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拾回蚕丝的声音”是一个恢复江南丝竹老乐器生态系统的公益类保护项目，也是笔者在近十三年中做的众多文化类公益项目之一。该项目的缘起可溯至2019年3月20日，上海音乐学院萧梅与其弟子李亚所筹划的一台“丝弦清音忆江南”音乐会。该音乐会一方面在物质性的乐器方面使用了在多方田野调研过程中收集到的部分明、清、民国时期的丝竹老乐器，如四项十三品琵琶、匀孔笛、荸荠鼓等，还尝试性地恢复了丝弦；另一方面在舞台表演中尝试恢复曾被摒弃和缩减的曲体结构和旋律篇幅，并在中板、慢板段落呈现传统江南丝竹中“即兴加花”“换手”“指肚触弦法”等独具风格的演奏方法。为了更为恰当地将丝竹乐人日常玩乐的表演形态在当代音乐会中呈现，策划团队基于长期积累的演出经验，为这场音乐会寻得位于上海豫园内的“海上梨园”,舞台场地内模拟旧时中式凉亭、石阶舞台，与江南丝竹的原生演奏环境结合，在短暂的90分钟内，台上台下在“声音”与“景观”的复原与再现中，沉浸于上海“老城厢”的丝竹回忆，从而完成了一次“通晓历史的表演实践”。①

于笔者而言，在该活动中获益最多的，则是为音乐会的前期筹备制作了一部微纪录片。通过拍摄、采访演奏家、乐器制作师与相关学者，了解江南丝竹当下所呈现的现状与问题：古老的乐器制作技艺逐渐被淘汰，传统乐曲及其伴随着的古典审美及观演观念式微。投射到江南丝竹这一乐种，对比“老”与“新”、“民间”与“专业”,所存在的问题也体现在“乐器-人-场所”三个面向。从乐器制作上看，老乐器形制、材质多样，比如过去的制作多由乐人与工匠间沟通磨合，定制适合自己要求的乐器，这与当代“厂制”统一标准的乐器有所不同；琵琶、二胡用弦的材质过去多使用丝弦或动物肠弦，而非现在的尼龙弦或钢丝弦；观演人群与演奏场所，传统上多为爱好者在茶馆或自家弄堂天井中以乐会友，并以社交参与、竞技娱乐和庆祝仪式为目的，与现在音乐学院中专业组合追求精湛的演奏技法，以及谱面高度统一、追求极致音响与舞台效果的目的大相径庭。由此，江南丝竹的整体感知和美学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前语境下，三个核心问题油然而生：中国民乐界能否接受多样化的表达形式“传统”与“革新”之声能否在当代共存面对江南丝竹，我们是否可以多一种选择在适合的场所，以传统形制的乐器，用传统演奏的方法来恢复江南丝竹原貌的历史沉浸式体验不能仅仅发生在2019年3月20日那一台音乐会的时间里，学者们的调查分析也不能仅仅停留在厚重的博士论文中。任何学术成果，都不该仅仅作为一份尘封的档案。我们是否能够依据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所提出的过程性工作框架，通过学术传播(researchdissemination)推广、提升和复兴传统，使日渐消弭的丝竹传统成为活态“非遗”并在乐器制作者、器乐演奏者和学者同为一体的丝竹人的共同努力下，使它在社会中具备存续力(viability)？②

该项目自2023年由一支跨学科小组正式策划启动，获得多方支持，旨在探索传统乐器复兴的当代表达路径。笔者作为项目策划方与大家分享一些经验与思考。

一、从理论到实践：填补“学术”与“大众”间的知行鸿沟

在制定学术传播计划的初始，识别既有知识与实际行动之间的落差是关键环节之一。在这一过程中，笔者借用了管理学家杰弗里·费佛(JeffreyPfeffer)和罗伯特·萨顿(RobertI.Sut-ton)提出的“知行鸿沟”(knowing-doinggap)③概念，即指我们虽然知道该做什么,但在实际行动中却未能真正做到，这两者之间的落差。这个概念最早用于解决许多公司即使拥有大量知识，却无法将这些知识有效地转化为行动和结果的问题。在文化保护领域，研究者和文化传承者常常意识到某些传统文化的价值及其复兴的重要性，但在实际行动上，推广和保护这些文化遗产的过程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从而产生心已至，而行未远的现象。发现“知行鸿沟”的过程就是分析知识如何在不同情境下未能有效转化为行动及其产生的阻碍。

