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不再只钟情于西方当代音乐的选择,属于中国人的音乐之美要从何处发掘?当厌倦了黑白礼服与不协和音响,可以做出哪些改变?当一个乐团决定连续多年举办系列音乐会,要怎样不断出新?4月6日的申城风和日暖,我带着问题与期待踏入上海音乐厅,这里将奏响上海民族乐团的系列音乐会《脱颖而出Ⅴ》。2016年起,上海民族乐团推出“脱颖而出”人才机制,推新人、出新作,青年演奏家成为不二主角。今年不仅是其第5次上演,也是乐团第21个乐季的首章,以此开启以《诗的国度》为重头原创的新演出季。对当晚的期待早在2023年观演《脱颖而出Ⅳ》的春天埋下种子,新的春天来了,他们会再次盛开吗?
场上座无虚席,男女老少皆有,偶尔对上不远处外国友人的眼神。熟悉的名字频频传来,才发现超过半数都是两年前在该系列音乐会中就登台领奏过的青年演奏家,颇有会见旧相识的意味。八位90后、00后演奏者中,李晨晓、王楚卿、刘嘉、董施栾、胡嘉倩都是《脱颖而出Ⅳ》的老友,只是依然年轻,风华正茂。除了新人登台,还能瞧见这场阔别两年的音乐会是如何出新:服装不同于上次的灰调,今年是蓝色系;加入主持人的介绍语与串场词,帮助观众进一步了解演奏家、指挥家、作曲家与作品情况,指挥也变为两位,交替上场;有别于上一届的双协奏曲形式,本次均为独奏协奏曲,考验演奏者的独立统领能力。音乐会共八首独奏协奏曲:一首打击乐,四首弹拨乐,一首弦乐和两首吹管乐作品。
音乐会由唐建平的打击乐与乐队作品《仓才》拉开序幕,仅凭标题就可识别出戏曲基因。一套架子鼓,一排马林巴,胡嘉倩身着金灿灿的干练裤装入场。前半段鼓为主奏,气势磅礴、铿锵有力,乐队齐奏也难以夺其声势。在细若游丝的笛声中,后半段的弱奏马林巴诱人进入朦胧梦境。少顷,虚幻被大镲惊醒,马林巴愈发响亮起来,展现不同以往的意志力。低沉的大鼓声做配,锣鼓经的基本配置依次出场,而后引入三角铁与乐队。音乐时急时缓,力度收放自如。当可供记忆的清晰旋律线不被重用,节奏、响度、音色便成为音响的座上宾。演奏时挥舞的上肢,在乐音狂舞之中逐渐振奋的精神,循着书写规则又不拘泥于章法。在这里,锋芒毕露是毋庸置疑的褒义词,胡嘉倩的打击乐是高昂且自由的。
弹拨乐作品有中阮作品《自在》和《第二中阮协奏曲》,分别由上届音乐会中身着白色长衫奏响双阮协奏曲《仓颉》的王楚卿与李晨晓担任主奏,她们的合作令人印象深刻。此外还有箜篌作品《伎乐天》和琵琶作品《春秋》。
李玥锦创作、王楚卿演绎的中阮作品《自在》描摹出通往潇洒淡然的三重境界,伊始便传来连续的滑音,妙到让人倏然身临其境,多到让人确信是故意为之。阮是一件被严重低估的乐器,既能模仿古琴绝尘的吟揉绰注,又能如琵琶一般开发诸多技法,自身还拥有温润如玉之声。乐曲以简洁的五声调式为基础,中阮的长轮持续良久,才明白极简与重复也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美。适时的笙为阮注入了几分苍劲,配合出寒毛直竖、震慑官能的壮丽。中段阮的速度明显加快,与乐队的不同乐器相互应和。核心音调被反复重提,乐能显现在在重复与细微的差异之间。几件并未喧宾夺主的打击乐作为远景,扬琴和笙为主的乐器作为中景,形成开阔的听感空间。阮奏出平稳的泛音,而后大力地弹弦又若无其事地回归,左手亦在品上反复高低游走。以为是轻巧把玩一件器物,实则在跨越三重境界后便已人器合一。音乐喷薄而出时唢呐变为主角,小镲的碰撞迎上最后的光明。王楚卿的阮是从容不迫的安然。
不久后,她曾经的搭档也坐在《第二中阮协奏曲》的台前。这是作曲家刘星沉淀十年之作,李晨晓几近完美地复刻了该曲的理想声音。左手在品上自如地滑动,由慢到快,不禁让人想到《酒狂》。为何竹林七贤偏爱的两件乐器是古琴与阮?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最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器。演奏者紧闭双目,渐入佳境,人琴合一。谁说放浪形骸的潇洒只属于男子?谁说自由洒脱的传说只存在于古时?化繁为简,缩减乐队,仅重复一个短小音调,就让人陶醉在流动音响中。阮的独善其身浑然天成,绝不谄媚,仿佛多余的一切都沦为附庸。尾声处最动人,只剩左手在品上弹奏,单纯以弦的击打发出声音,十分考验耐力。音的步调从容不迫,霎时万籁寂静,仅留下阮之独白。李晨晓的阮有淡泊的力量。
