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腔作为中国传统音乐的核心表现手法，承载着独特的文化审美与艺术智慧。它既是民族声乐、器乐、戏曲及曲艺等音乐艺术形式中不可或缺的装饰技法，更是贯穿音乐创作与演绎的深层艺术表达，赋予作品鲜活生命力与浓郁民族韵味。自1963年“润腔”概念首次析出后的六十余年间，民族音乐学者从概念、理论与实践等多维度展开，推动润腔研究从概念解析、理论阐释向实践应用的纵深发展。然而，已有研究多聚焦于声乐领域，器乐方面的成果相对较少，民族管弦乐润腔研究更是稀缺。席强新著《民族管弦乐润腔研究》(以下简称《席著》)的问世，恰好填补了这一学术空白，为中国润腔研究增添了重要的学术成果。

一、别出心裁的体例编排

席强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器乐系(即今国乐系),师从胡琴大师刘明源先生。在演奏之余，他对民族音乐理论颇感兴趣，幸得音乐理论家、《中国音乐》常务副主编薛良先生的悉心指导，连续发表多篇颇有见地的“润腔”文论，展露了良好的学术潜力和发展前景。即使供职中央民族乐团演奏员期间，席强也始终保持对民族器乐“润腔”问题的密切关注和实践探究。走上乐团管理岗位后，他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时代责任感，在乐团的乐队排练和舞台演出中，将润腔风格的研究视野逐步拓展至民族管弦乐和声体制风格方面，着力探索兼具鲜明民族风格韵味与中国特色的民族管弦乐表现形式。这份缘于初心担当的润腔学术理念的执着追求与表演实践的坚守，推动中央民族乐团创作出大量富有润腔润色风格的音乐作品，形成独树一帜的表演风格。这些成果不仅为《民族管弦乐润腔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理论案例，也让这本新著成为其学术研究中重要的理论成果结晶，必将有力地推动该专题研究与实践的大发展。

其一，内涵丰赡、论证严密。《席著》以17个章节、28万余字的体量，全面且深入地探讨了民族管弦乐润腔的历史源流、技法特点、音乐风格，以及其在现代民族音乐创作和表演中的应用与影响，为民族管弦乐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从整体结构来看，各章节均围绕润腔这一核心主题展开论述。从基础理论与概念解析，到润腔与音乐元素关联、审美文化内涵挖掘，再到实践应用和传承发展，层层递进，形成一条连贯的研究脉络，呈现出民族管弦乐润腔的多元面貌。该著既有基础知识的讲解，也有理论的深度剖析与创新拓展，不局限于对润腔概念的常规阐述，而是深入挖掘其在民族音乐理论体系中的核心价值，拓展了相关理论边界。在实践方面，无论是音乐创作中润腔技法与和声、配器的有机融合，还是表演时演奏者对润腔技巧的精准把握与指挥对整体润腔效果的统筹协调，书中都给出了全面且独到的见解与指导。

其二，以小见大、追本溯源。《席著》以民族管弦乐润腔问题为对象，精心架构各章节内容，围绕润腔相关问题层层深入、抽丝剥茧地展开论述。在前四章中，对“润腔”的概念、技法风格、审美意趣等关键要素展开了全面且系统的概述，展现出作者对润腔深入且独到的思考，为后续民族管弦乐润腔风格的写作奠定了基础。随后，作者从中西文化、乐器编配、民间乐种等多个维度出发给予深入探讨，解答了传统音乐在当代音乐实践中如何实现重组与创新的关键问题。在实践层面，该书聚焦民族管弦乐的风格、律制、用谱、演奏，对于民族管弦乐如何不失其“味”给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全书以润腔艺术为切入点，描绘和勾勒民族音乐文化发展的未来图景，充分展现了民族音乐文化的深厚底蕴与蓬勃活力。

二、独具慧眼的润腔视角

在席强看来，“润腔思想与理念是传统的‘基因’,是本质特征的遗传密码”(《席著》第4页)。作者以生物学中的“基因”作比，形象地揭示了润腔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即它不仅是一种音乐技术手段，更是承载着传统音乐审美、文化精神与艺术本质的“遗传密码”,是音乐风格得以传承的核心要素。

其一，明晰器乐润腔特质。作者以润腔作为研究的切入点，聚焦民族管弦乐润腔这一领域，提出民族管弦乐润腔植根于多声部音乐结构，是对器乐润腔表现形式的独特认知。这种润腔技法的独特风格，不仅依托于和声、复调、对位等音乐理论基础，还需深度考量配器手法，将多种声部与乐器元素有机融合，从而形成独特的音乐表达。该观点恰似解码器，精准剖析器乐润腔与声乐润腔形式的关键差异。器乐润腔凭借多样化的乐器特性，通过对音高、音色、节奏的精准把控，使旋律线条更加丝滑熨帖、丰富多变。民族管弦乐润腔更侧重于演奏技巧的专业性与技术性，演奏者需历经长期系统训练，熟练掌握乐器的性能与各类技法，才能在演奏中精准运用润腔手法，将音乐情感通过乐器的独特音色与表现力完美呈现。