通过对以往江南丝竹的研究现状分析后，笔者认为，若想恢复传统江南丝竹，尤其以老乐器为核心的生态系统复建至少存在三对知行鸿沟：

其一，意识与行动间的鸿沟

已知：相关学者和音乐家对江南丝竹音乐的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有着强烈的认知和赞赏，关于其重要性的理论阐释已经确立。

未行：然而，将这种认知转化为实际行动一直充满挑战。例如，虽然大家都认识到有必要恢复和演奏传统乐器，但表演者却很少将这些乐器用于实际演奏中。音乐家鉴于自身的训练经历，担心在现场演奏中老乐器带来音量、音律和手感的差异性，通常更倾向于使用符合演出市场规律(音乐厅表演)且他们熟悉的现代乐器。

其二，理论支持与实践之间的鸿沟

已知：该项目得到技术支持，具备详细的研究来协助识别、记录、修复和演奏传统音乐。

未行：尽管如此，实践却仍面临阻碍，比如缺乏能够设计和推广老乐器的实践者。学者们是理论框架的关键推动者，鉴于各种原因，他们通常缺乏传播自己研究成果的经验和精力，也缺乏推广和市场营销、策展的知识。这类对于学术的应用和推广，并不能纳入研究和科研的评估和考量。此外，表演者缺乏足够的资金，以支持自己投入时间学习和掌握老乐器的演奏技法，比如在音乐厅的舞台上，如果丝弦乐器因为灯光的热量跑弦，或者音律与协奏的大乐队错位而导致“不准”等问题，将会影响他(她)们在公开演出时的效果和评价。面对诸多未知，让实践变得更加困难。

其三，社区互动与持续参与的鸿沟

已知：从理论上讲，我们知道要恢复老乐器需要当地社区、教育工作者和学生们的参与，并且大家对这种参与在文化保护中的重要性也有着明确的理解。

未行：难以持续获得这些群体的长期参与，特别是在维持他们的兴趣和承诺方面，也包括秉承传统理念与当代教育、表演需求之间的矛盾难以平衡。

为回应学术与实践之间的落差，“拾回蚕丝的声音”项目应运而生，其核心目标在于推动研究成果的社会转化，并切实促进丝弦乐器在江南丝竹文化中的认知度提升、实际使用与长期存续。2019年“丝弦清音忆江南”音乐会结束后，相关策划方包括项目创始人徐斯薛等人开始与多家公益组织及基金会建立联系。在初步调研中发现，绝大多数基金会的资助倾向集中于健康与基础设施等领域，因此本项目被有策略地定位为“文化扶贫”项目，资助申请过程中亦明确阐释了该项目在文化维度上的扶弱与助力意义。最终，由爱德基金会、浦银安盛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上海国际信托有限公司联合赞助，“拾回蚕丝的声音”项目成立，为期三年。该项目专注于恢复传统的江南丝竹老乐器，复兴与这一遗产相关的失传技艺、表演风格和传承方式，将这些乐器与其文化根源重新连接，并重新引入当代实践中。作为一个公益项目，它的目标群体是丝竹乐人、教育工作者和学生，项目资金与团队为他们提供资源以传承和延续这一文化遗产。通过工作坊、多种形式的表演、教育推广等多样化的动态方案，旨在提高公众对江南丝竹音乐的认知和欣赏，激发文化自豪感，保护这一宝贵的地方传统。

二、项目内容的策划、制定与核心人物

为确保项目的有序推进与阶段性落实，在启动之前即制定出一套相对灵活的三年期实施计划：

表1“拾回蚕丝的声音”恢复传统江南丝弦乐器制作的保护项目

2023年系“拾回蚕丝的声音”项目施行第一年，项目组通过组织一次乐器修复工作坊，一场沉浸式演出，三次江南丝竹进校园，从乐器修复到乐器演奏，再到生态营造和传承教育，初次尝试针对江南丝竹完整生态系统的修复。在工作坊部分，邀请赞助方前往拜访项目的核心人物——乐器修复师沈正国先生及其大龢堂乐器文化工作室，了解江南丝竹的来龙去脉，观看乐器复原情况，体会现代乐器和复原乐器以及老乐器之间的音色差异。该“乐器文化工作室”也成为后来项目的据点，开展过数次交流与排练。在沉浸式演出方面，是年6月9日“园林丝竹·山水清音”江南丝竹沉浸式观演音乐会由李亚牵头，与上海市群众艺术馆、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大稣堂合作，于上海松江方塔园内举办。当日正值“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演出最终吸引了2000人次参观，并得到了5万人次的在线直播浏览，后续媒体报道覆盖人群达到10万以上，收获了较高的社会效益，并让江南丝竹老乐器的声音在大众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同年的丝竹进校园，由团队成员之一、上海音乐学院东方乐器博物馆邢媛主讲，辅以器乐表演，向上海市徐教院小学、上海市二中学与上海市徐汇中学展现传统之美。

