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当今世界舞台上杰出的华人音乐家，吴蛮在立足于中国传统民族器乐的基础上，以跨界合作的艺术形式，探索运用多元化的音乐语言，在民族器乐与世界音乐相融合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极大地拓展了当代琵琶艺术的时空维度和艺术生命。她既传承了中国传统音乐的文脉，又能跳脱出中国固有的音乐文化思维和国家区域观念，以全球化的眼光和独具特色的东方智慧使中国琵琶艺术在跨文化传播中成为世界不同族群沟通与互动的文化纽带。正是在吴蛮等一批音乐家的努力下，琵琶从中国的民族乐器发展成一件具有初步“世界性意义”的乐器，成为琉特琴家族中为数不多的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代表性乐器，此种超越是琵琶继唐代第一次发展高潮、明清时期第二次发展高潮、20世纪以来发展高峰之后的又一次突破，因此具有非同一般的艺术和学术意义。
关键词:吴蛮 琵琶 民族器乐 中国音乐海外传播
引言
自中国改革开放后，停滞了半个多世纪的海外移民潮再次出现，并在内地出现了“出国热”的社会现象，华人成为国际新移民的主要构成族群。然而，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华人新移民热潮与清末民初时期以“契约华工”为主的被动性、生存型移民有本质不同，此时期是以相对高文化程度、高学历层次的“专业精英”为主的主动性、改善型移民。正是在这次移民潮中，当时我国一批优秀的音乐家陆续移居到了以欧美发达国家为主的地区，其中尤以美国为多。美国作为全球经济最发达的国家之一，成为了当时中国精英音乐家移民的首选目的国。作为一个较晚正式立国的移民国家，一方面美国“固有”的传统比较有限，另一方面其社会环境相对包容，加之自由精神是这个国家比较突出的文化标识，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接纳不同文化背景的移民，因此当时极大地吸引着从世界各国涌入其中的奋斗者和寻梦者。
1994年，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在中央电视台热播。这部影视作品正是取材并演绎了包括音乐家在内的华人在移民美国后，如何在异文化的社会环境中艰难挣扎谋取生存和发展的跌宕剧情。这不仅仅是影视作品塑造的虚构故事，也相当程度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移民潮现实，而这一现实也映射了当时中国音乐海外传播、全球化发展的重要社会历史背景。
吴蛮就是在上述时代背景下移民美国的中国音乐家。作为当时已在国内展露才华的琵琶演奏家，她放弃了在中国大陆安逸并简单可见的大好前途，只身赴美重启了奋斗和寻梦的未知生活。除她以外，同时代还有杨静、马晓辉、项斯华等一批民乐演奏家，及周龙、陈怡、谭盾等多位作曲家先后移民海外。作为不同于“契约华工移民者”的高素质专业精英，这批音乐家中的一部分人在移民后仍有机会从事专业或与艺术相关的工作，这便自然而然地起到了在海外传播中国音乐的实际作用，也使得中国民族器乐的当代发展有了不同以往的跨国界、跨文化传播的现实意义和文化特征。
在致力于中国琵琶艺术海外传播的音乐家中，吴蛮是具有典型意义和卓越贡献的。她不仅成为了具有世界影响、能够活跃于世界音乐舞台的华人音乐家，而且在以她为代表的一批华人音乐家的推动下，中国琵琶艺术被传播到了世界各地，频繁上演于各国的多元文化活动之中，在跨文化交流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可以说，最初一些西方国家的民众正是通过对吴蛮琵琶艺术的接触进而开始了解、认知中国音乐的，在吴蛮移民美国的28年来，她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中国琵琶艺术世界化、乃至中国音乐文化海外传播的中坚力量和先锋人物。
