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夏夜,在许知远先生全力支持下,肖祥鹏二胡师生音乐会在北京檀谷十三邀小酒馆的“观山音乐厅”内如期而至,一次文化与音乐的碰撞。
檀谷的夏夜,山风微凉。推开十三邀小酒馆的门,咖啡与书页的余香尚未散尽,二楼已悄然变作“观山音乐厅”。七十余位听众散坐,舞台之后,是夜色中静默如黛的青山。肖老师常说,音乐教育要融入“自然、生活、人文”之中。今夜,这“观山”之名,便是“境”的起点,而窗外的山影,是无声的听众。
常民之音:从泥土中生长的音乐美学
“古琴如高士,胡琴如常民。”肖老师常常和我们这些学生提起这句话,这次演奏会也全部采用中国五声调式民歌,这从泥土中生长的音乐。
肖老师端坐台前,指尖轻抚琴弦。那二胡,仿佛是他生命长河的舟楫。溯流而上,是童年湖南邵阳花鼓剧团的乐池。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手中的弓弦流淌出《浏阳河》的旋律,像故乡的溪水,浸润了他最初的音乐记忆。“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当这熟悉的曲调在今夜悠然响起,肖老师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他后来告诉我,每一次触动这弦,父亲在剧团里专注拉琴的身影便清晰浮现,连同那后台特有的、混合着汗水、松香和旧幕布的味道——那是民间艺术最本真的气息,是他血脉里“常民”乐音的根基。
大道至简,唯乐不可伪
琴音流转,一首清新如桂的《遍地桂花香》飘然而出。肖老师分享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位久居海外的华人,回到故土乡村,在一棵老桂花树下,看见几位老者悠闲对弈,品着粗茶,一位老翁怡然自得地拉着二胡。这幅充满烟火气的画卷瞬间击中了他,化作了此刻流淌的旋律。琴声里,仿佛弥漫着桂花的甜香,蒸腾着粗陶茶杯的暖意。
“这场景,让我想起丰子恺先生笔下的画与文。”肖老师的声音带着追忆的暖意,“丰先生画过拉二胡的乡人,更在文章里细细描摹过民间艺人。他一生倡导‘艺术的生活化’与‘生活的艺术化’。他说‘艺术教育就是教人用做人的态度来对待艺术,用艺术的态度来做人。’”他所求索的,正是“大道至简,大乐必易”的“常民”之声,是让二胡如每日的茶饭般滋养寻常岁月,深切回应着丰子恺先生“艺术归于大众”的殷殷期许。诚如他所言:“《三门峡》《长城随想》是‘高于生活’的艺术丰碑,而《弯弯的月亮》《八月桂花香》方是滋养日常生命的米粮。”
这小小的“观山音乐厅”,窗外是青山,室内是书香与咖啡香,人们围坐倾听。“这不正是丰先生所言的‘灯火可亲’之境吗?艺术不该是庙堂之高,而应是这生活烟火里的一份自在与温情,如同老桂花树下拉琴的老人,如同丰先生笔下那些带着人间烟火的画中人。”这追求,与他案头珍爱的几只唐宋民窑茶盏何其相似——釉色朴拙,形态自然,没有炫技的华丽,却盛满了生活的温度与时光的包浆。他所求的,正是“大道至简,大乐必易”的“常民”之声,是让二胡如茶饭般滋养日常,回应着丰子恺先生“艺术大众化”的深切呼唤。
这也是“小鹏音乐私塾”的灵魂所在。他深受蔡元培先生“以美育代宗教”思想的感召,更在丰子恺先生的艺术精神里找到了共鸣。何为美育?肖老师将其落于脚下。他执着地寻找像“观山音乐厅”这样的地方——湖畔、茶室、书店,空间不求宏大,但必有生活的呼吸、自然的脉动、人文的浸润。“中国人的艺术,是‘灯火可亲’的艺术,”他常引用丰子恺先生描述家庭温馨的词语,“是生活自在状态的延伸,拘谨了,就失了真味。”
