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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满天 弦上逆旅
Cici 华音网 2025-05-23

幼时学阮,只为“找个饭碗”。随着时间的推移,冯满天却在弦动之间窥见了更深邃的世界。高音空灵,低音厚重,谈到阮本身在中国民乐当中的独特性时,他说:“我觉得阮是以中庸之态平衡阴阳,这种平衡恰如中国人骨子里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命哲学。” 阮,成了冯满天叩问文化基因的一把钥匙。

在北京十三陵的工作室里,风铃悬于檐角,随风轻响,自然仿佛正在即兴创作一首无谱之曲。在冯满天看来,这样的声音才可称之为“乐”,它是天地自成的呼吸,是不可人为的纯粹,是礼乐之邦的灵魂。

幼时学阮,只为“找个饭碗”。随着时间的推移,冯满天却在弦动之间窥见了更深邃的世界。高音空灵,低音厚重,谈到阮本身在中国民乐当中的独特性时,他说:“我觉得阮是以中庸之态平衡阴阳,这种平衡恰如中国人骨子里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命哲学。”

阮,成了冯满天叩问文化基因的一把钥匙。

当世人争相追逐新潮,这位中国第一代摇滚乐手却选择用大半生的时间进行着一场文化的逆旅。他笑称自己像女娲补天,他要缝补的是五千年文明长河里断裂的文化记忆,是刻进民族血脉的礼乐之道,是“唯乐不可以为伪”的赤诚。

失落的阮咸

在历史的长河中,阮咸不仅是一种乐器,更是一段跨越千年的文化记忆。这种乐器因其独特的设计和便捷性,能够在马背上行走演奏,成为丝绸之路上的音乐使者,它也是全世界最早有“品”的乐器之一,这种设计使得阮咸能够演奏出更为丰富的音阶和旋律。

冯满天六岁就随父亲冯少先学习月琴演奏,15岁考入中央民族乐团成为中阮演奏员。然而,随着他对中阮的深入了解,一个问题逐渐浮现在他的心头,并令他困惑不已:千年乐器文明中,琴身面板开孔本为异数。古琴空灵、古筝悠远,皆以浑然天成的共鸣腔传世,琴身面板都没有音孔,但唯独当代中阮的琴身有两个音孔。

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日本正仓院藏有一把遣唐使带去的唐代阮咸,形制与当代中阮截然不同——琴身无音孔,面板饰有螺钿琥珀纹样。原来,上个世纪50年代制琴师误将琴身纹饰中的黑色部分的装饰片当作音孔,从此所有中阮便都依照开孔进行制作。

那这把被收藏在正仓院的唐阮究竟弹起来会是怎样的?冯满天充满好奇。更为重要的是,“这把琴诞生在中国,如今却在日本,没有人能感受到它的声音,我不能接受这种缺失。”这份好奇和使命感促使他由此开启了长达三十多年的阮咸复刻之路。

“因为这才是古典,是乐器的‘初心’。”

尽管正仓院公布了唐阮的部分图纸,但这些信息仍不足以还原这把唐阮的精髓。为了精准把握每一个细节,冯满天不惜重金通过专业人士获取了唐阮的X光透视图,力求实现1:1的完美还原。

2014年,一把“仿唐阮咸”问世,更正了民乐界近半个世纪对阮乐器有孔的误解。

接下来,他面临着更大的挑战。完全复原正仓院馆藏的这把唐阮,需要多个工种的紧密配合,包括螺钿制作、大漆工艺、珠宝镶嵌以及制琴和制弦等技艺的完美融合,才能真正还原出一把精美绝伦、古韵十足的唐阮,合适的制琴工匠十分难寻。

在研究和对比的过程中,他们还发现这把唐阮不仅采用了繁复的螺钿工艺,更融入了在琥珀中作画的精湛技艺。其中,单购买上乘琥珀这一原料就花费了两万多元,而工匠师傅们需要在200多块琥珀片中作画,更是对传统技艺的一大考验,仅仅这一项工作,就耗费了冯满天团队四年多的时间。在冯满天心中,这无疑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修行。

图片提供/冯满天

直至不久之前,这把举世无双的螺钿镶嵌唐阮才首次制成,这也是目前国内还原度最高的唐代阮咸。

琴身的大漆画作中唐代先贤的身姿清晰可见,冯满天仿佛与其跨越千年对视,他知道他复刻的不仅是先人精湛的技艺,更是对“礼乐初心”的朝圣,千年后他让这个古老悠远的声音重归这片土地。

至此,冯满天仍未停下脚步,因为这把唐阮并非没有遗憾。原版的琴身用到的是整块小叶紫檀木料,但冯满天和团队寻遍全球却始终一无所获,最终只能选择老红木作为替代。

更令人感慨的是,掌握这门复刻技艺的工匠大多已年近耄耋,传承的危机也迫在眉睫。采访中,冯满天语气沉重地说道:“时间不等人,我们真的要快一些做了。”

