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海外华人说:“凡是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华人,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梁祝》。”2024年是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后文简称《梁祝》)首演65周年。65年来,《梁祝》被改编成众多版本,上演率极高,堪称中国传统音乐和西方音乐完美结合的典范。
6月21日,一场纪念《梁山伯与祝英台》诞生65周年的音乐会在长春举行,91岁的作曲家何占豪亲自执棒长影乐团,演出了古筝、小提琴与交响乐团版《梁祝》。站在指挥台上的他,身板挺拔、神情专注,完全看不出已是鲐背之年。音乐会还上演了何占豪的多部协奏曲和管弦乐作品,并由古筝演奏家贾晓莉首演了他最新创作的交响版古筝协奏曲《山水情》。迈入“90”后,何占豪依然笔耕不辍,“已经写完但还未首演的大作品,还有好几部呢。”
何占豪执棒古筝、小提琴与交响乐团版《梁山伯与祝英台》
从25岁写下弦乐四重奏《梁山伯与祝英台》开启创作人生,何占豪的心中就有一个宗旨,“要写老百姓能听得懂的作品。”
先有“小梁祝”
青年何占豪
1933年,何占豪出生在浙江诸暨的一个农民家庭。当地戏曲文化盛行,何占豪从小受民间戏曲的熏陶,17岁考入浙江省文工团,两年后转入浙江越剧团,并开始学习小提琴。当时,越剧团里的年轻人主张在越剧伴奏中加入西洋乐器,但很多老同志觉得格格不入。怎样让西洋乐器演奏出中国味道?带着自己的疑问,1957年,何占豪进入上海音乐学院管弦系进修。
1958年,何占豪和同学们一起到上海三林乡(现在的三林镇)下乡演出。“我们把贝多芬、莫扎特的作品拉给农民们听,问他们,‘好听吗?’他们说,‘好听。’问他们,‘听懂了吗?’他们说,‘听不懂。’”这些年轻的学生们很较真,他们询问农民们喜欢听什么,农民们答:越剧、沪剧。
学生们下乡为农民表演
年轻的学子们发自内心地想演奏一些农民们能听得懂的作品。何占豪、丁芷诺、俞丽拿、沈西蒂、张欣、朱英组成了“上音小提琴民族化实验小组”,他们从《二泉映月》中挑选出最经典的片段,由丁芷诺编配成适合乐队演奏的版本。实验小组把改编后的《二泉映月》演奏给农民们听,农民朋友们都很喜欢。这让实验小组的成员们都很兴奋、激动。
小提琴民族化实验小组在讨论演奏问题。左起:沈西蒂、俞丽拿、丁芷诺、何占豪、张欣、沈榕
但实验小组的《二泉映月》在上音内部激起千层浪,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支持者觉得这样的形式很新鲜,优美、好听;但因为演奏《二泉映月》只用了小提琴上的两根弦,反对者觉得破坏了小提琴传统的演奏手法。在校内引发的争论,也让实验小组的成员们意识到,小提琴民族化并非直接把民间的曲调用小提琴演奏出来即可,需要充分发挥小提琴的性能。带着这样的领悟,何占豪从越剧中获取灵感,写下了弦乐四重奏《梁山伯与祝英台》,这部作品后来被称为“小梁祝”。
当年文化部领导钱俊瑞视察上音,在听了“小梁祝”后特别指出,“用中国戏曲音乐作素材,写西方管弦乐作品,以前从未有过,这是一条路子”,建议他们可以继续探索。当时何占豪不能理解什么叫“路子”。经过多年实践后他才知道,这是一条外来形式民族化、民族音乐现代化之路。
从“小梁祝”到“大梁祝”
在上海音乐学院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筹备献礼作品时,学院领导决定把“小梁祝”改成一部小提琴协奏曲,作为献礼国庆的作品。这份艰巨的任务让没学习过作曲的何占豪犯了难,打了退堂鼓。当时上音管弦系党支部书记刘品却很看好他,认为何占豪肚子里有那么多民间音乐,一定能写出好作品。
1958年秋天,何占豪在丁芷诺的协助下,开始动笔创作。但毕竟创作大作品需要专业的作曲技术作为支撑,在刘品的建议下,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作曲家丁善德亲自指导这部作品的创作,并由丁善德的学生、作曲系大四学生陈钢共同参与创作。
(左起)丁善德、何占豪、陈钢、孟波
作品创作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初稿完成后,两个人向院领导汇报,陈钢弹钢琴,何占豪拉小提琴。演奏完毕,时任上音党委书记的孟波问何占豪:“原来‘小梁祝’中的化蝶段落去哪了?”何占豪答:“我们是新中国青年,不相信迷信。”这个回答让孟波哭笑不得,孟波告诉何占豪:“艺术创作中的浪漫主义是人们对美好的向往,不能把它与迷信等同起来。不仅要把‘化蝶’写好,而且要写得更美。”于是,何占豪、陈钢才把“化蝶”重新加进来。“化蝶”日后也成为《梁祝》中最感人至深、备受人们喜爱的段落。
1959年5月27日,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首演。樊承武执棒上海音乐学院学生管弦乐队协奏,俞丽拿担任小提琴独奏。
1959年,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兰心大戏院首演