三位一体教学,科学明理筑基
肖老师的音乐之舟并未径直驶向传统的港湾。他先是在大学物理的海洋里探索,用公式与定律解析世界的秩序;后又驶入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航道,于商业的浪潮中体察世情;最终,他泊回了中国音乐学院的深港,在艺术的殿堂里,将物理的精密、商业的洞察与艺术的灵性熔铸成独特的航标。这“跨界”的旅程,深刻塑造了他的航向。他与美国学者合著《二胡与物理》,耗费六年光阴,用声波的物理原理解构琴弦的“吟猱绰注”。“不明物理,如蒙眼射箭,”他笃信,“懂了弦为何而鸣,心才能更自由地去感受那难以言传的‘韵’。”科学的“明理”,为他追寻的艺术境界铺设了坚实的船板。
他的教学,独创“三位一体”:家中的基础练习是扎根;课堂上,他如匠人般细致打磨技法;最终,必引学生入此自然生活场景中演出。“身教不如境教,”他目光沉静而坚定,“唯有在这真实的‘境’里,松风拂耳,书香盈室,人情环绕,他们才能切身体悟,二胡是如何自然地长在生活里,成为一首流动的诗,而非考级簿上冰冷的分数。”他甚至将茶道的静心与专注融入教学,琴弓的起落,有时也带着茶筅拂过茶沫般的凝神与韵律。
生死之境:音乐作为生命体验的启蒙
在如此“务实”的时代,肖老师倾心推广的这种看似“无用”的生活化音乐美学,意义何在?肖老师说,这“无用之用”,是他用三十多年光阴,从物理实验室的理性之光,到未名湖畔的思辨风云,再到音乐学院的深耕细耘,才渐渐悟透的。
音乐教育,锤炼的是左右脑协作的智慧,是如禅定般深沉的专注,是枯坐琴凳磨砺出的意志与恒心,更是王国维先生所言“美育即情育”——培育丰沛情感的土壤。在人工智能日益精进的今日,保有这份对美的敏锐感知、对万物深情的共鸣,恰是人之为人的珍贵印记。它让我们在有限的生命旅程中,能真正“看见”天边月的清辉,“听见”桂花落地的轻响,能在金庸先生“人生就是大闹一场”的洒脱之外,也懂得坂本龙一“此生还能看几次满月”的深沉眷恋。这“无用”,恰恰是生命得以丰厚、灵魂得以如丰子恺先生所期许那般“艺术地生活”的根基。
“若知生命有限,便该珍惜每一次满月升起。” 坂本龙一《满月》书中的箴言,映照着他选择《弯弯的月亮》时的心境。而金庸“人生大闹一场”的旷达,则化作《刀剑如梦》弦上奔涌的沛然剑气。在肖老师看来,二胡的终极使命,绝非竞技场上的角力或炫技的舞台,而是唤醒那些日渐麻木的心灵。 他警示道:“当人丧失了对美的感知,便沦为无情无义之躯。而音乐,正是我们抵御这人工智能时代精神异化的最后堡垒。”这“无用”之美,恰恰是生命得以丰厚、灵魂得以如丰子恺先生所期许那般“艺术地生活”、如海德格尔所倡“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根基。
弦音落定,余韵在“观山音乐厅”的灯火里,在窗外青山的怀抱中,袅袅萦绕。那里,曾有过无数次的月升月落。今夜,肖老师师生用自己的方式——融汇了科学的理性、生活的烟火、人文的厚度与艺术的灵性,更承载着丰子恺先生“灯火可亲”的美学理想——在这小小的、温暖的“境”中,以两根琴弦为笔,在檀谷的夏夜里,为丰先生描绘过的“故人心”与“人间情”,续写了一篇清澈而深远的弦上乐章。灯火可亲处,弦动故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