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对杰出演奏家的关注与研究时来已久,如早年对刘天华、阿炳、汪昱庭等老一辈演奏家的研究,对当代演奏家的梳理记录。杰出演奏家群体是中国民族器乐演奏与创作的代表,也是近当代推动中国民乐发展的中坚力量,对他们艺术表演特质、演奏技法及成长方式的细致探寻是研究中国民乐发展重要一环,是世界了解中国民乐的主要窗口,学界解读中国民乐发展的主视角之一,对莘莘民乐学子有积极示范性意义,因此,这个论域有极为重要研究价值与现实意义。
对演奏家评述不是件容易事,不小心就会流于表面,难以直述演奏家内心,不能全面展示演奏家的文化思考与艺术探索。诚然,舞台是演奏家最为闪亮照人的地方,在追光灯下享受听众掌声是他们最为光彩瞬间,是演奏家用音乐与听众精神高度融合时刻。但评述优秀或誉为杰出演奏家绝不能局限于舞台表演与技术层面,而是应深入他们丰富内心世界,把握他们的文化艺术观,这实则体现演奏家对音乐呈现的终极思考。文化艺术观与音乐表演实践不是简单互为因果,二者彼此滋养深刻影响,演奏家对文化艺术的思考上升到文化自觉层面,将助力演奏家从精神气质到文化表达的全新嬗变。
何谓杰出演奏家?纵观近代史代表性演奏家有很多共性特征,往往有如下几点。从音乐表演维度观察,首先,天赋异禀是成为优秀演奏家的基础,音乐演奏专业性极强,良好天赋是迈向成功的先决条件,如资质相距甚远即便后天倍加努力往往也很难弥补。其次,持之以恒、拼搏付出是走向辉煌的基本素质,台上优雅自如定是台下千万次挥汗如雨的凝练与感悟。天赋出众者多,但能高度自律且坚持完成这有些残酷技术训练者却少之又少,杰出演奏家甚至可将感性层面高超技术上升到理性层面进行剖析;其三,博采众长是成为演奏大家的必由之路,他们视野宽阔,既有传统文化承接,主动向民间音乐和向其它艺术形式学习,也有对当代音乐和世界性音乐语言的开拓,推动演奏技术发展与音乐风格多样化;四,有相当音乐分析比较能力。不仅如此,一位优秀民族乐器演奏家必定是与时代发展相嵌合,与当代文化审美相融合,与民族文化相结合,众多要件缺一不可。
由上,衡量杰出民乐杰出演奏家的标准是多维的,他们不仅是舞台上光彩照人的演奏家,也是中国文化传承者,文化传播布道者,民乐创新引领者。因此,评论演奏家不能背离时代与专业背景,不是论资排辈比年龄,正所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当我们以这样的理论定位投向三弦,将焦点聚集活跃在当代舞台、积极推动当代三弦演奏艺术发展的中青年演奏家群体时,张柳萌无疑是其中佼佼者,其艺术成就令人为之侧目。
三弦大概是参演各类民间艺术品种最多最广的民族乐器,在当代专业演奏舞台和音乐院校虽极具特色却又地位略显遗憾,可谓大乐器,小专业。称之为大乐器缘因三弦有深厚文化底蕴,纵观中国民间音乐发展历程中的三弦,或是横向比较乐器的使用广度,多数民族乐器难以比肩。民间曲艺、戏曲到器乐合奏,大江南北多个民族中都能听到三弦琴声,宽广厚重的传统积淀为三弦带来丰厚文化滋养。所谓小专业则说明三弦当下在专业舞台或院校教学体系中的状况,无论招生量或作曲家对这件乐器的认识与关注度尚有不足。但三弦演奏家以自己独特艺术品格,厚重文化积淀,在与现代音乐创作相结合过程中创出一条自己的发展道路。他们在继承传统基础上一直探寻有别于传统民间的新音色、新技法及多样化音乐陈述手段,如白凤岩汲取传统说唱音乐的新创作,李乙对小提琴技法与音色的吸收,谈龙建从弦索乐中的借鉴,都不同程度推动三弦艺术发展。当代三弦演奏更是体现了文化的多元性与音乐表现的多样化,尤其现代作曲技法及音乐语汇的注入对三弦乃至当代民乐演奏产生了深刻影响,出现音乐审美到表演范式的时代转变,张柳萌正是这一转变的突出代表。
