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红梅很美。
目光离她很远,一切还像是雾一样的时候,“美”就已经存在了。这种美明亮而清晰,确切而真实,但并不张扬,它温润而内敛、古典而克制,就像她每次听到极其契合的表述时,并不会手舞足蹈,也不会开怀大笑,而是独独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展露着她几乎全部的惊喜和认同。
也像是她喜爱演奏的经典二胡曲目《二泉映月》,音乐之美不在于一种高调的惊艳,而在于苍茫寰宇中那一束如泉如月的光,那一颗明亮闪耀的星。它是美的,但更美的,是它饱含的坚韧与希望,如海上灯塔、沙漠之泉。
从艺40年,以一点为始,于红梅用一把二胡叩开了民乐艺术的大门,进入了更广阔的艺术世界。40年,二胡伴于身侧,早已成为她的一端肢体,抚琴弦如抚发丝。
“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于红梅说。
千古吟唱 百年传承
2023年1月7日,国家大剧院“冬日之约”线上系列演出:胡琴名家荟萃音乐会中,于红梅亮相。这是自2022年11月3日首演后,这场音乐会在国家大剧院的第二次演绎。
这是胡琴界一次与众不同的演出。整场音乐会邀请老中青少四代胡琴名家新秀,从十岁孩童到80岁的耄耋老人,共同演绎东西南北中不同地域特色的音乐作品,演奏者年龄跨度约70年,作品创作时间跨度更是超越百年,是中国胡琴艺术传承创新的一次集中展现。
胡琴名家荟萃音乐会
总策划兼艺术总监正是于红梅。
2022年,党的二十大胜利召开。同年,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胡琴专业委员会成立20周年。同时,该学会第五届胡琴专业委员会换届,于红梅当选会长。这场音乐会既是胡琴艺术的集中展现,是胡琴老中青少四代名家的接力传承,是胡琴专业委员会的一次新出发,也是于红梅担起新身份、新职责后,坚定与民乐界凝心聚力、共同发展中国当代胡琴艺术信心的首次艺术呈现。
但这场音乐会要纪念的时间远不止20年。往前数,1922年民族音乐家刘天华在北京大学开始了二胡教学,标志着胡琴走上了近代专业化传承发展之路;再往前数,胡琴这把乐器,最早可以追溯至唐代,史称奚琴,距今已千年。
“胡琴有千年的历史积淀和民族记忆,胡琴的声音中积淀了太多我们的情感和文化,它也是中国最具民族性、代表性的乐器种类。”于红梅动情地谈起自己对胡琴传承的认识。于是,每每抚琴,也如同抚动百年传承、千年跌宕。
关于这种历史的延展,音乐会上最直观的感受,或许是由中央民族乐团副团长、胡琴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二胡演奏家唐峰演奏的二胡独奏《听松》。这是阿炳于近百年前创作的一首二胡乐曲。乐曲气魄豪迈、刚劲有力,听乐如同听见百年前阿炳胸中的万般刚直与坚韧。
于红梅很喜欢阿炳的另一首曲目《二泉映月》。从艺40年,于红梅演奏《二泉映月》也有30多年。每每演奏,于红梅都仿佛完成一次灵魂的对话,“每一次演奏都是全身心的投入,就如同生命的咏叹”。
1950年,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的杨荫浏、曹安和等人曾用一台钢丝弦录音机留存下阿炳演奏的《二泉映月》,受限于时代条件,当时的录音从头至尾都伴随着隐隐的、久远的呲呲啦啦声。但重听这段录音,于红梅还是从不完美的音效中感受到了阿炳演奏时的一种持恒的律动。
这律动,于红梅感悟,或许是阿炳每日走街串巷时,艰难又坚定的步伐,是阿炳那一直跳动的不屈的脉搏。“阿炳虽然双目失明、两眼乌黑,但心中有光明。他称这首曲子为《依心曲》,那一汪清澈的泉水和皎洁的月光一直都在心中照亮着他。”于红梅说。
2021年,国家大剧院“冬日之约”系列:“红梅花开”于红梅与民族室内乐音乐会上,于红梅演奏的第一首曲目就是《二泉映月》。“这首乐曲是质朴而纯净的,既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也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恸彻,同时它能够赋予演奏者很大的想象空间和二度创作的可能性。所以演奏者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境,任何时候拉起这首作品的时候都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于红梅说。
40年来,如同阿炳暗夜抚琴,于红梅持二胡一路走来,在广袤的艺术世界中不断开拓、前行。“在漫漫长路中,有音乐一路陪伴,又由音乐通向无限的空间,使我不断成长,这是人生之幸。”于红梅说。
艺术峰顶 览众山小
如果把生活比喻为爬山坡,爬到半山腰时,你会看到果实。如果选择捡果实,捡着捡着,你身上沉了,腰也弯了,走不动了,就无法抵达山顶。果实和一览众山小的顶峰风景,二者只能得其一。
你怎么选?