一、国之吴琵琶
吴蛮之所以能够成为具有世界影响的优秀艺术家，与其早年的深厚积淀和家庭学养密不可分。她出生于丝竹音乐之乡杭州的一个艺术之家，其父为著名国画师，母亲是幼儿教师。这个跨界组合的艺术之家温润滋养并似乎预示着她作为跨界艺术家的未来之路。她从小就对多种门类艺术广泛接触，自然而然地受到音乐、绘画、古典诗词等传统文化的浸润，一方面显露出对于音乐的特殊兴趣和极高天赋，另一方面由于她并未过早封闭于单一的音乐专业学习环境和艺术空间，使得其之后的音乐视野和艺术观念显露出难能可贵的多元包容格局。吴蛮9岁开始学习柳琴，12岁转学琵琶。自1977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琵琶专业后，相继完成了附中、本科及研究生学业，1989年硕士提前毕业。作为我国第一位琵琶硕士研究生，她从附中到研究生学习期间先后师从林石城、刘德海、邝宇忠、陈泽民等多位大家，在演奏技术技巧和学养方面均得到了科学、系统的训练和积淀。与此同时，她不仅学习了大量琵琶传统作品，还成为中国当时最早开始接触现代作品的民乐演奏家，因此获得了传统与现代音乐的全面滋养。因为她“转益多师”博采众长，所以积累了丰厚的学养和广博的音乐修为，在学期间，即获首届中国乐器演奏比赛头奖，后来由于专业突出、品学兼优，研究生毕业即留校任教。然而，个性极强的她梦想着在更广阔的舞台和文化环境中挑战自我，取得新的突破，于是1990年她只身闯荡美国，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华人自由艺术家。
二、世界琵琶蛮
吴蛮在西方乐坛及世界音乐等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不仅是海外华人琵琶演奏家中的佼佼者，更是一位在世界音乐及琵琶艺术多样化发展方面作出重要贡献的音乐家。通过琵琶，她讲述的不仅是中国故事，更是人类文化差异与融合并存的世界故事。然而，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对于一位中国传统乐器演奏者来说，在国外发展的道路少有前人经验可资借鉴，而且北美、欧洲的音乐文化及其深层社会文化语境与中华文明有着本质差异，可以想象，吴蛮跨国发展之初，在没有任何受众积累和社会文化根基的情况下，琵琶艺术又作为美国少数族裔的小众文化，其初来之时的传播之路是何等艰难!
与中国大陆许多音乐家所处的环境不同，移民后的吴蛮实际上是放弃了母国对传统艺术来自多方面的支持和相当程度的经济“供养”。当时的美国，华人艺术家既没有国家主流阶层的公民身份，中国传统器乐在该国也缺少受众，如何在异国异文化中被受众了解就成了她面临的首要问题。尽管困难重重，但吴蛮积极争取，艰难地开拓着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初期无法进入正规的音乐厅演奏，她就参加教堂的活动，努力介绍、培养受众。此后不久，她就开始举办音乐会并逐步走上了独立艺术家的道路。其时，当地人对琵琶的形、音、意都十分陌生，效果并不理想。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她开始积极扩展传播空间和艺术形式，从爵士俱乐部到正规音乐厅，从琵琶独奏、协奏到与世界各国各民族乐器的跨界合作，甚至自己从事创作。她先后策划了数百场音乐会、出版了近百张专辑，在她的积极开拓下，不同国家和文化背景的受众逐渐开始了解琵琶艺术，吴蛮的名字及琵琶这件中国传统乐器也被越来越多的国际受众所认知。
自1992年始，吴蛮先后与世界诸多著名演奏家、乐团合作，以中西乐器组合的五重奏形式登上了世界音乐舞台。1993年，她在美国卡内基音乐厅首演琵琶协奏曲，成为在此演出的第一位中国民族器乐演奏家，同年，《吴蛮琵琶》专辑由英国Nimbus唱片公司录制发行。在此之前，该唱片公司还从未出版过中国传统音乐的专辑。1994年，已创办百余年的英国著名BBCProms音乐节邀请了吴蛮，她成为受该音乐节邀请的首位华人音乐家，同年她还首演了著名作曲家谭盾创作的《鬼戏》，此后还进行了世界巡演。1996年，她与克罗诺斯弦乐四重奏乐团合作的《早期音乐》入围格莱美“最佳跨界音乐专辑奖”。1998年，又获得了哈佛大学研究学者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吴蛮与马友友共同组建了丝路乐团，并作为重要成员共同发起丝绸之路音乐计划，乐团吸引了来自世界多国的优秀艺术家，而丝路乐团与丝绸之路音乐计划本身就成为了联结沟通世界音乐的重要形式和实践性艺术团体。
