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她首演了赵季平为她量身创作的《第二琵琶协奏曲》。十年光阴倏忽而过,2024年7月,她又在大剧院的舞台上与北京青年交响乐团共同合作了《第二琵琶协奏曲》,“有种回家的感觉”。第二件事则是她将在这一年出版发行一张唱片——《敦煌》。
不管过去多久,面对自己的琵琶,吴蛮总会想起进入敦煌莫高窟第299号洞窟的那天。她低下身,艰难进入洞窟,抬头仰望的那一刻令她觉得一切艰难都是值得的——入口如此狭小的洞窟中却别有一番天地。她不禁发出感慨:“真是绝妙!”
敦煌,丝绸之路的要道之一。这是张骞带回《摩诃兜乐》的一条路,也是文成公主西去的一条路。千百年来,无数人在这条路上熙攘往来,漫天的飞沙掩不住兴起而歌的他们。起先,是在驼背上高歌。随后,乐器出现了。驼背上的乐器渐渐多起来的时候,西来的琵琶也由此进入中原,成为盛唐时期最重要的乐器之一。
与历史对话
2022年,吴蛮参与拍摄了央视纪录片《大敦煌》,背着琵琶走进了莫高窟。在拍摄的半个月里,她看见了大大小小的洞窟,看见了浩如繁星的壁画,也看见了陪伴她成长至今的乐器——琵琶。
录制《大敦煌》纪录片是吴蛮第一次如此靠近敦煌的音乐。彼时的她站在第299号洞窟中,虔诚地仰望壁画,仰望威严的神祇和神祇身边尤善琵琶的乐伎们。那不是一幅普通的壁画,壁画上有一个横抱的琵琶和一个竖抱的琵琶,两种琵琶同在一幅壁画中非常罕见。“这是历史的证据,我很欣慰能够看到。”
作为久负盛名的琵琶演奏家,在壁画之外,吴蛮自然也要看看古奥难识的《敦煌乐谱》。这是1900年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唐代乐谱,是真正的盛唐之声。
《敦煌乐谱》中记载了25首琵琶曲谱,虽然使用的文字看上去还是汉字,但却是不同偏旁构成的符号,这是被学者们称为“燕乐半字谱”的一种乐谱,不同的符号代表不同的音符和奏法。“在哪个音上?是弹出去还是拨回来?音有多长……这些都需要专门的音乐学家来破解。”
有关敦煌音乐的一切,使吴蛮难以忘怀。于是,2024年,吴蛮决定录制一张名为《敦煌》的专辑。这是早先敦煌记忆催化的结果,更是乐谱带给她内心深处的触动。“我录制《敦煌》的契机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乐谱,那个时候太激动了,想着一定要把它录下来。”
在参考了五位音乐学者解译的乐谱版本后,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敦煌乐谱》中25首琵琶曲的理解:专辑中不仅有25首属于吴蛮的“唐代遗响”,还有七首即兴作品,那是她与历史的一次深度对话。
叩问丝弦
古谱难奏,古器难寻,但吴蛮都做到了。
2024年6月,吴蛮发行了一张名为《问弦》的专辑。特殊之处在于,整张专辑并没有使用时下常用的琵琶,而是使用了11把清末民初的丝弦老琵琶来演奏。
11件老琵琶,奏响12首老乐曲。
在决定哪首乐曲与哪件乐器相配时,吴蛮戏称“像是在相亲”。“我知道哪一把琴是哪一个老前辈的,知道他们当年用这把琴弹奏的是什么曲子。”每件琵琶的大小、薄厚各异,要在短时间内熟悉每件琵琶不是容易的事,吴蛮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酒店内平躺着11把静默的琵琶,酒店外人声喧闹。在这一刻,吴蛮的时间似乎不再流逝,她沉入过去,凝神回想着每一把老琵琶背后的故事,为之赋予应有的意义。
或许是酒店内外的静寂与喧闹浸染了吴蛮的思考,《问弦》的曲目排布是以“对比”为主线的。首先是曲意上的对比,琵琶古曲分为擅长写意的文曲与擅长写实的武曲两种,二者穿插着,在《问弦》中相得益彰。其次是音色上的对比:“每一件琵琶有不同的音色,有些比较苍老,有些比较柔美,有些比较纤细,所以我就按照音色对比排序。”