当师长将这一生活比喻讲给于红梅听的时候,于红梅听懂了,也选择了通往顶峰那条路。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尚不是一个民乐的繁荣时代,许多民乐人难以仅仅依靠正式的舞台演出赚取足够的生活费。1990年,于红梅上大学时,原本有机会受邀参加校外兼职,一天赚到的钱,甚至远超她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考虑到大学时光很短暂,又是人生中失之不再来的重要时期,我希望能把所有的时间花在专业上。”对于于红梅而言,“这是一种内心的直觉。”
每天晚上,于红梅总是踏着月光从琴房离开,如此雷打不动坚持了四年。本科毕业后,于红梅被保送为民乐表演专业的研究生,成为当时该专业唯一的研究生。“你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的,你要厚积而薄发。”导师蓝玉崧曾这样鼓励她。
这一天,所有人没有等太久。1995年,于红梅举办了一场音乐会。70岁高龄的蓝玉崧坚持冒雨前来并在结束时送给于红梅一幅字,上面用毛笔题写“红梅花开”四个字。
“蓝老师说,梅花不畏严寒,不畏艰难困苦,娴雅而高洁,这种精神能够给世间带来希望,同时也能够唤醒春天、迎来春色满园。‘红梅花开’预示着整个民族音乐文化艺术的繁荣发展和长久传承,这是他对我的个人事业和民乐事业的共同期待。”于红梅说。
这四个字后来也成为于红梅音乐会的“常用名”,而于红梅首次以“红梅花开”命名的音乐会正是2010年她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
红梅花开——于红梅师生音乐会
红梅很快开到了世界舞台。
仅2000年,于红梅分别在联合国议会大厅、林肯艺术中心、肯尼迪表演艺术中心、芝加哥交响音乐厅、旧金山交响音乐厅演出。2002年2月13日,于红梅受邀在美国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这是卡内基音乐厅首次邀请中国演奏家举行中国乐器独奏音乐会。演出当天,台下座无虚席,音乐会结束时,全体观众起立鼓掌,于红梅多次谢幕后,观众依然不愿离去。面对着观众的热情,于红梅心中十分触动,选择也更加坚定了。
“当时有美国经纪机构邀请我进行世界巡演,音乐会上观众的反响触动了我,激励了我,也给予了我更多信心和勇气。同时,我想到还有很多中国观众没有机会听到我们传统的音乐精粹,也不了解传统音乐的发展现状。不论我文化的根、还是我手中乐器二胡的根,都在中国,所以我还是选择回到自己的国土,继续潜心发展和传承民族音乐。”于红梅说。
红梅花开 满山皆红
红梅也开到了校园中。
在演奏家身份之外,于红梅更有师者的身份。自1994年在中央音乐学院从教起,近30年来,于红梅培养的学生斩获诸多国家级大奖,涵盖所有权威赛事最高奖。不过,获奖只是表面,更深层的,于红梅一直希望学生们能够在专注学习的同时,享受到舞台的美好;在提升艺术水准的同时,能够增强对音乐事业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不断提升创作创新能力,拥有更多的社会责任感。
这样的心愿融入到了于红梅创建的第一个校园乐团。“演奏人才要在实践中历练,在舞台上成长。”2012年,于红梅刚上任民乐系主任,当年7月,由她牵头创建的中央音乐学院圣风室内乐团成立,这支乐团融合了中西方室内乐的优长,为民族音乐的发展创造供了一种新的可能。“那是我长期以来积累的思考。”于红梅说。乐团成立后,面向更多的学生,在学生成绩良好的基础上,培养学生的创新精神和合作意识。
于红梅与圣风民族室内乐团音乐会
由于这支乐团是一支全新的编制,整体以弓弦乐为主,包括高胡、二胡、中胡以及中阮、大阮、打击乐等不同乐器,因此没有现成可以使用的作品,所有的曲目都需要作曲家为乐团量身定制。乐团成立后,于红梅邀请了许多知名的作曲家和指挥家为乐团进行创作和指导。
最初,乐团没有固定的排练时间,也没有固定的排练场地,总是要在校内不同的空余场地内游走,指导教师也没有任何报酬。尽管如此,成立三个月后,2012年10月,在CCTV民族器乐电视大赛中,这支新生的学生乐团就一举夺得总冠军。
2013年金钟奖民乐组合比赛决赛时,这支学生乐团面对的竞争对手是很多强大且有经验的职业乐团。“获奖不是根本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展现出最真实的自己,表现音乐的真善美。”于红梅的话,印在学生们的心中,也促成了乐团选择了作曲家徐之彤的《悲歌》这一动情而非单纯的技巧之作,学生在舞台上松弛而投入,反而打动了大赛评委,最终获得金奖。
在于红梅看来,追求音乐要达到一种无我的状态,演奏者要去除一切功利心和杂念,全身心投入在音乐境界之中。“生命犹如两根弦,代表的是当下和未来,两弦交集形成的弧环有多大,就能聚集起多少能量。这个环包罗万象,需要融通古今中外,演奏者要有大视野、大胸怀、大格局。”于红梅说,甚至要超越手中的这把乐器,“乐器是一个载体,演奏者不应给自己定性或设限,如此,乐器的表现就是宽广无限的。”
在这样的追求下,十年间,许许多多的青年演奏家从圣风走出,推动了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自身的发展,开设了相应课程,2018年学院正式成立中央音乐学院民族室内乐团。十年后,“红梅花开”音乐会上,当年打开局面的《圣风》正是第一支曲目,当青年演奏家们共同奏响曲谱,朝气和希望扑面而来。此次名家荟萃音乐会上,开场便是中央音乐学院圣风室内乐团演奏的《万泉河水》,烘托着艺术的传承与创新。
在圣风成立两年后,于红梅再次成立艺境室内乐团,开启对民族室内乐的又一次新探索。和圣风不同,艺境吹拉弹打皆有,作品同样由著名作曲家们量身打造,成立后不久便将国内各项大奖收入囊中,包括第六届全国青少年民族乐器教育教学成果展示活动室内乐组入围奖(即最高奖)、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器乐电视大赛传统组合组决赛第一名、总决赛冠军等。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越来越多的青年力量从专业院校中走出,为民乐界带去新的活力和希望。于红梅对于这些青年人才的期待,也如同她对民乐的期望:“就像100年前刘天华先生所言,一方面采纳我国固有的精粹,另一方面容纳外来的潮流,在东西的调和与合作之中打出一条新路来,让古老的乐器在当代焕发新的生命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