张柳萌自小学习琵琶,这为她后来为三弦注入新技法、新音色和新音乐表现打下坚实基础,求学之路虽不是一帆风顺但也是有传奇转折,报考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那年适逢谈老师回国,有老师将她推荐谈老师,不想这么一句话一次见面就结下了一辈子的缘。张柳萌也仿佛找到自己人生定位,不仅喜欢上三弦,甚至是为之痴狂,谈老师道:“就没见过这么勤奋的主儿”,每个动作、音符若不能到位,定是课后无数次练习,直到臻美之境方才罢手。1997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至研究生毕业师从谈龙建教授学习三弦期间,除去学校学习的综合发展,还得到李乙、李国魂等名家悉心指导。多年舞台表演成绩斐然,作为当代最具实力的三弦演奏家活跃于国内外各大音乐节,多次举办“独酌”、“草原弦韵”等张柳萌三弦独奏音乐会;与中国国家交响乐团、中国爱乐乐团等国内著名乐团多次合作演出,担任三弦独奏首演多部三弦独奏、重奏与协奏作品;赴港澳台、日本、韩国、美国、德国、南非等国家地区演出与文化交流;出版《独酌——张柳萌三弦独奏音乐会》、《弹拨中国》等音乐专辑,撰写发表了《弦韵与琴韵——李乙三弦演奏艺术的音乐美学观之初探》等多篇学术论文;获CCTV民族器乐大赛传统组合类金奖,获中国音乐家协会第四届“金芦笙”民族器乐大赛弹拨A组专业组金奖等多个奖项。
多年潜心三弦艺术学习与表演中张柳萌逐渐形成自己的文化艺术观,并将其全面嵌入三弦演奏。她对于传统文化态度非常明确,向传统、向民间学习,这是自刘天华始众多优秀演奏家都明晰并积极行动的道路,乃中国民乐发展之核心基石,民乐要有中华气韵必须建立在充分了解把握中国传统音乐基础上,演奏家更须熟悉掌握与所演奏乐器相关各艺术品种音乐特色。当然,对三弦而言,这是个庞大而让人细思极恐的课题。虽难度甚大,但柳萌向民间艺术学习的文化观念却早已笃定,因此,在学习阶段,曾经向北方曲艺代表性艺人白凤霖、韩宝利等采访并请教北方曲艺表演特质,向三弦、琵琶演奏家,汪派传人李国魂学习弹词唱法及三弦特色奏法,向福建南音艺人学习南音三弦奏法,学习弦索十三套演奏特色。不仅如此,还远赴云南等地学习白族龙头小三弦,赴陕西学习陕北说书歌唱与三弦演奏技巧,去河南郑州、安阳学习河南大调曲,去内蒙古学习蒙古族三弦演奏特点。长期而往,虽不能说全然掌握了民间三弦表演特色,但这种积累与历练至少对三弦代表性民间演奏方法与音乐特质有深刻认知,这些对张柳萌文化艺术观的成熟产生重要影响,亦沁入她传统曲目演奏中。
这一文化艺术观指导下,张柳萌积极参与传统作品演奏与传播,此类曲目她是驾轻就熟,所演奏与传统音乐相关作品可分三类:1、基于传统的纯粹继承。笔者与她谈访中柳萌也明确认为继承要全面完整,需原汁原味。她演奏这类作品注重讲究演什么是什么,例如对弦索乐的继承与演奏,大气绵长、韵味厚重。2、基于传统民间音乐的新发展。这类作品传统音乐韵律浓郁,又有作曲家个性化音乐语汇,但总体音乐风格须保持原艺术品种的音乐特色与韵味,故而要求演奏家演什么像什么。如北方著名三弦演奏家白凤岩根据北方曲艺音调加以创作而成的“风雨铁马”,白凤岩以三弦特有音色和演奏技法刻描了北京的厚重,“风雨”取意历经沧桑,“铁马”则指悬挂京城古建屋檐下的各色铃铛,风雨中发出各种声响,虽是传统作品,但极具当代音乐音响特征。张柳萌演奏充分继承“少白派”音乐特点同时,也有个人音乐解读,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用反扣、双弹、双挑等右手技法演奏双音,用粘、搬、揉、打等左手指法避免了太多纵向把位移动,简洁质朴,重现上世纪中期三弦音乐与演奏特点。3、基于民间乐曲的新创作。这类作品讲究演什么有什么,譬如她所演奏的三弦重奏曲“行街”,音乐脱胎于江南丝竹代表曲目,作曲家采用弹词伴奏乐器三弦与琵琶为组合的弹拨重奏形式,宛如两位弹词艺人在舞台上的对合。张柳萌为了这首乐曲可谓下足功夫,不仅从技术到音乐到文化都仔细揣摩,且师从演奏家学唱弹词半年,这一曲弹罢,令人大为惊叹,一位北方女子将这首南方特色三弦琵琶重奏乐演奏的行云流水,委婉动人,尤其是后半段板式加快部分,加入很多琵琶演奏技法,快速跑动部分干净灵动,气韵十足,深得其味。以上这些无不体现演奏家文化艺术观对作品的深入思考,若想完美诠释作品,不仅要对乐谱探微分析,更要对作品所处文化背景与音乐特色的全面把握。
当代演奏家既要有继承传统的责任,也要用世界视角看中国的胸怀。创新发展,推动中国民乐的世界性音乐语言表达既是音乐文化与艺术审美发展的需要,也是众多当代音乐家共同的追求,更是时代赋予当代杰出演奏家的文化责任。自然是张柳萌现代三弦表演及艺术化与专业化的追求之重要一环,主要有两方面:
