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明月共潮生
——评国风音乐现场
“海上生民乐”
2022年10月14日晚,国风音乐现场《海上生民乐》第三轮驻演在凯迪拉克·上海音乐厅拉开序幕。
上海民族乐团秉承“民族音乐 当代气质 国际表达”的宗旨,奏响迄今8000年以来的中国声音。在这座92岁的欧式建筑中,碰触古希腊花纹浮雕,窗外是皎皎明月,举头是“月之光华”。冯虚御风,穿越时空;恣情快意,想象沪上民乐的无限可能。
一
海上音,悦纳百川
海派艺术素以多元、包容、前沿著称。在一百多年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中,海派音乐以其极强的生命力、创新力、反应力,应对这座国际性都市带来的无限挑战。
如果说曲高和寡拉近与世界的距离,下里巴人一唱百和,上海的市民艺术传统则超越了横向的地域性与纵向的历史时间,开辟雅俗之间的第三种可能。
上海民族乐团是成立于1952年的老牌乐团。近年,为推动中国民乐创新性发展、引领市民音乐审美情趣,乐团打造一批海派民乐品牌(如《上海传奇·外滩故事》《栀子花开了》《国乐咏中华》等),《海上生民乐》无疑是其中一张闪光名片。自2016年以来,海生已上演近百场,排演剧场、音乐会、室内乐等多个版本,并受邀将海上乐音传至海外各地。
国风音乐现场《海上生民乐》第三轮驻演,已然成为津津乐道的申城乐事。
二
冯虚御风,穿越时空
区别于每首作品独立存在的常规安排,“海上生民乐”三轮驻演的九首作品形成了一套纵横古今的完整叙事。
第一首《汲古》以骨笛为主奏乐器,这件孕育于黄河——长江流域的乐器,象征着人类最早的音乐文明源头。一个“古”字,将思绪拉回开天辟地的古老传说,数千年前,“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弹歌》)”是人类狩猎的上古歌谣,埙篪平和,中正无邪;笛箫联袂,诉说亘古情思。墙体上是陨石、宇宙、斗转星移。头顶浩瀚星空,仰望星空是人类最原始的永恒浪漫。
黄河长江哺养着中华儿女,大河文明孕育墨客文人,《水行》以尺八、手碟描绘水的不同形状、形态与纹路。手碟的灵动是空谷回响,尺八的空明是缓缓细流。尺八在中国从滥觞到式微,墙内开花墙外香,手持乐器的演奏者遗世独立,年轻的手碟与之碰撞,让我们看见流动的水、汇聚的水;听见咆哮的水、静止的水;体味中国的水、世界的水。水无常形,至柔而能克刚,水行,悦纳华夏文明。
如果说《水行》是东亚的对话,《火舞》则将目光投向了西非与北美。中国大鼓突然闯入,打破了黑夜的沉寂,舞台另一侧混杂jazz、blues、拉格泰姆等黑人音乐元素。人类对火的崇拜,存在于世界各地的多个种族,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从太阳神阿波罗处盗取火种,为人类送来光明。中国大鼓在远古时期常被作为祭祀器具使用,象征权力、厚重与淳朴的文明。以天地为炉,一边是火树银花、一边是烈火燎原,鼓乐以“一唱一和—轮番上阵—加快对话—热烈斗鼓”的结构推进,竹笛苍劲,是不尽的野火。
筝独奏曲《墨戏》由上海民族乐团团长罗小慈创作,家学陶养、她以乐音为墨,书写中国书法的酣畅淋漓;作为筝演奏家,她力图展现筝的特性与韵。在这场音乐会中,《墨戏》由筝演奏家陆莎莎与上海歌剧院舞者柏佳伟联袂呈现,一提一转,气韵生动;黑白二色,虚实相生;舞者的长袖化为汉字的一道笔画,《墨戏》是一个人的交响。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山水》由7位雅士使用箫、竽、中阮、大阮、古筝、箜篌、打击乐7件乐器演绎,七贤会聚,听风赏竹,时而流殇曲水,畅叙幽情;时而放浪形骸,纵情高歌。山水之于魏晋,有奇妙而复杂的意义。音乐以“a-b-a-coda”的结构推进,似在讲述一个“闲居-满目疮痍-回归-展望”的故事。环形屏幕中,《富春山居图》的山水不仅是黄公望的山水,更承载中国文人的归隐哲思。复得返自然,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英雄末路,更让人扼腕叹息。琵琶与京剧《虞兮》演绎了虞姬与西楚霸王的对话。公元前202年,楚汉决战垓下。项羽兵少粮尽,四面楚歌。霸王力能扛鼎,七十余战未有一败,垓下之战,一败而亡!琵琶的一勾一挑都牵动着观众的心,大面积的扫拂为千军万马造势,吟煞弦弦是帐中私语。有趣的是,京剧演员徐朝嬴上场不久,便抛下一把长剑,另一把却紧握手中,直至最后才插至虞姬脚边。我猜想:两把剑的不同“命运”,是否有不同所指?骏马名骓,骓不逝兮可奈何,马跃乌江自尽。有美人名虞,常幸从,虞兮虞兮奈若何!
