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中国的声音·中国传统音乐概览》由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郭树荟著,中国国家留学基金委“艺术类人才培养特别项目”资助者、在英国牛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李明月翻译，已于2020年由上海音乐出版社和上海文艺音像电子出版社出版。该书中英文对照，在文字阐述的基础上，还配有谱例、音像、历史文物照片与画作等，呈现方式新颖，从多方位营造出中国历史文化的艺术氛围，为读者感受中国音乐提供了较为宽阔的遐想空间。该书以史为引，以经典艺术为主，将中国音乐主要表现的艺术形式和内容，借用“弦索十三套”的章法进行了阐述：即从[壹]“远古之声——器乐、声音与起源”……直到[拾叁]“缤纷歌舞——民歌、习俗与合唱”,将中国的民歌、器乐曲、说唱、戏曲以及与传统音乐材料直接相关的部分现代音乐作品，分别放置在不同历史语境或地域环境中去聆听、分析，体现出多点叙事、多方位讲述中国音乐文化的意图，展示出一种跨界、跨时空思维特征，令我眼前一亮。同时，我还注意到，译者李明月在上海音乐学院就读本科期间，曾系统学习了中国音乐方面的相关课程，并表现出对传统音乐文化的兴趣。之后又到国外学习音乐多年，因此译出的文稿可信度也自然更高。她在百忙之中为宣传祖国传统音乐文化付出了如此真诚的一份心血，令人倍感欣慰。在向作者和译者表示衷心祝贺的同时，我也想借此机会谈一点有关今天应该怎样做学问等话题的思考，以供大家讨论。

 

一、突显聆听在音乐中的重要地位

音乐原本就是一种听觉艺术。当然，如果能了解其内容和历史社会文化背景、形式结构逻辑、艺术表现特点和美学价值等一系列知识，会更有助于聆听者将感性的体验上升到理性认识，从而更深刻地感悟音乐，感知人类文化艺术发展的进程。想当初，我们之所以热爱音乐或学习音乐，也主要是因为它好听、动人……可遗憾的是，我们当中的某些人自从进入音乐学院后，聆听这个基本功很快被忽视、甚至被遗忘了。学钢琴或西方管弦乐演奏的人忽视对中国传统音乐的聆听和相关知识的积累，学民乐演奏演唱的人忽略对西方音乐的聆听与学习，各自都只关心自己选定专业的那一狭小胡同，很少想到如何与世界交流。选择从事音乐理论研究的人也存在只注重书面上的理论、观点、文字资料的搜集和数字计算，关心自己选择的研究对象、分析的曲目是否足以“令人关注”或者“有说头”,至于作品聆听的实际效果如何却很少考虑。于是，便曾经出现有人虽然将中外音乐的历史、美学概念讲得头头是道，但当聆听具体音乐时，就连该作品是属于巴洛克风格、还是新古典主义风格都搞不清的怪事。我还见过一位报考我院作曲技术理论专业博士生的年轻人，在谈起和声理论时踌躇满志，滔滔不绝，但听音响时，却连大、小三和弦的分辨能力都没有——这实在是一种悲哀。

郭树荟这部书的亮点首先就在于，她选择了以聆听为切入点。为了让中外读者对“来自中国的声音”获得一些比较概括和整体性的感知体验，她精选出86段音乐，其中包括传统音乐中最具代表性的名曲和由名家演奏、演唱的录音音响——无论是由管平湖先生定谱和演奏的琴曲《碣石调·幽兰》,还是由查阜西先生抚琴吟唱的琴歌《阳关三叠》,抑或是冯子存整理和演奏的笛曲《五梆子》……吹、拉、弹、唱均有名家录音，音响非常珍贵。再加国粹昆曲和京剧的故事和各流派名角的名唱段等，体裁风格更为多样，其中还涉及到诗词、书画等中国文学、美术和戏曲文化知识，真可为异彩纷呈。

