD专辑是她 2012年在台北当面赠给我的。返回之后,我反复看了很多遍。吴蛮的做法近于影视人类学,她邀请一个纪录片摄制组与她同行,然后由她选定拍摄对象和具体内容。每个镜头都来自民间艺术家表演现场和日常生活,有很强的真实性和代表性,但又有流畅的叙事性,一切都用镜头表达,而较少通过对白或字幕。无论是中国观众,还是西方观众,都可以从现场感极强的镜头里体悟制作人吴蛮寻觅中国传统文化根苑的那份情怀。特别是当我看到专辑的最后,吴蛮被陕西"华阴老腔"的传承者们热烈奔放的演奏所打动、情不自禁地拿起琵琶加入他们的演奏的一刹那,激情难抑,泪水夺眶而出。这泪水,为这个极自然但又极富象征意义的动人场面!为吴蛮终于把琵琶又带回民间,与民间艺术家们相融相乐!更为她执着、真诚的寻根之旅在精神文化上获得的硕果!这件伴随了她四十多年的琵琶,从她在民间自学到进入高校进行严格的专业训练,从中国舞台到世界许多顶级的音乐殿堂,峰回路转,吴蛮重新让它们回归于民间。它彰显了一个具有强烈民族归宿感的器乐艺术家的传统文化情结。“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在灯火阑珊处”,从2005年的阿姆斯特丹到2012年的专辑出版,吴蛮踏遍铁鞋,最终让饱含民族传统的琵琶回到其本源,认亲归祖,完成了自己的一次传统文化洗礼!当然,也给予琵琶又一个定义——它的原生性定义!

一件两千余年前从西域落户中国的乐器,历经历史风尘的磨研,从宫廷到民间,从文人雅士到江湖艺人,从接收到吸收、再到融入,实践、积累、创造、融化,琵琶早已成为世人公认的极富中国传统特色的本土乐器,而近几十年又随着十分广泛的文化交流和一批批艺术家走出国门,使这门演奏艺术又融入全球音乐的洪流之中。也许有人会问,琵琶到底是传统的?中国的?还是现代的?人类的?我想,大家一定会说,它既是传统的、中国的,也是人类的、现代的。

这是所有当代琵琶艺术家通过自己的实践而印证出的一个不容怀疑的答案,也是二十多年来我通过听吴蛮演奏、关注她的回归之旅所获印象后自己总结的一个答案。它意味着,在新的历史文化进程中,在以吴蛮为代表的琵琶艺术家的呵护下,仍然会以多重身份、多种角色去"寻找音乐的共同根源,开创新的音乐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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