1999年，吴蛮获得了格伦·古尔德音乐新人大奖，成为第一位传统民族器乐演奏的女性音乐家获奖者，同年应美国前总统克林顿邀请赴白宫演奏。①2000年，她首演赵季平为“丝路乐团”创作的室内乐《关山月:为大提琴、琵琶、笙与印度鼓而作》。2002年，她成为第一位为欧洲皇室演奏的中国音乐家。2004年，吴蛮代表中国艺术家在雅典奥运会期间公演了琵琶协奏曲《猎户座》。2005年，特里·瑞里专门为吴蛮和“克罗诺斯”创作了《琵琶弦乐五重奏》。在维也纳演出之际，吴蛮遇到了作曲家菲利浦·格拉斯，这位热爱简约音乐的大师立刻喜欢上了吴蛮的琵琶音乐，随即为她创作了室内歌剧《声之歌》、琵琶五重奏《琵琶五行》等作品。2006年，由陈怡作曲、吴蛮演奏的作品《上古之舞》，引起美国媒体的关注，《纽约时报》艺术版用整版篇幅报道了这部作品以及吴蛮的音乐成就，2016年在北京国际音乐节上吴蛮再度演奏了此曲。2013年10月，吴蛮与澳大利亚悉尼交响乐团(SydneySymphonyOrchestra)等6家交响乐团合作，委约并首演了由赵季平创作的《第二琵琶协奏曲》，首演后又先后到美国圣地亚哥、加州圣罗莎(SantaRosa)、路易斯安那、纽约水牛城(Buffalo)，俄亥俄州堪同(Canton)，路易斯安那(Louisiana)，密西根州，以及卢森堡、北京等地巡回演出。同年，她荣登《美国音乐》颁布的“年度演奏家”风云榜，是该榜评出的第一位传统民族乐器演奏家。此外，她还是维也纳金色大厅、德国波昂贝多芬厅、英国皇家阿尔伯厅及荷兰阿姆斯特丹大会堂等世界著名音乐厅邀请的第一位中国乐器演奏家。
①据2016年7月16日笔者对吴蛮的采访。
2015年至今，吴蛮又先后策划并演出了“边疆—吴蛮与丝绸之路的艺术大师”“吴蛮与台湾原住民朋友”等系列音乐会，出版了《吴蛮音乐寻根之旅》DVD专辑等。2017年，她与中国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合作赴美国纽约卡耐基音乐厅，以及芝加哥、费城、旧金山、安娜堡等六地的音乐厅展开巡演。同年11月2日，吴蛮在纽约亚洲协会与阿富汗音乐家合奏举行了跨文化即兴演奏音乐会。2018年，她与好友洛秦教授共同完成了“丝绸之路琵琶行———大师吴蛮的世界音乐叙事”“洛秦与吴蛮对话”活动，在上海音乐学院等全国多所高校巡回演讲。2019年她再次回国举办了“即兴演奏训练营”探索中国传统音乐本身具备的即兴演奏特点在当代青年演奏人才中的传承。
她先后与许多世界著名音乐家及乐团合作，如大提琴家马友友、钢琴家曼纽·艾克斯、尤里·巴舒密特、林昭亮，及纽约爱乐乐团、波士顿交响乐团、洛杉矶交响乐团、西雅图交响乐团、维也纳国家广播乐团、悉尼交响乐团、美国著名弦乐四重奏克诺斯乐团等，巡演的足迹遍及亚洲、欧洲、美洲、非洲等几十个国家和地区，深受世界各国受众喜爱，被多位顶级音乐家及专业杂志高度评价，还先后7次获奖，成为获得美国格莱美音乐奖最多的中国传统器乐演奏家，并获得美国“卓越艺术家”殊荣。
吴蛮不仅以著名演奏家的身份参与了世界各地的重要演出，她还是位作曲家，创作了多首具有东方审美意蕴和世界音乐趣味的作品。如《中国绘画:四段景—为弦乐四重奏而写》(Kroon’squartet首演)《绿—汶森的歌》(马友友丝路乐团首演)《蓝、绿、红》(马友友丝路乐团)《茶园即兴—为多种乐器组合》。此外她还为自己创作了多首琵琶独奏曲。例如根据美国阿肯色大学德国专家林勃朗保存的敦煌琵琶谱片段改编创作的《静夜思》，以及《九月杨花飞》《哈萨克之歌》《泼墨仙人》《夕阳钟楼》《东山烟雨》《情歌》《跳吧!》《古老之传说》《她的故事》《故乡蓝调》《新晴山月》《呐喊》《四重奏》《来自远方》《吟唱》等。