11把琵琶,背后沉淀了11个蒙尘的故事,这些故事或与琵琶有关,或与吴蛮有关,或与当年琵琶背后的人有关……吴蛮通过自己的演奏,唤醒沉睡的乐器,以自己的方式问询。最后一首是她兴起而作的《问弦》,使用清代的琵琶来演奏唐代的琵琶曲调。以古器问古谱,《问弦》就是吴蛮“问弦”的答案。
兴起即作
“即兴”是吴蛮演艺生涯中的一个关键词。
“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即兴的传统,即兴是人类的智慧。”吴蛮如此钟爱即兴,这让她更好地理解音乐的历史缘起何处,又何以拥有今天的样貌。
乐谱并不是距离音乐最近的一环,即兴才是,那是一种人与人心灵之间超越时空的共同美感,不同境遇的人通过音乐找到了共同的感受。“所谓的即兴其实早就有了,肖邦、巴赫的音乐都是即兴演奏,然后被记录下来。”于吴蛮而言,即兴是一种重新发现和体验传统音乐的方式,通过即兴,她希望能重新看见今天的琵琶。
作为来自江南的演奏家,她总也忘不掉这样的景象:城隍庙下的茶楼里,几位老师傅围坐一张八仙桌,饮茶兴起之时便轮流交换乐器把玩音乐,每人轮流当主角领奏,“听到的音乐,每一遍都不一样”。他们演奏的是江浙一带有名的传统乐种江南丝竹,在这样的氛围渲染下,即兴在吴蛮的世界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即兴是没有范式的,很多时候仅仅是当下的一种感觉,也就是所谓的“兴起即作”,由合作者或聆听的对象所带来的反馈决定其走向。吴蛮非常懂得在即兴时如何与对方配合,也许这份天赋亦得益于茶楼里那自洽融合的氛围。
比如,《远山》和《流芳》是吴蛮分别与笙演奏家吴巍、日本尺八演奏家梅崎康二郎合作的作品。同样是吹管乐器,吴蛮能够敏锐地洞察不同乐器的特点,她的琵琶在《远山》中与笙交织传统,在《流芳》中填补尺八悠扬的“空白”。
传统是一条河流
传统仿佛一条河流,悠悠之水始终流淌在吴蛮的世界里。早些年她曾说过:“未来的琵琶艺术将回归传统。”历史由传统构成,她一直在靠近传统,去往与历史的交汇之处。敦煌之于吴蛮,并不仅仅是对299号洞窟的惊鸿一瞥,更是她与传统相遇的另一个地点。因其而起的《敦煌》唱片令吴蛮激动:“它填补了琵琶表演历史上的一个空白。”
敦煌之行带给吴蛮的是一种抵达历史交汇处的欣喜。历史的一个侧影,通过琵琶、通过音乐原原本本地投射在她的面前,等待着与她会面。“你可以听出来,敦煌琵琶谱的音响不是完完全全的东亚音乐,可能也有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的音乐。”
吴蛮的即兴是以中国传统曲调为基础的。在《敦煌》中,她以《敦煌乐谱》的曲调作了七首即兴来回应,《问弦》一曲也是以敦煌琵琶谱的曲调即兴而作。吴蛮的音乐根于传统,她只身游历传统,通过传统的方式,做出今天的音乐。
但吴蛮既“传统”,又不“传统”。在音乐上寻根传统,在舞台上背离传统,而这种舞台上对传统的背离,才是真正的通向传统之路。早些年,吴蛮中规中矩地穿着旗袍一类的传统服装在舞台上演奏,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服装带给外媒许多新鲜感。“很多媒体把目光聚焦到我的衣服上面。”后来,吴蛮尝试将自己的日常服装穿上舞台,并将生活中不太可能出现的色彩搭配放在舞台上,这几乎成为吴蛮具有标志性的行为。吴蛮打趣道,自己九十多岁的父亲至今还在关注她的服装:“他给我的留言从来都没有讲我的音乐,而是说‘你怎么又穿这个颜色的裤袜’?”
但她并不在乎这些:“抛开那些所谓传统的服装,我觉得琵琶和面容已经能够强调我的身份,我希望人们更关注我的音乐。”
摄:李骁南 甘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