当天,何占豪就坐在交响乐团的小提琴声部中。当整部作品演奏完毕,现场异常安静,台上的何占豪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几秒钟后,现场响起掌声,何占豪长呼出一口气,心想总算完成任务了。那时的他完全不曾想到《梁祝》在其后的半个多世纪将成为流传于世的经典,“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作曲太累了,以后再也不想写了。”他也未曾料到,《梁祝》不是他创作的终点,而是起点。
因为《梁祝》,何占豪从此走上了作曲的道路。但他总是强调,《梁祝》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不仅仅是他和陈钢两个人的创作,创作人员还包括当年的领导、老师、丁芷诺和实验小组的其他同学,更离不开中国戏曲界的众多前辈们的探索、实践。至今在个人简介上,何占豪都将自己写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主创者之一。
“还有什么是不能改革的呢”
写完《梁祝》后,何占豪在上音管弦系学习的同时,也开始到作曲系学习。“从1957年进校,到1964年毕业,我拿到了管弦系的进修班文凭和作曲系的本科文凭。”毕业后,何占豪留在上音作曲系任教,直至退休。
创作路上,他始终坚持“外来形式民族化,民族音乐现代化”。在《梁祝》之后,他不断进行越剧音乐交响化的尝试。上世纪80年代,他将越剧《莫愁女》改编成清唱剧;1999年与杭州电视台合作创作大型越剧交响音乐会,为越剧音乐交响化开创先河。同时,他还将越剧音乐作为素材改编创作成音乐作品,如将《莫愁女》主题音乐改编成《莫愁女幻想曲》(二胡与乐队),《孔雀东南飞》的音乐改编成同名古筝协奏曲,《别也难》音乐改编成二胡协奏曲《别亦难》。
何占豪不断探索将民间音乐、戏曲与交响乐进行融合。2009年,厦门总工会的几位负责人到上海,想请何占豪创作一部南音与交响乐结合的作品。但何占豪有些顾虑:“我对南音了解不多。而且很多年前我在泉州采风时,接触过一些南音艺人,有一件事让我记忆深刻,当地的南音大师们都很严谨,严谨到连一个音都改动不得。”“何老,咱们不能让祖先们留下的南音在我们这一代消失啊。”厦门市领导的一句话,激起何占豪内心的民族责任感,“确实,南音虽然是国家级非遗,但常常在演出时,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多。”于是,何占豪决定接受挑战。
经过了解,何占豪发现,在南音中最受老观众们喜爱的一部作品是《陈三五娘》。陈三和五娘的故事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非常相似,都是一对相爱的男女,因为种种束缚无法相守的故事。“南音的《陈三五娘》,要两三个晚上才能演完整部作品。”何占豪与编剧共同商量后,精简剧情,将在大众中广泛流传的名唱段保留下来;同时,坚决摒弃程式化的表演模式,充分运用现代交响音乐的表现力,丰富或重新塑造各类音乐形象。最后,他创作的交响南音《陈三五娘》时长40分钟左右,并将唱词从闽南语改为普通话演唱。第一乐章写完时,何占豪就请来一众南音艺人把关。“我把MIDI做的录音放给他们听,听完后大家都很激动。”很多老艺人握着何占豪的手,认为这样的形式既新颖,又保留了南音的筋骨。后来这部作品在国家大剧院演出时,中国音协名誉主席、作曲家傅庚辰在现场聆听后感叹:“南音都能和交响乐结合,还有什么是不能改革的呢?”此后,交响南音《陈三五娘》多次在福建和中国台湾上演,还到东南亚多个国家巡演。几年前,他又写了一部秦腔与交响乐结合的作品,因疫情原因演出推迟,预计作品将在今年底迎来首演。
心系民族器乐的发展
何占豪在讲座中授课
何占豪创作的作品传播广泛,想要演出、出版使用他作品的乐团、演奏家,甚至普通的音乐学习者很多。为了更好地传播何占豪的作品,2018年,何占豪艺术传承中心在上海成立。在艺术传承中心举行的培训活动、讲座、音乐会上,何占豪会亲自讲解自己作品,把自己的心得和感悟分享给青年演奏家和学子们。
前些年,何占豪着重创作了一批古筝作品,不仅有适合演奏家与交响乐团演出的协奏曲,还有专为少年儿童、古筝爱好者创作的重奏作品。2021年,中国音乐学院为何占豪颁发了“一带一路”国际筝乐学术交流季“古筝艺术特色贡献奖”,以表彰他为古筝发展作出的贡献。
看到现在古筝发展得欣欣向荣,何占豪感到很欣慰,又开始心系二胡的发展,“二胡曾经在民间有很好的群众基础,即便在农村,会拉二胡的人都很多。但现在,学习古筝、琵琶、笛子、扬琴的人数好像都超过了二胡。”何占豪认为,高难度的二胡协奏曲很多,但普及性的二胡作品稀缺,尤其是缺少能与当代观众产生共鸣的作品。“古筝作品《战台风》《浏阳河》,都是当年上音古筝专业本科生写的呀。”他真挚地建议演奏专业的学生们都应尝试作曲,写出动心、动情,真正能走进老百姓心里,人人都能听得懂的作品。
何占豪在音乐界的成就从三个“终身成就奖”便可见一斑:2013年,获颁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办的金钟奖“终身成就奖”;2014年,获颁上海市委宣传部“上海文艺家终身荣誉奖”;2019年,又获第七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
一辈子投身音乐创作,至今何占豪仍住在与上海音乐学院一墙之隔的老公房里。不需要外出时,他遵循着一张特殊的作息时间表:每天吃过晚饭后先睡觉,夜里10点半起来创作至凌晨3点,然后微微喝一点小酒辅助睡眠;白天的时间用来配器;下午4点以后出门,到家附近的公园里锻炼。很多人很好奇他长寿的秘诀,何占豪说:“凡事想得开,什么事情都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