觉醒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冯满天还是“白天使”这支摇滚乐队的吉他手。那个时候他以为摇滚是通往世界的通行证,却在异国人的困惑中产生了第一次怀疑。在一次法国电视台记者采访过程中,他极力展现自己的吉他技能,渴望能像当时风靡的国外乐队一样,赢得国际友人的认可。

然而记者却问了一句:“你们有独属于你们国家的音乐吗?”冯满天随即给他找来一些当时大众耳熟能详的传统民乐作品给对方听,不料对方说道:“你们用了你们的音阶,但曲式是我们的,和声是我们的,骨架是我们的。”那一瞬间,冯满天的内心沮丧无比,他突然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文明竟如此陌生。

几年后,父亲冯少先在外演出时,找到白居易写的一首诗寄给了他,诗的名字叫做《和令狐仆射小饮听阮咸》,其中这样写道:“掩抑复凄清,非琴不是筝。还弹乐府曲,别占阮家名。古调何人识,初闻满座惊……”就是这短短几行诗句,让冯满天瞬间醍醐灌顶。

西方音乐体系下,中国民乐常被简化成“东方情调”,而中阮在当时那个年代的乐团里更是承担着填补和声工具一般的作用。“当时,几乎没有人真正会弹奏阮,更没有人真正理解其精髓,包括当时的我也不例外。”

冯满天决意从头学起,研习古琴、古筝,将传统美学理念融入阮咸演奏。在他看来,中国音乐的真正魅力在于能够见景生情、应手成曲,即兴创作,宛如脱口成诗般自然流畅。

他反思道:“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我们一直按照西方浪漫主义的逻辑标准来呈现中国民族音乐,那些本该流淌在我们血脉里的音律,却在这过程中渐渐失语。我们的古典音乐,难道过去真的是这样表达的吗?它的呈现方式究竟是怎样的?”

在中国古典音乐理论专著《乐记》中,冯满天找到了答案。许多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将“唯乐不可为伪”这句话奉为座右铭,而这句话正出自其中。

在他看来,“伪”是人为造作,“乐”则是自然之声。“音”,表达人欲,可以表达喜怒哀乐;但“乐”并不是,它展现的是生命本身的自在与纯粹之美。“中华民族是礼乐之邦,音乐是唯一不能作假的艺术形式。”

这种理念不仅体现在他的音乐创作中,也贯穿于他的生活哲学。他希望通过自己的音乐,让更多人感受到自然与心灵的和谐共鸣。

然而多年以来,每当冯满天在民族乐团、音乐学院等诸多活动中,向在场的学生和从业者提问“谁读过《乐记》”时,举手的人总是寥寥无几。这一场景时常让他哀叹不已,它透露出一个严峻的现实:即便是在专业领域,从业者对民族音乐源头的认知依然存在巨大的断层。

“中国音乐的魂,在于价值观的传承。如果我们无法追溯源头,谈何复兴呢?我所追求的,就是继承我们民族最初的价值观,再用当代表达的方式呈现出来。我所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探寻我们文化中那独一无二的DNA。”

然而,这样的传承与普及又谈何容易。

引路人

在冯满天看来,普及中国音乐的第一步是引导观众进入中国文化的意境。“我们大多数人对中国意境美的认知存储不够,如果你脑海中没有对宋元时期画的认知与理解,如何能听懂中国传统的音乐?”

为了弥补这种文化缺失,冯满天尝试在舞台上投屏古画,让观众在欣赏音乐的同时感受画中意境,他希望通过视觉与听觉的结合,引导观众感受中国音乐的独特魅力。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他需要借助一些专业的设备,比如大规格的纱幕、高流明的投影仪等,将古画制作成电子版并投射到屏幕上,让观众在欣赏音乐的同时,也能感受到画作中蕴含的生命力与情感。“观众并不需要看到我这个演奏者身在何处,我和大家在同一个空间看着同样的一幅画,我把我看到的感受透过声音传递给大家。”

“如果有一天,无论我在何种情境下演奏,台下的观众都能自然地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些音律背后的意境,感受到那种身临其境的美感,那么这样的引导也算是成功了。”然而,他话锋一转并露出一丝无奈,“现在,我有些力不从心了。我们真的需要帮助,需要更多人的支持,目前的资源状况让我难以将这个愿景变为现实。”

回顾过往,冯满天曾得到过许多人的鼎力相助,这些支持让他拥有了专门的工作室,能够全身心地探索民乐的无限可能。在复刻唐代阮咸期间,他获得了充足的资金用于购置螺钿等珍贵材料。多年来,他和团队成员演出时也从未为乐器发愁。然而,如今的他,似乎陷入了资源匮乏的困境之中。

