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济南,天空蒙着一层灰。告别厅内肃穆无声,我肃立在老师遗像前,凝望着那熟悉的、温和的笑容,恍然间又听见了那婉转清越的笙音,仿若风过竹林,月照清泉,永无断绝。老师啊,这世上万千乐声,却再难闻您吹奏的笙鸣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恸与感激。在缓缓走向老师安卧之处时,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而强烈地攫住了我——我要用最古老、最庄重的礼节,送别这位赋予笙新生、引领我艺术生命的恩师。
于是,在众目之下,我双膝沉沉触地,对着老师的遗容,深深俯首。
一叩首——谢您倾囊相授,将笙的魂魄注入我心。那气息的流转、指间的韵律,是您手把手的传承,是您毕生心血的凝聚。
二叩首——敬您开宗立派,将笙音托举于世界之巅。您不仅是我的老师,更是这古老乐器涅槃重生的凤凰,您的《凤凰展翅》,是划破沉寂的惊雷。
三叩首——别您音容笑貌,承您未竟之志。这沉甸甸的三叩,是弟子肝肠寸断的诀别,亦是生生不息的承诺:您点亮的这束光,我们必竭力守护,让它燃烧得更亮,照得更远。
额头触地,冰冷的地面传来彻骨的寒意。三个头磕罢,周遭一片寂静,唯有心潮如海,笙音在灵魂深处回荡不息。这不合时宜的古礼,是我能想到的,对老师如山的师恩最深的致谢与最痛的告别。这三叩首,是心香一瓣,亦是誓言无声。
笙,这件古老的乐器,在历史长河中曾如幽谷深涧,独处一隅,未曾显扬于世。是老师,以他毕生的心血与志气,将其从合奏的沉寂中托举而出,送上了独奏的华美殿堂。老师不是简单的演奏者,他更是开路的先锋。他不满足于笙旧有的面貌,倾注心力改良笙的构造,丰富它的声韵,如同精雕细琢的匠人,让这古老的乐器焕发出崭新的生命。那首《凤凰展翅》,便是老师心血的结晶。我至今记得老师演奏此曲时的情景,笙管中的气息如潮水般奔涌,时而高亢如凤凰鸣于九天,时而低回如幽谷清泉,曲中凤凰所象征的,不正是老师赋予这件古老乐器的新生与翱翔之姿么?一曲《凤凰展翅》,竟令世界为之凝神,于1957年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摘得金质奖章——从此,华夏笙音,震响寰宇。
“笙乃和乐之器,为师亦当如笙”,老师当年向我解释的话语,至今清晰如昨。他确实如笙一般,将众管和谐共鸣的品性,融入了教学生命之中。那时老师授课,从不疾言厉色。我若吹奏有所偏差,他每每先以手轻拍膝头,再温言指出:“此句气息再沉稳些,如泉水流深,方得韵味。”他眼神里那份期许,比任何责难都更令人自省。他不但教我们在笙管中的气息吐纳,更教我们如何将生命的气息注入其中。老师的一生,正如那笙簧共鸣,将无数心灵引向美的和谐。
老师如深谷幽兰,其香在艺,更在其人。他一生淡泊名利,沉潜于笙乐艺术的海洋深处。每回登门,常见老师独坐于书房,或伏案推敲乐谱,或凝神调试笙管。案头清茶一盏,身旁笙管数根,便足以安顿他的心神。老师待人更是温润如玉,从不摆大师架子。即便是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向他请教,他也必倾囊相授,笑容温和如春阳。他心中所盛放的,唯艺术之爱与师生之情,澄澈如泉,映照出最朴素又最高洁的人格境界。
告别厅中,哀乐低回。我最后深深凝望老师安详的容颜, 方才那三叩的余响仍在膝头与心间震荡。心头回旋的却是《凤凰展翅》那优美的旋律。老师,那支凤凰并未敛翅。您改良的笙管,您亲传的弟子,您凝注于《凤凰展翅》中的魂魄——它们已化作千万支清越的笙管,在神州大地上铮铮作响。您看吧,您听吧,那笙声已如清泉流淌,如凤凰清鸣,永无停歇。
斯人已逝,笙管中回旋的旋律却永不会散去。老师虽离席而去,他亲手点亮的这束光,却已落入无数心田,终将长成燎原之火。那火中自有凤凰,在永恒的清音里——一次次展翅,一次次重生。 而那深深的三叩首,便是我心中永恒的印记,是弟子对宗师的无尽追思与薪火相传的无声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