泣别虞姬,《穿越》古波斯。姜峰使用两件来自丝路的吹管乐器(亚美尼亚管、唢呐),与充满未来感的电声乐队打造了3重空间。
在光影构造的棱锥空间中,亚美尼亚管鸣响4000年前的阿拉伯风,气雾朦胧,更增几分边陲之地的凄厉与神秘。自西徂东的唢呐,讲述了西行路上的黄沙孤烟、大漠驼铃。在第三重空间,唢呐对话电声乐队,摇滚若即若离,碰撞bigroom的都市节拍。在姜峰展现循环换气的高难度吹奏技巧后,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穿越于光怪陆离的时空隧道,片刻间,我有些恍惚,从异域走进海上月夜,体小腔大的小铜唢呐也曾陷入传承困境,而汇聚在唢呐碗上最闪亮的一束光好像在说,唢呐走过几千年,不怕等。
《蜂飞》由青年作曲家孔志轩据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野蜂飞舞》改编,西方经典邂逅中国民乐自然别有意趣。自2016年起,这首作品就成为上海民族乐团的拿手曲目,但作为驻场演出,我更期待看到“不变中变”。
在《萨旦王的故事》中,王子变化成大黄蜂袭击反派人物,而上海民族乐团的演奏家们为中国的《蜂飞》设计了新情境。蜂群的嗡鸣打断了竹林隐士的惬意,演奏家们故作驱赶状,阮、打击乐、二胡、笙轮番上阵,逐渐出现在观众的视线中心。众所周知,《野蜂飞舞》因其速度之快成为世界性的技巧曲目,已被改编为钢琴曲、小提琴曲、二胡曲等多个版本,在现场,“二胡与韶琴”、“阮与非洲鼓”、“笙与拉弦乐器”展开了多重对话,打击乐演奏家王音睿与现场的观众也来了一场“斗琴”——当观众正凝神聚气于打斗之中,突然被拉入情境,成为这场战斗的“局内人”,全场的欢笑声将整场音乐会推向最高潮。
音乐会终曲《丝路》可谓各放异彩,色彩纷呈。
两次西征,起长安、经敦煌、入新疆、接中亚……张骞的凿空之旅,并非一片坦途,两种不同的音乐文化由对峙走向交融的过程亦如是。在这条汇聚古老文明的丝绸之路,西域胡乐涌入中原,带来了无数次的辉煌与想象。筚篥苍劲、羌笛凄厉、唢呐热情、胡琴奔腾,新疆的木卡姆、西班牙弗拉门戈、印度拉格……都在这里粉墨登场,在神秘的东方!
环形屏幕上,影像滚动。从昔日罗马的残垣到寸草不生的戈壁,从浩瀚宇宙到种桑养蚕。齿轮飞转,斗转星移,问天求索,观象宇宙。这场时空之旅,祖先用想象力编织故事,神话终成现实。
屏幕的最后是一道白光,天堑变通途。
三
无我之境,于镜中得
在这场音乐会的曲目之间,我听见火苗声、风声、水流声……没有音高、节奏、色彩,只有来自自然的声响;没有主持人和串词,只有水流静息、滋滋柴鸣。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法,“留白”被广泛应用于绘画、书法、戏剧、雕塑等诸多门类。艺术家通过留下相应的空白,求得疏密有致、相映生辉的效果。
水满则溢,此处无声胜有声。
多媒体上熔断的《富春山居图》,一段《无用师》,一段《剩山水》。年过半百才拿起笔的黄公望,枯坐独酌,望山,就是骤雨风雷;抚掌大笑,山鸣谷应。
整场音乐会时长1小时,走出上海音乐厅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
恋人挽手散步回家、大世界的霓虹灯闪烁。木框玻璃门,彩色琉璃窗,这座92岁的建筑中有过太多美好的声音,从奥伊斯特拉赫的琴声到奔涌的《黄河》、从星期广播音乐会到音乐午茶,无数爱乐者在这里度过轻愉时光……
月光是今晚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