王丹红的箜篌协奏曲《伎乐天》交由演奏家刘宣邑呈现。伎乐天为佛教的香音之神,在敦煌壁画中是天宫奏乐的乐伎,于是,敦煌飞天的意象浮现。箜篌的构造与性格决定了端庄优雅是演奏者必须遵从的身体姿态,轻抚慢弹之间,一阵阵曼妙的音群袭来,波音与琶音奏出独特音阶,短笛、三角铁、箜篌交相辉映。随后,蛇皮手鼓的出场直接为作品定调,增二度音程与类同木卡姆的节奏再也无法掩盖那不属于此地的风情。其演奏者是上届音乐会主奏过打击乐作品的王音睿,他同样注重身体美学,配合短笛的吹奏,时而腾地弹起,时而随节拍扭动,极富感染力。形单影只的箜篌旋律是乐队弹拨组的不在场证明,胡琴与提琴留下成为背景音,高音短笛是锦上添花的不速之客。如果说弹拨乐器中大多以“弹”为主,那箜篌一定是“拨”的绝佳代表。那来自天上的音分不清是真真切切还是镜花水月,刘宣邑的箜篌是典雅又灵动的法器。
刘嘉也是老朋友,他曾在上届音乐会与李胜男合作的双琵琶协奏曲《天行健》有亮眼表现,如今在唐建平纪念孔子诞辰所写的《春秋》里独挑大梁。与前年的激越不同,刘嘉展现出难得的典雅与柔情。作品并非传统五声调式,有诸多泛音,常在高品位扫拂、轮指。琵琶独奏和打击乐主导的齐奏对答呼应,领和交替的协作方式如同民间吹打乐的逻辑,又类似戏曲随腔。放眼乐队,和而不同。拿琵琶来说,不同的琵琶之间右手演奏位置很不一样,另一边,胡琴组弓的位置也不尽相同。今年,刘嘉的琵琶是祭祀的礼器,盛满沉醉的酒。
《火祭》是本场唯一弦乐协奏曲,这是谭盾融合中国传统祭祀音乐与宫廷音乐所作的电影配乐,独奏者分别以中胡、二胡与高胡奏出主题曲调。三把胡琴一张凳,演奏者董施栾徐徐入场。中胡发出几声如泣如诉的音,指挥引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和集体低吟——乐队指挥隐入尘烟,萨满先知取而代之。紧接着是热烈与喜庆裹挟的哀愁,核心音调的多次重复和单音“re”的强调无不显示出《火祭》的精神——是唱名的“re”,也是英文前缀中的“再次”与“重新”。死亡和祭祀是另一个开始,火的自我焚毁预示着新生。胡琴总是呜咽,犹如人言断断续续,笙和唢呐在中段成为最佳拍档,扬琴敲出平稳又华丽的音色。一步一步四平八稳,却为何如此悲凉?与其说音乐里有对祭祀仪式的模仿,不如说有对生死的考量。董施栾不愧是有舞台经验的演奏家,乐与情同时达到深处,弓与脚便同时落下;拉琴时多数紧闭双眼,尾声时骤然抬头、睁眼,满目悲戚。她带着倔强的琴,坦诚地望着悲喜交加的人间。
在两首性格截然不同的吹管乐作品中,“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是关键词。李博禅的《云水三章》由王泽分别以不同吹管乐奏出,一章“向天边的云”,琴箫合奏声一起,便明白这一千年组合的必然性,君子与隐士合谋,美之气韵缓缓溢出。当笛声悠远地传来,空间也显现出来。扬琴领出二章“向水中的叶”,逐级升高的音响与情绪阶梯指向喜悦与心旷神怡。最后一章“向远方的人”以古琴接尾笛声,再由笙接续,最后回到古琴空远的泛音。如果说作为创作者,形成个人风格是关键之一,那么李博禅的作品确实已经形成了双重含义上的“禅式”表达。王泽作为新人,也完成了充分且泰然的表达。
大轴是郭文景的《愁空山》,高雅担任演奏。如果说《云水三章》中的笛尽显风雅,那《愁空山》便是宣告这一乐器仍保留不羁的权利。第一乐章连续不断的吐音与悠长旋律形塑处空山的肃穆与凄凉,突然的休止与极弱奏段落使得“此处无声胜有声”;第二乐章则以双吐循环换气和快节奏展现西南地区风采,开头甚至有些诡谲,不同乐器组享有不同的音响色块,壮阔又磅礴;第三乐章则糅合前两章元素,以戏剧性张力呈现“蜀道难”——巴托克式拨弦模仿碎石掉落,中国大鼓的闷击象征地崩山摧,唢呐与铜管的对抗性嘶吼则隐喻豺狼虎豹。《愁空山》以高难度闻名,而高雅不仅渡过了技巧性难关,还继唐俊乔之后再次印证:笛子不仅能呈现“丝不如竹”的清丽,还能发掘出不被驯服的原始野性。于她而言,三支不同的笛犹如三把称手的利剑,傲然又灵巧。
曲终,留下深深的震撼。比起上一届双协奏曲合作时的亦仙亦侠、恣意潇洒,这次的独奏协奏曲演绎彰显出入定一般的人器合一。当人与器的界限彻底消融,唯余一片“真空妙有”。这个夜晚是属于融合的,比从前更甚:有儒的礼和文质彬彬,释的超脱和大器免成,道的自然和返璞归真。
正如无论是两年前初见的惊艳,还是如今重逢的欣慰,该系列音乐会总让我感知到难以抗拒的美——是无需指认难听为美的纯美,是足以让中国人血脉觉醒的真美。选曲、服装、表演皆可邀功,却不必拆分,正如王尔德所言:“美是一种天才形式——说真的,高于天才,因为它无需任何解释。”
从一个春天到另一个春天,老树上的新芽是被时间掠过的证明,期盼下一个春天时,美的美能再次脱颖而出。
黄易,女,上海音乐学院2025级音乐美学与批评方向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