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琴乐美学思想集中体现于他的《书梅圣俞稿后》、《送杨寘序》、《国学策试第三道·第二道》等文中。
《国学策试·二》乃天圣七年(1029),欧阳修在国子监应试时,在第二道之对策中,就音乐审美中“音不足移人”和“音之移人”问题加以论述。其中,涉及音乐审美中的主客体关系问题。欧阳修提出人之情不为外物所感:
物所以感乎目,情所以动乎心,合之为大中,发之为至和。诱以非物,则邪僻之将入;感以非理,则流荡而忘归。盖七情不能自节,待乐而节之;至性不能自和,待乐而和之。
从上述论述中可见《乐记》“感于物而动”思想的影响。欧阳修认为“音之移人”,在于“感人以和”。他相信音乐对人的情感会发生“节之”、“和之”等作用。至于“流水一奏而子期赏音,杀声外形则伯喈兴叹,子夏戚忧而不能成声,孟尝听曲而为之堕睫”等等,均为“琐琐之滥音”,而“非圣人之至乐”,不能“不能畅天下之乐”。在欧阳修看来,音乐必须“顺天地,调阴阳,感人以和,适物之性”,立乐当如“帝尧之《大章》,成汤之《大濩》”,审音之旨当如“延陵之聘鲁,夫子之闻《韶》”。从中,可见儒家音乐审美思想对欧阳修的深刻影响。
《书梅圣俞稿后》,是欧阳修为其好友梅尧臣的诗稿所作,写于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其时,欧阳修中进士不久,正值他任洛阳推官期间。此篇虽不是专门的琴学专著,但其中多方面反映了欧阳修音乐美学观点。文章开篇即道:
凡乐,达天地之和而与人之气相接,故其疾徐奋动可以感于,心,欢欣恻可以浆于声。五声单出于金石,不能自和也,而工者和之。然抱其器,知其声,节其廉肉而调其律吕,如此者,工之善也。
又云:
八音,五声,六代之曲,上者歌而下者舞也。其声器名物,皆可以数而对也。然至乎动荡血脉,流通精神,使人可以喜,可以悲,或歌或泣,不知手足鼓舞之所然,问其何以感之者,则虽有善工,犹不知其所以然焉,盖不可得而言也。乐之道深矣,故工之善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听之善,亦必得于心而会以意,不可得而言也。尧、舜之时,夔得之,以和人神,舞百兽。三代、春秋之际,师襄、师旷、州鸠之徒得之,为乐官,理国家,知兴亡。周衰官失,乐器沦亡,散之河海,逾千百岁间,未闻有得之者。其天地人之和气相接者,既不得泄于金石,疑其遂独钟于人。故其人之得者,虽不可和于乐,尚能歌之为诗。
这段话论述了音乐的本质,以及音乐与诗歌的关系。欧阳修认为,音乐是“天地之和而与人之气相接”,所以能感动人心。而诗、乐同源,均源自于天、地、人之和气,而诗又源于乐,有乐尔后才有诗。从音乐的本源而言,它能“动荡血脉,流通精神,使人可以喜,可以悲,或歌或泣”,这与《乐记》认为音乐本源表现为“感于物而动”的命题也是一致的。
接着,欧阳修又提出了音乐中“声律之高下”,文章中“文语之疵病”可以用语言加以说明的,但音乐中的声心关系,表演者如何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欣赏者如何得之于心而会之于意,却是不能言语的。就如“伯牙鼓琴,子期听之”,乃“不相语而意相知也”!
《送杨寘序》写于庆历七年(1047),其时,欧阳修的好友杨寘,虽好学有文”,但很不得志,屡试进士不举,后以祖荫欲赴剑浦任县尉。剑浦在今福建南平,与当时京师开封遥隔千里。加之杨真“少时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故杨寘内心多有不悦。欧阳修写此文,意在劝慰友人,希望杨寘能“平其心以养其疾”。
在这篇文章里,欧阳修认为古琴具有“道其堙郁,写其忧思”的作用他提到自己早年也有“幽忧之疾”,后通过弹琴,学了一些宫调的琴曲,“久而乐之”,以至于“不知疾之在其体也”。欧阳修认为:“夫疾生乎忧者也,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欧阳修的观点与魏晋嵇康对琴乐功能的认识是一致的。嵇康在《琴赋》里,明确肯定了琴乐“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网者,莫近于音声也。”嵇康还讲到了琴的音色魅力“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闲辽故音庳,弦长故徽鸣。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还讲到不同人的不同审美效果:“是故怀戚者闻之,则莫不熸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敏愉欢释,抹舞踊溢,留连澜漫,囁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恰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正因为此,他认为琴乐“感人动物,盖亦弘矣”
同年,欧阳修对于琴乐功能的认识,在李景仙道士那里得到了具体的印证:“我怪李师年七十,面目明秀光如霞。问胡以然笑语我,慎勿辛苦求丹砂。惟当养其根,自然烨其华。又云理身如理琴,正声不可干以邪。”琴为“正声”,能使人体气和平,进而进入与道为一的平和境界。这与嵇康在《养生论》、《答难养生论》观点也是一致的。(至嘉祐七年(1062),欧阳修在《三琴记》中,再三谈到古琴“足以自娱”、“要于自适”。他提同:“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琴亦不必多藏然业已有之,亦不必以患多而弃也。”其后,在《琴枕说》中又云:“昨因患两手中指拘挛,医者言唯数运动,以导其气之滞者,谓唯弹琴为可。亦寻理得十余年已忘诸曲。物理损益相因,固不能穷至于如此。老庄之徒,多寓物以尽人情,信有以也哉!”在这里,弹琴以养生自适的色彩就更加浓厚了。
欧阳修毕生奉儒,以重建儒家道统为已任。从早期《书梅圣俞稿后》《国学策试》等文中,可见传统儒家思想对欧阳修的影响。但事实上,欧阳修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也是很深的。欧阳修性格开朗,乐观旷达。即使在被贬谪期间,也能以道家超然于世、忘怀得失的人生态度放浪山水,弹琴抒怀寄情自然:“终年迁谪厌荆蛮,唯有江山兴未阑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
眠。止乐听山鸟,携琴写幽泉。“壮心销尽忆闲处,生计易足纔蔬畦。优游琴酒逐渔钓,上下林壑相攀跻。”尤其是到了晚年,其早期的儒家济世思想逐步淡化,在经历了人生之沉浮之后,似更能领会庄老超然物外、游太玄思想的深刻内涵,且借助音乐以“养生”的道教色彩亦日趋浓厚。更值得一提的是,欧阳修对古琴音乐的理解,与一般文人士大夫形而上的感受不同,他的琴乐美学思想与见解乃是源自于终其一生且身体力行的音乐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