聆听这些音乐作品，深感乐如其人。她的音乐作品大都灵动鲜活触人心弦，并保留了中国人对横向旋律的特殊审美喜好以及对内在精神世界的意蕴表达。她的音乐中还饱有超越音乐语言以外的人类精神与灵魂共通的东西。笔者总以为，艺术家既是具备相当专业水准的“技能大师”，同时也应该具有对人生乃至人类美好精神因素的人文关怀，二者缺一当难有大成就，而吴蛮具备这种能力和情怀，因此，她当会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演奏家角色。事实上，她不仅成为了卓有贡献的琵琶演奏家和中国音乐大使，还是全球华人中为数不多的跨界音乐家。
关注吴蛮的微信公众号可一定程度管窥她的小琵琶、大世界的艺术经历和人文情怀，因此，笔者作为她公众号的常客，有时也由此了解她的音乐活动和人文思想。记得在一篇公众号文章上，吴蛮还用自己的艺术经历表达了她宽容的文化价值观，她说:“我是音乐人，不是政治热衷者。我常年在世界各地旅行，看遍世界各国人文景观，我的朋友来自五湖四海各国。”正因为在世纪各地演出并接触到人类不同样态的音乐文化，所以，她的艺术观念才能脱离狭隘，表现出一定的文化相对主义精神内涵，和对世界多元文化尊重与包容的修养。
三、吴蛮与中国当代琵琶艺术的初步世界化
从吴蛮丰富的海外传播实践可见，她已不是一位一般意义上的琵琶演奏家，经过28年来的探索，她对琵琶艺术及中国传统音乐具有深刻的认知，并形成了独具东方智慧的艺术思维，她为中国当代琵琶艺术的世界化开拓了道路，并且探索出一条当代中国音乐海外传播的有效路径。这条路径以跨界合作的丰富艺术形式，运用多元化的音乐语言，使琵琶艺术在跨国界、跨文化的传播中具备了中国音乐世界化的面貌。总的说来，她的成就和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坚守了这件乐器自身所特有的音乐品格;二是拓展了琵琶承传的时空维度和艺术生命。
1．坚守琵琶艺术特有的音乐品格
从吴蛮对琵琶艺术的跨文化传播实践可知，她是以这件中国民族乐器的特性为根基的。从初闯美国到现在，吴蛮始终将传统琵琶作品作为自己的保留曲目。此外，她在处理音色及曲风方面有着独到的功力。就音色而言，高音区虽敞亮、但她却弹的锐而不破。中低音区沉厚，她的音色却丰满而又极富韧性。就乐曲风格而言，她既能很好的把握深具传统意味的文人乐曲，如《夕阳箫鼓》等文曲;亦能够韵味十足的演奏好民间乐曲等，可以说她一直坚守、彰显着琵琶特有的音乐品格。
即使在跨界合作中，吴蛮也能在各种音乐文化相互碰撞间彰显个性、发挥优势，这其中，根植于中国文化内部深层结构中的“传统音乐”的文化价值显得尤为重要。正如吴蛮2016年5月回母校中央音乐学院讲学时说:“哪怕跟别人合作新的东西，也一定要强调琵琶自己的特点。我们有自己的风格和特点，不要往西方靠。”吴蛮认为:“真正具有说服力的音乐作品还是来源于传统。”②1992年与弦乐四重奏合作的琵琶独奏曲《魂》，她就运用了京剧中紧打慢唱的板式结构特点，她用琵琶表现唱腔与弦乐锣鼓点相结合的戏曲音乐特征，将琵琶的文武套曲演奏特点和西洋管弦乐器相融合，她的演奏则展现了在自由中遵循规律，在节奏中寻求自由的张力。
②吴蛮:《谈传统音乐的“跨界”》，《人民音乐》2016年第1期，第25页。
对于吴蛮而言，多数音乐作品的创作以及表现都离不开其母源音乐，她在将琵琶与世界音乐的融合中，不是将其引向了同质化，而是根植于中国传统音乐之中并保留其自身特质，或维系着其深层因素。她对琵琶乃至中国音乐语言本身的思考，以及合作中通过多种演奏技法、音高关系和调式调性的变化、多种音乐织体、音色等手段寻求合作，在与中亚音乐家的合作中，她努力追寻作为“弹拨乐”的共性声音特点，力求不同而和。这种以母语音乐出发的多元化合作，既保留了自身的音乐基因，也丰富了母语音乐文化的多元表达和表现形式，因此无论对于琵琶还是所合作的其它音乐来说都大有裨益，彰显出不同国家、不同音乐元素之间的碰撞与交融。