鉴于过去中国历史乐谱多有流失，特别是上古时期的音响尤为稀缺的遗憾，为了能够通过音响建立起从古至今的中国传统音乐历史线索，这套音响中还增选了由当代人演奏的古老乐器(如骨哨、埙等)音响予以填补——如骨哨声音片段、赵良山演奏的埙曲、谭盾为庆祝香港回归所写的《交响曲1997:天、地、人》中的编钟演奏段落等，均使远古的声音在数千年后得以“显灵”。同时，朱践耳的《第十交响曲“江雪”》中出现了古琴音色音响和戏曲声腔韵味，叶国辉为亚洲乐器群、人声、风琴与交响乐队而作的《唐朝传来的声音》以唐代名曲“酒胡子”为主题，回望和展示大唐帝国的繁荣。郭著中采用的组织结构方式颇具启发性，它不仅使过去中国音乐中相当一部分“哑巴历史”发出了声音，也有助于让沉积了多年的古老乐器和乐谱重新“活”过来，从而使这套书的阅读变得更加有意思。

作者有关书著的史论和音乐分析、欣赏部分的文字也都建立在上述音响的可靠基础之上，并且二者结合得“丝丝入扣”。作者用点睛之笔系统介绍了中国传统音乐的生存环境、发展脉络，不同地域、民族和不同阶层音乐文化的风格特色、审美取向，以及现代人对中国传统音乐脉络的继承、发扬等，启发读者将聆听到的感性知识提升到历史和文化层面，形成一种理性认识与思考。就这样，最终，她用综合的手段，为读者勾勒出一套“中国传统音乐概览”的欣赏、探索途径。

 

二、从“串珠”式的科研到“跨界”式的知识积累

做学问的方法很多。治学人既可以选择某特别重要和有价值的单一学科，尽其一生进行系统和深入的研究而乐此不疲，最终成为某一领域的顶尖级专家而深受业内人士的尊重，也可以兴趣较广，研究的“点”相对较多。如郭树荟教授，她身为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传统音乐理论教研室主任和学院贺绿汀高等研究院“中国音乐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与保护中心”主任，在自己日常教学的同时，还能够就20世纪中国音乐的传统与当代社会、中国音乐美学研究、中国音乐形态分析、中国传统音乐体裁演进的历史与审美等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自成系统的学术领域进行研究、探索，并以其成果开设课程、写出文章。如果把这些中国音乐的研究成果都作珍珠，那么就可以说她具有“串珠式”的科研兴趣、特点和实力。她不仅注意将我国自出现专业音乐创作以来最具有代表性的传统乐曲改编和新音乐创作都有计划地纳入到阐述的视野(如彭修文改编自传统琵琶曲《夕阳箫鼓》并指挥的民族器乐合奏《春江花月夜》,以及李民雄创作并演奏的《龙腾虎跃》等),还关注到电影音乐(如赵季平的电影音乐《菊豆》、歌剧音乐(如郭文景的《骆驼祥子》》以及交响、协奏曲(如前文提及的朱践耳交响曲和秦文琛的唢呐协奏曲《唤凤》》等，从各种中国传统音乐过去不曾有过的外来艺术体裁形式中精选出的、与传统音乐在材料、风格、审美方面关系比较直接的乐曲，并将其纳入到她“中国传统音乐概览”的视野中来进行观察、研究。其中有些音乐已经涉及到现代作曲技术领域，因此，使她的“中国传统音乐”研究具有了某些“跨界”的意味，反映着她新的志趣和动向。当然，如果说到“跨界”性的学习和研究，我相信还会有更多的可能性有待大家继续探索，这里暂不讨论。但我非常重视并欣赏郭老师作为新一代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的专家，在继承黄翔鹏先生有关“传统是一条河流”观念的基础上，能在书中坦诚地表达出她的进一步认识，即传统是一条河流，它从远古而来，又向未来流去。其流淌的过程中，会不断地丢弃一些泥沙，又在不断注入活水的过程中变得越发浩浩荡荡。

郭老师对当代音乐创作的关注或许与她的先生叶国辉是作曲家有关。但她热爱新生事物、长于学习和勤于研究新音乐，才是其不断获得新成功的决定性因素，也是她有能力将“传统”这个概念一直推向21世纪的真正原因所在。由此可见，一位理论家要拥有和保持自己对音乐研究的好奇心、新鲜感和坚持不懈学习的精神有多么重要!