图片提供/冯满天

“过去有句话叫‘无君子不养艺人’,如果没有这些君子的慷慨与鼓励,我们这些参与文化探索和传承的人就无法继续走下去。”冯满天如是说。

冯满天深知,中国音乐绝非是孤立存在的艺术形式或文化项目,它是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的沃土,承载着深厚的人文精神。在他看来,只有以深刻的文化理解为基础,才能让中国美学体系重新回归大众的认知视野。他希望通过自己对这份热爱的坚定与韧性,让古老的艺术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文化纽带。他说:“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让新礼乐在这个时代重新绽放出灿烂的光芒。”

除了尝试在演出中投屏古画,冯满天一直以来不断通过讲座、公益活动包括多种形式的演出,向受众传播中国传统音乐的美学理念,试图让更多人理解中国传统音乐的独特魅力。

2019年,冯满天与乐队开启了一场名为《山下山上》的全国巡演。这场巡演不仅是音乐的呈现,更是他传播中国传统音乐美学理念的一次创新尝试。在上半场《山下》演出中,冯满天的阮与民谣、摇滚、爵士、戏曲、唐诗等多种艺术形式融合,通过音乐细腻地勾勒出人生的种种情绪,展现了中国传统音乐在现代社会中的多元表达。

而到了《山上》的部分则是一场没有乐谱的即兴演出,全凭乐队成员间的默契、乐队与观众之间的情感交融以及乐器间自然的旋律呼应来完成,营造出一种无喜无悲、无我无执的境地。

当时冯满天曾解释说:山下,人处于山谷之中,“俗”也是一种融入尘世的生活状态;山上,有人,便有了“仙”的意境,象征着超然物外的出世境界。这种从“俗”到“仙”的转变,不仅是音乐形式的探索,更是对中国传统音乐意境的深刻诠释。

一直以来,他将自己化为一位音乐的引路人,在山谷中引领大家一同前行,向着更高的地方探索。至于能走到哪里,他竭尽全力,顺其自然。

与天地共鸣

如今,对于冯满天来说,弹阮早不是生计,而是一种本能。

“弹阮让我走进了中国人文精神和哲学的范畴,它照亮了我对中国文化的认知之路,也在我的生命中悄然引发了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伴随着一声声的惊叹、感叹和哀叹,在不同的年纪里,让我与中华文化的交织愈发紧密,我的生命状态也在这交融中不断蜕变升华。我很欣慰,这辈子我和真正属于自己的乐器相遇,从它的丰富内涵中汲取力量,改变我的生命状态,让我在文化的滋养中不断前行。”

在这次拍摄的当天,冯满天抱阮在国家大剧院的湖边席地而坐,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悄然退场,只剩下他与手中的琴还有那无垠的天地。

琴弦轻颤,他闭目凝神。“弹琴是我生命里最舒适的一种状态,我会忘记我的社会模型,只与天地对话。”冯满天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满足与宁静。

如今,冯满天栖居在北京郊外的山野之中。小儿子甲子的降临,为他的生活带来了全新的视角与感悟。当甲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之时,冯满天从他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那是一个充满好奇与惊叹的世界,一个没有被世俗污染的世界。而冯满天透过他的眼睛看世界,仿佛自己也重新活了一遍。

除了人之外,冯满天也在重新观察自然,现在他居住的地方出门十五步就是山林。春分听冰裂,夏至观流萤,二十四节气的流转都可以被他谱成音律,远处群山轮廓起伏,都仿佛是青绿山水谱就的无声乐章。

图片提供/冯满天

钢筋混凝土里长不出灵性,山水或许才是中国人的精神原乡。他说:“我觉得中国古代创作音乐的人大多是心灵清澈的,他们认为山有灵性、水有灵性,他们将自己置于自然之中,把自己的欲望和习气在大自然中洗涤、冲刷、晾晒、吹拂,让心灵回归纯净,从而才能和音乐产生连接。”

风铃随处可见,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这种无预判音乐带来的独特魅力。这种音乐是完全当下的,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只存在于此刻。

第一次拨动复刻完成的那把唐代阮咸时,冯满天并不意外。那如编磬一般甘甜的音色,清脆而悠远,仿佛从时光深处传来。他深知,全世界再也没有如它一般的声音,这是中国人独有的审美。

那一刻,五千年时光仿佛在共鸣。就像冯满天自己所说,弹琴就像一个开关,轻轻一拨,便转换了他的生命状态,也改变着越来越多人对民族音乐文化的认知。

他用音符连接着过去与当下,琴声响起的那一刻,他不再只是冯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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