1.对三弦演奏现代技法与表现手段的推动。直至硕士毕业前,有人认为她的声音不像传统三弦而有些接近琵琶,她曾为此很苦恼,在恩师与诸位前辈鼓励下,尤其是多年舞台实践使她逐渐坚定了自己发展创新的信念,专业三弦演奏必须要有与传统三弦相区别的声音。继承与发展须并行,只谈发展不继承将是无根之木,文化根脉将无存,只讲继承而不寻发展将是无源之水,必将枯竭,这也是她积极推动三弦演奏改革与发展的重要原因。观察中外乐器演奏发展历程,简单到复杂,粗鄙到精致,高度艺术化、专业化是器乐演奏的基本方向,当代中国民乐亦是如此。当代民乐发展本身也是充分借鉴的过程,譬如胡琴吸收小提琴技法等,三弦自然也可借鉴吸收琵琶演奏技法。用更丰富演奏技法表达更复杂的音乐情绪是乐器演奏发展基本思路,精致化是专业演奏艺术化与专业化的重要标尺,这也是三弦演奏发展的必由之路。
2.推动三弦现代作品的创作与演奏。实质是音乐表现语言与表现手段的创新与发展。(1)基于中国音调特质的现代性创作,这类作品作曲家应用现代创作技法同时也吸收中国音调特点,形成特殊音乐特质,作品不仅限于场景描绘,多注重民族心理与精神气质层面的刻画,如她所演奏的“沙漠之旅”。这部用(G f g)特殊定弦乐曲取材西域音调,描写荒漠行进的驼队,张柳萌演奏充分挖掘了三弦无品特点,三弦吟唱与炽热舞蹈段落形成鲜明对比,同度双音技巧与滑音等对地方音韵把握到位,用打、轮等技法配合不同节奏重音模拟当地节律,极具异域风情。该曲是旅日三弦演奏家费兼荣所做,国内得以上演要归功于张柳萌的艺术执着,她听过该曲并得知作曲家回国后,特赶赴上海学习,没有乐谱,她就逐句学,返京记谱后在国内首演,作品迅速为三弦演奏界所熟知,得以广泛传播。(2)三弦现代音乐作品创作。为更好推动三弦现代性演奏与创新,张柳萌委约杨勇先生创作了三乐章交响乐队协奏的《三弦与乐队协奏曲》。作曲家对三弦丰富的演奏和变化多样音色兴趣浓厚,无品形制亦使得更为自由而不受拘束,可充分发挥作曲家想象力,演奏家与作曲家文化理念与创作观念极为默契,因此方有这部金钟奖比赛指定演奏作品问世。第一乐章速度从中板逐渐到快板,由四个“合尾”终止维系的不很相关又不很连贯三弦华彩段落构成。第二乐章是乐队主导的抒情中速,三弦与主导乐队相互转换,音乐清澈。快板第三乐章音乐着重用较浓中国韵味且不断流动的线条进行对比,同时构成三部复调对位,突出了简单与复杂的思维对比,本乐章演奏者若没有扎实音乐分析能力,厘清复调声部都会吃力。张柳萌演奏充分展现了她高潮演奏技巧与音乐掌控力,主调性极强的三弦在她手中演奏复调部分时声部线条清晰,如闲庭信步信手拈来,令人惊叹。由她首演的这部三弦与交响乐队协奏曲对演奏者极富挑战性,不仅要考验与乐队的协奏能力,曲中大段复调部分和多处技巧高难段落亦要求演奏者具备出色技术能力,还是对演奏家音乐思维模式与音乐把控能力的全面考量。
多年沉浸三弦艺术,张柳萌形成自己华丽流畅、大气自得的演奏风格,无论传统音乐或现代作品都能展示出与众不同的气质,舞台上更是自内而外散发出绰约不凡的风范。她技术扎实精湛,面对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作品时自信沉稳,游刃有余,音乐表现与作品积累素以底蕴深厚、丰富多变而著称。演奏柔美细腻曲目时文而不软,刚劲雄浑曲目时武而不燥,音乐意境刚柔并济且虚实相间,每次演奏均表现出高水准艺术品质,既有女性演奏家的柔情雅致,也有阳刚厚重的别样洒脱。她不断从中国传统文化与民间音乐艺术中汲取养分,吸收不同民间三弦演奏技法,同时广泛借鉴其它弹拨乐器演奏技法,积极推动变革。她演奏体裁与形式丰富多样,对三弦艺术世界化的大量工作在当代中国民乐多元化进程里中更为凸显,对三弦专业艺术化发展有着重要影响。
今天,我们品人听乐,解读张柳萌其人、其事、其乐,感受三弦演奏带给她的自信与快乐并预祝她取得更大成就同时,对三弦也有了新认识,更有新寄望,亟盼三弦演奏再上新台阶,开创新局面。
以陆机《文赋》“文徽徽溢目,音泠泠盈耳”一语赠柳萌,并期盼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