 

三、内容“精要”可促进主动学习，“深入浅出”才能走向社会

分析是一种本事，概括也是一种能力。要学会做“减法”,才有可能做好“加法”。当然，并非每一位学者都能认识到这些基本道理。比如，有些学者在进行作品分析时虽十分认真，却常常落入繁琐或主次不分，被批评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如果这样进行教学，每每也会连篇累牍，好像处处都是“重点”,不仅老师辛苦，学生也很辛苦。其实，每门学问的要紧处往往就那么几条，所以师生们都不能盲目地满足于“多多益善”——只有研究者自己先弄明白研究课题的本质和经过自己有效的提炼、概括后，再写书或教给学生，效益才会有明显的提高。

郭树荟并没有将本书设计为中国传统音乐的百科全书，而是从浩如烟海的中国传统音乐中精炼出独具代表性的“声音”,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语言，在有限的篇幅内，系统地、言简意赅和深入浅出地进行解读与陈述，从而给人以酣畅淋漓之感。这说明她对自己研究对象认识得比较深，悟得也比较透，“举重若轻”之间显示出她在知识结构和分析概括能力上确有一些过人之处。

事实上，面对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发史，当今的文化工作者要想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并获得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新成果，确有相当的难处。这就要求我们必须能够在做加法的同时，学会做减法——科研与教学都需要从沉重的“历史包袱”中丢弃一些“残枝末节”。任何事物都是有生必有死，因而学会做减法对于历史的发展来说也非常重要。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人，面对着网络时代的知识爆炸，人们早已不大可能通过学校学到一切，老师的教学也不再可能固守传统“满堂灌”的教育方式，而应该更多地从培养学生对基础知识的兴趣出发，帮助学生未来的发展打好扎实、系统的基础，与学生一起积极探索研究方向、方法，并做出引导、示范，以促成学生通过“主动研究”和“信息优化”多方面获取相关专业信息和前沿性科研成果。当然，如何调动自己学习和研究的积极性、主动性，如何学会通过优化信息渠道进行学习?也是我们大家都正面临的新问题。比如，郭树荟在这部书出版后曾对我说：“写这本书时，我太多考虑到要参照中国传统‘弦索十三套’的套式来统筹安排书的内容，未能将民歌作为单独的一章拎出来专门进行阐述，以致使这一部分内容相对薄弱，实在是一个遗憾。”翻阅本书，我发现其中还是谈到一些民歌小调，从南方的《茉莉花》到北方的《包楞调》,从蒙古族长调《褐色的鹰》到维吾尔族民歌《阿拉木罕》以及侗族大歌《蝉之歌》等，当然若能再丰厚些更好。我欣赏郭老师的在著作发表后还能冷静自查的严谨治学态度。鉴于我国已有大量中国民歌或介绍中国民歌的书籍出版，而且在当今的信息时代，从网上查询中国各地区、各民族歌曲的机会也并不困难，所以，我想郭老师的这些遗憾想必也很容易由读者通过信息社会的各种网络渠道而自行学习补全。正所谓“能量和信息的优化是未来社会发展的动力”,现今的社会，无论在哪个行业，都需要在调整和优化自身能量和信息的过程中不断获得进步，音乐工作者也应该借此时机，在音乐艺术和音乐教育领域中做出独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新成绩、新贡献。

融入社会，与国内外音乐工作者和音乐爱好者一起感受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魅力是音乐院校师生们梦寐以求的美好愿望，也是我们应该做的工作。郭树荟老师的这部新作虽然篇幅有限，但可以看出，她的许多功夫竟已下在了写书之外。该书虽然带有明显的普及、欣赏特色，却并不乏作为专业学者的前瞻性视野，它的问世也为我高等音乐院校面向中外的音乐普及工作积累了一些可贵经验。

我虽不是音乐学专业的教师，且已退休多年，但由于我所从事过的音乐分析理论专业与作者所从事的音乐学专业存在着比较密切的联系，所以看到她的新作问世也会由衷地感到高兴。《来自中国的声音·中国传统音乐概览》的出版，首先是因为赶上了改革开放和新时代中华民族音乐文化复兴的大好环境，郭树荟能敏感地捉住这一“春风得意”的大好时机，以勤奋、自信和洒脱的笔触一气呵成地写成这部书。李明月能如此及时地将本书译成英文，让中国的声音得以在世界回响，这种高效率竟也引发了我“一日看尽长安花”般的阅读冲动。深信该著的问世也必将引发外国朋友们对我中华传统音乐文化的关注喜爱与尊重。这应该是每个中国人都感到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