吴蛮传递给观众的不仅是琵琶音乐，她还常以“中国传统音乐传播者”的身份，向世界各地的受众介绍具有中华民族特性的民间音乐形式。无论是2010年策划、上演于纽约卡耐基音乐厅的两场与北方道教音乐、山西老腔皮影戏的合作，还是在其将中国传统音乐与琵琶演奏特点融合的作品《魂》中，我们不难看出，一个具有强烈民族认同感的音乐家对于母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情结。她的跨界，尽管探索注入了西方音乐元素，但却能保留中国音乐的神韵特点，以及作为中国乐器其自身的音色特质和语意表达。
2．拓展了琵琶跨文化传播的时空维度和艺术生命
吴蛮在跨界合作中，着眼于琵琶艺术的当下和未来，在不断探索琵琶音乐语言特点的多元化中，赋予了这件乐器丰富的艺术表现力，拓展了其在当代跨文化传播中的时空维度和艺术生命，在中国传统音乐融合世界音乐的创新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正是在包括吴蛮在内的国内外一批琵琶演奏家的共同努力下，琵琶从一件“中国民族器乐”发展成具有初步世界化意味的乐器，此种超越是继唐代的第一次发展高峰、明清时期的第二次高峰、20世纪以来的第三次高峰之后的又一次突破，因此具有非同一般的深远意义。
通常，一位艺术家在多年惯性的职业生涯中，思想容易固化，也可能缺少开放式的思维和魄力。可卓越的艺术家少不了开放包容的创新精神，所以在日复一日技术、艺术的大脑和肢体训练之余，努力发现思维的新空间就显的尤为重要，吴蛮便是具有开放性思维的艺术家，因此她的音乐以及她的艺术成就也凸显出格外耀眼和特别的镜像。吴蛮认为:“打破我们的思维定式，我们便能坦然接受，中国音乐是属于这世界音乐范畴中的一部分，它的价值不光为中国人所有，也属于这世界上所有人，是人类共同的精神文化财富。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会发现通过音乐语言来与他人沟通时，自己的音乐语言会变得自然且合理，丰富且深刻。”③正如初闯美国时她曾说:“道路只有自己去开辟”，她不断给自己创造演出的机会，从爵士俱乐部到音乐剧场;从社区活动到学校教育;从老人院义演到博物馆讲座，每一次演出无论大小都倾尽全力。此外，她长期参与“长风”乐队的排练或演出，渐渐地，异文化的人们对于“吴蛮琵琶”越来越熟悉，有人开始慕名听她的音乐会，有的还随她学习这件乐器，她逐渐培养了一批听众，建立起演奏家与受众之间的互联效应，不仅使观众得到了别具风味的音乐体验，也拓宽了琵琶的传播空间和艺术表现力，展示了中国民族器乐与世界音乐交流、融合的独特艺术魅力，为琵琶艺术传播海外奠定了基础。
吴蛮不仅与民族管弦乐团、交响乐团合作，与西方的爵士乐、电子音乐、摇滚乐“对话”，还与世界各国的民族民间音乐深入交流，她常与中亚、非洲、印度等地的传统艺术家合作，与中国陕西的华阴老腔及唢呐艺术也有过不同凡响的艺术联结。她在全球多地的音乐实践中，在与其它音乐文化交流时深切认识到琵琶音乐语言的极强可塑性，创作和演奏中融合了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音乐风格，在与中亚音乐家合作时，她首先会谈到琵琶作为琉特类弹拨乐器家族中的成员在中亚古代社会的角色风貌，共同探讨那时的音乐特性，接下来讨论琵琶在中国扎根后特别是19世纪以来的音乐特点，从而发现其中的差异化风格和演变的艺术形态。她在与西方作曲家合作创作琵琶曲之前，会说明琵琶的语言特点以及乐器特性，再根据作曲家的创编，准确彰显琵琶特有的音乐语言。这种建立在自身乐器艺术及人文特征的前提下，为进一步的音乐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在寻找不同乐器间的共同音乐特点的同时，又能达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合作效果。④
③吴蛮:《谈传统音乐的“跨界”》，《人民音乐》2016年第1期，第24页。
④吴蛮:《谈传统音乐的“跨界”》，《人民音乐》2016年第1期，第24页。