在这份计划案中，获得成功的关键是找到项目的核心人物——沈正国先生。沈先生最早为项目团队所关注，是在“丝弦清音忆江南”音乐会纪录片的拍摄过程中。在随后的多次走访中，其工作室所展现出的整体氛围引起了团队的注意：室内悬挂着各类传统乐器，角落中堆放着种类繁多的原材料 、古董摆设及制作工具，呈现出一个颇具工艺与历史厚度的空间景观。沈先生与其团队专注于古乐器修复的工作场景极具感染力，其对丝弦乐器性能的理解、对季节性与材料变化关系的掌握，均体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其讲解不仅传递出精湛的技艺经验，也彰显出该领域内在的知识体系与文化价值。

因此，在“重拾蚕丝的声音”项目进入策划阶段之初，沈正国即被确定为核心合作人选。他长期专注于传统乐器的修复与复制，其实践经验已使其成为当代演奏者与传统乐器之间不可或缺的桥梁型人物。他的专业技艺和丰富的经验吸引了众多来自专业领域或民间的演奏名家，他们纷纷寻求其帮助以修复各自的乐器，并探讨行业内的资讯。这些沈老师的“客户”,或在中国民间音乐界颇具影响力，或拥有传承文化的教育资源，无形中成为项目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事实证明，沈先生在该项目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的技艺确保了与丝弦乐器相关的传统音色、演奏技艺与文化内涵得以延续，并将这些珍贵的文化瑰宝传递给新一代的演奏者与教育者。

三、理想遭遇现实：实践中的挑战与动态应对策略

尽管项目第一年取得了一定进展，但亦面临若干挑战。理想化的学术概念与现实操作之间的差距尤为突出，尤其体现在演奏者的招募以及与官方合作举办音乐会的过程中。尽管学界最初表现出较高的热情，但演奏者实际参与使用老式乐器的意愿并未与项目目标相符。另外，由于对音响效果的担忧以及对其职业声誉的影响，演奏者倾向于使用自身熟悉的现代乐器。这种动机上的分歧导致他们在排练过程中与丝弦乐器未能建立足够的信任和默契。正如沈正国先生在演出结束后所指出的，尽管他制作的丝弦乐器具有更高的表现潜力，但由于演奏者对乐器不够熟悉，其真正的音色和演奏效果未能充分展现。

2023年，项目团队与政府相关部门展开合作，在探索江南丝竹音乐复兴的具体路径时，合作双方在核心目标上呈现出不同的侧重点。具体而言，该部门更倾向于在现有形态基础上，将江南丝竹视为一种服务于大众文化生活的群众艺术形式，强调其可视性与传播效率，希望吸引更广泛的观众群体，演出内容需更贴近当下大众的审美偏好，而使用老乐器演奏的江南丝竹音乐，其相对独特的音响特质，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将影响普通观众的接受度。项目团队则聚焦于对江南丝竹传统本源的追溯与老乐器生态系统的重建，强调文化内涵的深度挖掘与历史连续性的维系，并计划旨在通过渐进式的引导，使观众认知并欣赏老乐器所承载的独特音色与演奏美学。音乐会演出时，主办方将老乐器替换为现代民族器乐表演。这种目标定位上的差异，体现出双方在传统文化的表达方式上存有不同理念，这也制约了后续合作中具体目标的达成与执行策略的协同。