其二，聚焦润腔现存问题。由于中西音乐在唱奏观念上的显著差异，使得记谱问题长期成为学界争论的焦点。围绕是否统一记谱标准、采用何种记谱方式等议题，至今尚未形成定论。对此，席强提出在尊重原有创作构思与设计的基础上，通过风格化处理实现记谱质量的提升。针对润腔乐谱演绎机制，他创造性地提出建立融合兼容、修正、变通三种机制。这些理论不仅为民族管弦乐记谱实践提供了明确方向，更揭示了“记谱是为了更好地体现润腔”的核心原则。记谱不仅是作曲家创作意图的直观呈现，更是指挥理解乐曲风格、演奏者把握演绎方向的重要依据，准确体现民族音乐的独特韵味，使乐音的动态变化得以在乐谱中精准体现，成为连接创作、演绎与润腔风格表达的关键纽带。

其三，器乐润腔的宏观视野。相较于声乐润腔，器乐润腔具有特殊的复杂性。当聚焦于民族管弦乐领域，这种复杂性与难度更是显著提升。单独的器乐润腔受限于乐器特性、演奏技法与演奏者水平，但民族管弦乐润腔风格的构建，绝非单一声部或乐器的局部装饰，而是依托于乐队和声结构的整体设计。这体现了作者润腔的宏观视野，既包含对单个器乐润腔的细致观照，又强调对民族管弦乐润腔的整体把握；二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而单个器乐润腔则是民族管弦乐润腔的基础，对民族管弦乐润腔风格的形成起着关键作用。

三、范式引领与实践倒逼

《席著》以突破性的学术视野与创新实践，成为民族音乐研究领域的又一力作。既往润腔研究多局限于声乐范畴，而席强首次将民族管弦乐中的润腔技法作为核心研究对象，系统阐述其在传统文化、润腔特色、音色表达、传承发展中的独特价值。《席著》的意义不仅填补了润腔理论体系化研究器乐领域的空白，更通过跨学科的融合视角与大量实证分析，为民族管弦乐的创作、演奏与教学开辟了全新路径，其学术价值与实践意义，对当代民族音乐的发展或许会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一是发展路径的引领性。关于中国特色的民族管弦乐发展之路，《人民音乐》曾于1997年开设“民族器乐的创作与发展”专栏展开专门探讨。音乐学者田青认为，要“找回淹没在西方强势文化语境中的属于我们自己的话语系统”,强调“中国民族音乐只能唱着自己的调子走向日益缩小的‘地球村’”①。青年学者张萌曾提出以文化发展的“全局观念”定位民族管弦乐的时代内涵，主张在回望与前瞻中构建“新传统”,认为“回望传统也是一种创新”②。琵琶演奏家吴玉霞指出，推动民乐艺术繁荣发展必须保持其特性，坚持抒发“正声”③。作为中国民乐的灵魂密码，润腔以其独特的装饰性、灵活性与人文性，赋予旋律细腻的情感张力与鲜活的东方美学特质。从江南丝竹的婉转细腻，到北方鼓吹乐的粗犷豪放，润腔技法通过对音高、音色、节奏的精妙雕琢，既勾勒出不同地域、流派的音乐性格，更将中华千年音乐文化的审美精髓熔铸于旋律之中。可以说，唯有深度挖掘并传承润腔艺术，方能使民族器乐真正保有“中国味”“民族魂”,在世界音乐之林展现独特而持久的艺术魅力。

二是角色定位的精准化。《席著》较为真切地阐述民族管弦乐润腔的繁荣发展，需作曲、演奏、指挥等多元主体协同发力，形成合力。在音乐创作领域，作曲家应深度解构润腔的独特艺术语言，将其细腻的音高波动、音色变化规律融入和声设计。以民族润腔特有的旋律形态为根基，通过富有民族特色的和声织体编配，让传统韵味与现代音乐语汇交相辉映，创作出既承载文化基因又充满时代气息的佳作。在表演实践领域，演奏者需化身润腔艺术的“解读者”,深入研习不同乐器的润腔技法。如拉弦乐器的滑音、揉弦，弹拨乐器的吟猱、擞音，木管乐器的气震音、滑奏等，精准驾驭乐器的音色特性与性能极限，将润腔的灵动韵味转化为鲜活的听觉表达。而指挥则扮演着“润腔艺术总调度”的角色，在排练与演出中，需依据作品风格与情感脉络，通过对乐队力度、速度、音色的细腻调控，引导各声部在润腔处理上达成和谐统一，使润腔成为凝聚乐队表现力的核心要素，推动民族管弦乐艺术感染力实现质的飞跃。

三是人才培养的创新性。从音乐教育维度审视，《席著》促使学界重新审视民族音乐教育的课程架构与教学范式。过往的音乐教育体系中，润腔教学多以碎片化形式存在，缺乏系统深入的理论阐释与实践训练。如今，将润腔学纳入民族音乐教育核心课程已成为必然趋势：通过细腻的解构分析，引导学生领悟润腔在旋律塑造、情感传递中的核心价值；借助丰富的实践教学，让学生感知润腔技巧的独特韵味，从而助力学生实现演奏技巧与艺术表现力的双重提升。