各国、各民族音乐文化在本体上具有特殊的结构和内涵，而中国民族器乐本身具有包容性的文化特征，加之吴蛮对世界音乐的熟悉，她从不同国家和民族的音乐中为琵琶艺术找到了新的养料，突破了琵琶传统演奏的形式和音响特征。2016年，吴蛮在丝路乐团亚洲巡演新加坡站，与新加坡交响乐团合作，首次用中国琵琶艺术诠释了日本作曲家武满彻的作品《十一月的台阶》(ToruTakemitsu’sNovemberSteps)。通过琵琶与尺八的合作，重新演绎了日本籍世界著名作曲家的作品，展现出东方音乐的含蓄美。在音乐创作中，她也总能以“局内人”的视角，抓住琵琶乐器的精髓，探索乐曲风格的脉络，准确把握琵琶的音乐性能和音色特质，在她进行琵琶艺术海外传播的道路中，又能从中国传统音乐本体框架中抽离出来，以“局外人”的观点，洞察琵琶音乐发展的趋向，从全球眼光审视、发展这件中国传统乐器。
四、个案与反思
1．精英移民群体与当代中国音乐的海外传播
跨国移民与文化传播具有本质性联系，即乐随人迁。国际性的精英移民群体是引起当代中国音乐海外传播直接且重要的因素之一。近几十年中国人移民西方国家，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发生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主要人群是偷渡客，这些人又被称为“万八哥”，因为当时偷渡客通常要交给“蛇头”⑤18000美元的偷渡费。偷渡客历尽艰辛踏上美国等发达国家的土地，却因语言不通同时没有合法身份，无法享受到当地国民应有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第二个阶段就是吴蛮出国时的20世纪90年代，主要人群是专业技术人员，这一阶段美国、加拿大等发达国家接受符合条件的中国公民。第三波移民潮的时间是21世纪初至今，中国社会中上经济阶层的富裕人群成为了这一阶段出国潮的主要构成人群。从“万八哥”到像吴蛮一样的华人音乐家们享誉世界，实际上既是这些音乐家个人的成功，也显示了近几十年中国经济，以及中华传统文化逐渐被世界认知、认可的社会现实。
⑤指专门组织非法偷渡以从中谋取钱财的人。
2．琵琶艺术对于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独特价值
作为世界琉特琴家族的重要成员，琵琶艺术可成为文化沟通的重要符号，在中华文化海外传播中可充分发掘其艺术及文化价值。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沟通、交流、合作不仅是人际交往和国际关系的关键词，也成为当今世界音乐文化互动的重要面向。然而，以往我国在进行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工作中，一直是以汉语言的教学作为主要实现手段的。语言作为文化的重要载体，被赋予先导和主体的地位。因为语言被认为是进行文化传播和学习的先决条件，尤其在异国、异文化的学习和传播都需要语言作为基础。然而，音乐作为一种超语言的沟通方式，本身就存在生动的形式和不需借助“文字语言”就能够被理解的可能性。
吴蛮已不是站在为“中国琵琶”代言的角度传播中国传统乐器及其器乐艺术，而是站在一个更加全球化、国际化和中性化的视角，站在一个全球平等，文化多样的角度与世界交流与对话，这当会相对有效地减轻文化隔阂。吴蛮的成功是必然的，因为她身上具有许多优秀的品质。才华、毅力、真诚、平等、包容等等因素。通过吴蛮琵琶艺术在海外的跨文化传播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世界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的和谐共生与包容。
3．不同时期传播内容与传播方式的变化
当代中国民乐的海外传播与历史上的音乐传播，无论在传播内容和传播方式上都有相当差异。历史上尤其是清末以来劳工为主的移民主要以民间音乐为主要传播内容，并以非专业的自然传承为主要方式。例如美国老年华人演唱的台山木鱼歌，东南亚国家以方言为基础的闽粤民间歌谣等，而当代以吴蛮为代表的专业精英音乐家移民群体对外传播的中国音乐的内容则以“华乐”等为主，他们不仅具有相当高的专业化程度和艺术水准，并且能够以专业、职业的方式进行传承，他们中的许多人移居国外后，不仅能够继续从事音乐专业，有些人还成为享誉世界的杰出音乐家，除吴蛮外，还有谭盾、叶聪、项斯华、郎朗等许多从事中西音乐的艺术家享誉世界。