鉴于此，项目执行方案在后续阶段进行了系统性调整。首先，自第二年起，项目内容结构显著拓展，策划思路亦更加多元。在合作机制方面，笔者开始优先建立与理念一致、致力于江南丝竹文化与教育可持续发展的专业机构与个体之间的协作关系。通过此类优化，旨在确保项目核心目标的有效落地，并提升文化干预的深度与参与各方的能动性。例如，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汤晓风一直关注丝弦琵琶，拥有强烈的自主意愿投身于从演奏层面复兴老乐器，并鼓励其学生关注和参与到项目中来。这一战略调整旨在确保每一个合作伙伴，包括表演者和赞助方，都是基于自愿参与，并且能够直接为这一文化遗产的复兴和传承作出贡献。通过这些调整，力图克服挑战，以期得到参与演奏方的珍视，在更大范围内保护老乐器的声音生态景观。

其次，恢复定期的江南丝竹社区生活形式——“雅集”。传统上，这类聚会一直是江南音乐社区内文化交流和艺术合作的核心。在确保雅集活动的相关性和可持续性方面，就要在设计这些活动时，既让表演者感到参与其中的文化意义，又让观众获得文化的滋养，同时还要考虑场地提供方和观众市场的实际需求。通过这样的设计，营造一个支持所有利益相关者的和谐环境，确保这些雅集活动能够取得成功并产生深远影响。目前参与雅集的均为上海音乐学院的本科与研究生，他们通过导师的推荐或自主的爱好加入，在少量资金的扶持下，学生们不定期接受民间江南丝竹传承人的指导，并参与到项目所提供的演出机会与高校讲座中。在这个“老带青”的过程中，使得演奏团队一方面加深与彼此间的默契，熟悉“即兴加花”等演奏模式，另一方面增强文化自信，从而培养新一代的丝竹人。目前，学生组成的江南丝竹团体“乐瀹组合”在上海市的复旦大学、交通大学，武汉市的华中师范大学以及广州市的华南师范大学等高校展演，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好评。年轻的听众们通过聆听“丝弦”,感知“清音”、感知历史；而年轻的演奏家们也在老乐器的把玩中，以自己的身体技艺体认着一百多年来传统的演变。

在不断适应外部环境与需求变化的过程中，项目持续探索多元化的参与路径，力求以动态且具弹性的方式推动江南丝弦文化的复兴与持续性保护。

结语

在传统的江南丝竹演奏中，有一个名词叫作“桥”,它既指演奏中丝与竹相间、一段接一段地连续演奏，所谓“搭桥”是也；也指曲牌之间像“桥”一样的过渡。无论如何解释，都体现出演奏者之间合作的纽带。其中，至关重要的是，既有演奏家的经验展现，又有乐手之间的默契共鸣。“桥”在江南丝竹演奏中，既指丝与竹之间的段落衔接，也象征乐手之间的默契合作。该项目在实施过程中亦借用了这一概念，致力于构建具有高度操作性与开放性的参与机制，使各类参与者能够在其中建立联结并发挥作用。项目特别重视与高等教育的整合，借助教学模块的嵌入实现知识传播与实践训练的结合。以“音乐影像志实操训练”课程为例，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围绕项目核心人物沈正国先生及其工作室拍摄短片，该成果不仅回应了课程的学术要求，也成为项目传播策略中的关键内容。该影像作品展现了项目在乐器修复、文化传承与教育传播方面的多重价值，并通过校园网络、演示课堂及招生宣传等渠道，触达更广泛的受众群体，形成了教育系统与文化项目之间的多向互惠机制。

“重拾蚕丝的声音”项目不仅是一项致力于复兴江南丝竹的文化保护努力，更是对传统文化如何在现代社会中重新定位的有益探索。通过沈正国先生的技艺支持以及与各方合作伙伴的协作，理论与实践的结合，逐步打破了学术与实际操作之间的“知行鸿沟”,使古老的丝弦乐器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与此同时，这一项目的实施也为其他濒危的传统音乐形式的复兴提供了一个可行的参考案例。通过守正创新，江南丝竹的复兴不仅仅限于恢复其历史风貌，更在现代舞台上找到了新的表达方式。这种模式强调了文化复兴的多元化路径，包括与音乐群体、教育机构、创意机构及社区的合作，以及如何通过现代手段将传统文化引入当代语境中。

①李亚、萧梅《丝弦清音忆江南——通晓历史的表演实践》,《音乐研究》2020年第5期，第69-77页。

②《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基本文件汇编》,北京：外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131页。

③Pfeffer,Jeffrey,andRobertI.Sutton.TheKnowing-Doing Gap:How Smart Companies Turn Knowledge into Action.Boston,Mass.Harvard Business School Press,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