在人才培养层面，《席著》对民族管弦乐领域的专业人才提出了更高标准和要求：演奏人才需夯实基本功底，既要精准把握润腔的技术要领，又要以敏锐的艺术感知赋予作品鲜活生命力；指挥人才需深刻理解润腔在乐队整体表现力中的纽带作用，凭借深厚的音乐素养与卓越的协调能力，将润腔美学理念贯穿于排练与演出的每个环节；作曲人才则应将润腔思维深度融入创作“基因”,以现代音乐技法为载体，谱写兼具民族风骨与时代气象的精品佳作。这一人才培养标准和要求倒逼现行音乐院校与教育机构重塑人才培养方案，通过增设润腔理论课程、强化实践工作坊、搭建产学研合作平台等方式，构建多层次、立体化的人才培育体系，为民族管弦乐事业输送更多兼具传统底蕴与创新能力的高素质专业人才。这种教育理念既体现了“以人为本”的价值导向，也揭示了润腔艺术传承创新的内在动力与人文本质，彰显出作者贯通理论与实践、融合艺术与人文的学术格局。

笔者认为，《席著》对中国润腔学的建构，以及在表演教学、创作研究等领域都具有重要实践价值。它不仅拓展了润腔学的研究范畴，将以往单一声乐或乐器领域延伸至民族管弦乐，使其成为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完整理论体系，为润腔学的理论建构奠定了坚实基础；更启发研究者从文化多元融合的视角探讨润腔，如探寻其与汉字书法、中医药学、茶文化等领域的深层联系。尤为重要的是，《席著》所强调润腔在民族音乐中的核心地位，它不仅是旋律的修饰，更是文化与情感的重要载体，体现了中国传统音乐自身的读谱规律。在教学层面上，《席著》为民族音乐教学提供了新思路和新方法，例如，润腔读谱法的应用，有助于学生更精准地理解和把握民族音乐的韵味，培养其民族乐感。在创作领域，润腔为民族管弦乐创作者提供了丰富灵感和实用方法，使作品在借鉴西方和声等技术的同时，能更好地保留民族特色；创作者通过研究与运用不同地域、民族的润腔风格，可创作出兼具有多元文化特质的作品。对于演奏者而言，该书能帮助其深入理解润腔技巧在不同乐器上的表现方式，从而更充分地展现润腔韵味，提升音乐表演质量，精准阐释民族韵味，更有效传达作品的情感和内涵。

在肯定《席著》学术创新价值的同时，也需看到其在理论概念阐释的系统深入性、音乐审美凝视的超拔宏阔性等方面尚有进一步深化的空间，特别是书中的配套资源的呈现方式存在进一步丰富和便利的必要。当前，书中谱例与音频仅以单一二维码形式附于封底，读者需经历扫码、发送至邮箱、文件解压等繁琐流程，才能实现理论文本与视听资料的对照研读，这无疑影响了阅读思续的连贯性与听赏的沉浸感。为优化读者体验，建议采用两种改进方案：其一，将谱例与音频的专属二维码嵌入各章节对应论述处，方便读者即时扫码获取资源；其二，在书末增设附录，系统整理全部谱例、音频及必要注释说明，通过结构化的编排增强资源的可查性与实用性。

此外，鉴于书中所述研究深度依托中央民族乐团十余年积累的近六百首作品，若能补充乐团经典曲目的演出视频资源，通过嵌入网址链接、专属二维码或搭建线上展演平台等形式呈现，不仅能直观展现润腔理论在实践中的具体运用，更可借助国家级艺术团体的示范效应，增强民族管弦乐艺术的传播力与影响力。从长远来看，构建覆盖全国的中国民族管弦乐数据库，全面整合各地方民族乐团的演出资源、学术成果与创作经验，将有助于实现优质资源的互通共享，为民族音乐的传承与创新搭建更为坚实的数字化平台。

笔者曾为席强没有就“润腔”课题继续深入下去而深感遗憾④,但当我手捧这部厚重的《席著》,不禁地为其行成于思的工作作风、学以致用的实践而欣喜不已，更是感佩万分。《席著》既系统梳理了润腔的历史源流，又深入探索了润腔的研究路径：作者将润腔这一看似细微却至关重要的艺术手法，置于民族管弦乐的声景中给予考量，通过精炼的理论释解和生动的实例分析，不仅让读者清晰地领悟润腔如何为民族管弦乐增添色彩和展现魅力，更充分彰显出一位坚守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立场的民族音乐表演家，所具备的超越传统研究范式的开阔视野和多元理念，为润腔学的理论建构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

①涵子《世纪末的沉思——田青谈中国民族器乐的“第三种模式”》,《人民音乐》1997年第11期，第19页。

②张萌《新时代中国民族管弦乐创作述略》,《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第47页。

③吴玉霞《华乐年轮春华秋实——新时代中国民族管弦乐艺术发展综论》,《人民音乐》2024年第11期，第15页。

④郭克俭《“润腔”研究四十年》,《音乐研究》2019年第1期，第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