“跨界”是以吴蛮为代表的许多音乐家的选择，“跨界”也是一种传播策略，是中国民族器乐在海外传播与发展表现出的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在跨文化传播中重要的是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将“我与他”的主客体思维转换成“我与你”的主体间性思维，其本质意旨在文化互动过程中，把角度转向“从他者自身出发”看问题。吴蛮作为“文化传播者”，她的个体效应以及与社会互动、群体影响等因素对于传播效果来说都起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西方媒体的评论中，吴蛮的名字常常与“跨界”紧密相联。吴蛮在其传播中认识到，单一的“演出”形式使听众得到的只是“走马观花”式的音乐体验。如果想要达到“目的”，必然需要与受众固有的音乐形式进行合作，产生相对连贯的系统，以拉近异文化间的距离。
“跨界”是需要思考和研究的，而非简单随意的拼凑。因此需要思考如何跨界的问题。综观吴蛮的跨界表演，其核心力量是对音乐自身的不断探寻，并表现出以下两个特点:
首先是乐器组合方式的跨界。从琵琶发展的历史中可知，它是民族乐器中少有的既流行于宫廷又流传于民间的重要乐器。唐代的“十部乐”全部使用琵琶，同时在民间也高手如云，琵琶在不同的乐种中被广泛使用。在吴蛮的琵琶艺术传播中，也可看出琵琶艺术的可塑性极强，可与不同音色、不同文化的乐器相组合。吴蛮曾将琵琶与世界多种乐器融合。如将琵琶和日本的尺八、韩国的杖鼓跨界合作，与爵士乐、嘻哈舞蹈、非洲以及美洲弹拨乐、班卓琴对话。对于世界多种乐器的跨界，她还有不同一般的看法。众所周知，在当代中国，钢琴是最常用来为民族乐器伴奏的西方乐器之一，许多琵琶的协奏曲也常由钢琴担纲伴奏。对这样一种国人最司空见惯的中西方乐器跨界的组合形式，吴蛮却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她认为:“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跨界”，由于钢琴从音律，音色及音乐语言与中国传统乐器大相径庭，往往感觉两种完全不搭界的东西被硬生生地凑在了一起，音乐效果尴尬，同时也破坏了两件乐器本身的魅力，有种咖啡和茶倒在一起喝的苦涩滋味”。⑥因此我们很少见到吴蛮与钢琴的合作。
⑥吴蛮:《谈传统音乐的“跨界”》，《人民音乐》2016年第1期，第25页。
其次是音乐语言的跨界。早期吴蛮的演奏多以古曲为主，后来她的音乐语言日益丰富，以1993年出版的《ChineseTraditionalandContemporaryMusic》为例，该专辑由英国录制发行，其中不仅收录传统经典琵琶古曲，还收录了当时区别于传统音乐语言的琵琶新作，如陈怡创作的琵琶曲《点》，林品晶的《轮》等现代新作。她开始思考琵琶曲目能否脱离中国传统独奏形式继续发展，并为琵琶寻找新的语言。1996年在美国录制发行的《琵琶与吉他》是吴蛮与美国乡村吉他手辛普森在录音棚里以即兴演奏创作完成。在与电子音乐的合作中，吴蛮感受到了琵琶的可塑性，于是在接下来的创作中大胆加入流行元素，丰富了琵琶的音乐语言和风格。
作为“丝绸之路”乐团“元老级”人物的吴蛮，不断尝试风格迥异的音乐作品，为扩大乐团的影响力起着重要作用。她在乐团里代表着中国音乐，而中国音乐同其他各国各民族音乐的相互交流，为乐团注入了新的活力。这种合作形式对于琵琶和其他民族音乐来说无疑是双赢的。作为丝路乐团的重要成员，她与世界多种民族乐器合作。乐团中每一件乐器亦可代表一个民族的音乐，这种多个民族音乐文化间促交涉、求融合的音乐交流形式，丰富了当代的世界音乐。“你去了解别人，也更了解自己。”这句包含人类智慧的话恰恰反映了吴蛮琵琶艺术国际传播成功的因素之一。
结语
吴蛮的艺术追求透露着一种“普世情怀”，她努力在中国传统音乐中挖掘那些具有世界性的音乐语言，并因跳出了“中国”的区域观念，以世界化的眼光去探索、推进当代琵琶艺术的世界化、多样性发展，彰显出她个人及中华文化包容的特质和智慧。在全球化的时代，作为一位根植于中国传统的民族器乐演奏家，她颇具勇气地走出国界探索了完全无法预知的艺术道路，从对传统的自知自觉走向与世界多元音乐文化的沟通与交流，打破了不同声音形态、音乐观念、文化背景、文化立场的差异化，以“对话”的方式丰富了当代琵琶艺术发展的生命厚度，体现了用琵琶承载世界音乐的多样化形式。如此种种，恰是这个时代中国传统器乐演奏家不同于以往时代的重要贡献，也是中国民族器乐当代发展需要总结、反思的问题之一。
20世纪，西方音乐对中国音乐的影响远远大于中国音乐对世界的影响。中国人对西方音乐的关注和研究远远多于西方人对中国音乐的关注和探讨。不仅如此，中国的学者们对于西方音乐的研究及西方音乐在中国传承等方面的研究，也远远要比对中国音乐海外传播的相关研究成果更为丰厚。近年来，部分学者开始关注中国音乐海外传播等重要议题，这不仅与国家“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密切相关，也体现了越来越多中国学者对于本国音乐文化异域传播所体现出的学术责任和人文关怀。
21世纪对于中国传统音乐来说，展现的是一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时代，全球化进程给各国传统音乐文化带来巨大冲击的同时，也促使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以及不同领域的音乐艺术走向了交流与融合。琵琶，既是一件独具特色的中国乐器，同时也是一件“世界性乐器”，她是全球琉特琴家族中十分重要的成员之一。而通过吴蛮的琵琶艺术之路，通过她的世界音乐之旅，我们看到了全球化时代卓越艺术家的多元与包容格局，以及由此带来的中国音乐初步世界化的积极影响。
在吴蛮28年来的琵琶艺术海外传播道路中，她为琵琶艺术、中国传统音乐以及世界音乐做出的贡献和影响都是非常大的。她早年在以琵琶演奏家的身份与世界音乐对话时，就已深刻地认识到对于当代琵琶艺术的发展而言，必须要超越本土走向世界，在更为广阔的文化空间中，探索出一条承载着这个时代艺术家独特创造性、能够对前人有所超越、并具有世界格局的发展之路。她不断地探索，逐渐建构起一个遍布世界的当代琵琶艺术全球受众网络，并通过在异文化受众人群间的音乐沟通达到从人际层面出发到文化层面再到社会层面的循序渐进式的深度传播和影响。
无论是与吴蛮合作的艺术家、还是每次演出的乐器组合形式，亦或曲目风格、表现手法上，她总能跨越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异域文化因素的限制，从不同文化的内涵中重新定义“琵琶音乐”的含义，展现中国音乐的魅力。这种高格局的音乐视角，集合了各种族的音乐文化力量，融汇了他者的、跨文化的组合形式，不断地充实在她的跨文化传播实践中，正是在这种“同与异”中沟通了人类文明包容与智慧的话语。
吴蛮的琵琶传播之路，无论是通过变化乐器组合形式得到的全新体验，亦或是通过发掘琵琶多重音乐形象所展现的艺术魅力，这些多元化的音乐视角加之富有个性的创作都是中国琵琶艺术走向世界至关重要的因素。而吴蛮作为当代琵琶艺术海外传播最重要的先锋人物之一，她用卓越的音乐才华创造了琵琶音乐的更多可能性，并向世界展现了这件中国乐器的艺术表现力。同时，她也推动了琵琶艺术的历史发展进程，为琵琶艺术的当代发展带来了不同以往的视角和机遇。由此我们亦可见，东西方文化碰撞引起的不仅是对某个艺术家海外生存的艰难与无助，同时也带给某些具有卓越才能和世界眼光的艺术家以凤凰涅槃后重生的广阔艺术世界。
作者简介:贾怡(1981－)，女，博士，天津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副教授(天津，30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