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7日至10日，“拾回蚕丝的声音”项目学生团队“乐龠组合”在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萧梅教授的带领下，受邀前往葡萄牙里斯本，参加以“拓展视野：拥抱亚洲音乐与舞蹈的多样性”为主题的第八届中国音乐与乐器国际会议。会议聚焦中国及亚洲传统音乐与器乐实践，汇聚多国学者与表演者，围绕亚洲音乐文化的多样性开展研讨与展演。
“拾回蚕丝的声音”公益项目自2023年启动，由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发起，浦银安盛基金、上海信托与爱德基金会联合资助，致力于系统修复江南丝竹老式乐器，重拾传统演奏技法，并整体性复原相关文化生态，探索中国传统器乐的当代表达路径。该项目由爱尔兰科克大学博士候选人程之伊（俏俏）策划、申请并主持，萧梅教授与邢媛博士参与教学与指导工作，沈正国先生负责老乐器修复与制作，青年研究人员与演奏实践者包括祝云琦、蒋艺轩、王冠杰、付一涵、杜婧蕾等。自启动以来，项目已在博物馆、高校与社区举办多场沉浸式展演与讲座，并赴日本、新西兰等地开展学术交流。
在4月9日分会场发言环节中，项目成员蒋艺轩发表了论文Collecting Dust: Sensory Memory in the Performance Practice of the Yunkong Di（《拾起尘埃：匀孔笛演奏实践中的感官记忆》）。她结合自身田野经验与硕士课题研究，回顾了匀孔笛在中国传统音乐中的发展沿革，分析其与“调门—指法—情绪-曲目”之间的深层关联。她指出，匀孔笛的衰落不仅是物理形制的改变，更意味着与之配套的感官经验与演奏逻辑正在被集体遗忘。通过“拾回蚕丝的声音”项目的合奏训练，她感受到了复兴传统音乐不应止于“器物复原”，而是一个重新建立声音与身体感知关系的过程。
会议的最后一天，项目组带来了题为Reviving Heritage: The Evolution of Jiangnan Silk String Instruments and Socio-Cultural Dynamics in Sound（《 复兴遗产：江南丝弦乐器的演变与声音中的社会文化动态》》）的工作坊，由萧梅教授、程之伊及“乐龠组合”成员依次完成讲演与演示。
萧梅教授介绍了她近年来与学生们一起在江南丝竹领域的研究与实践。她指出，当下非遗保护多聚焦于曲目传承与风格再创，较少关注材料与声音背后的历史文化信息。自20世纪中叶以来，中国传统乐器的形制、材料与制作方式发生了广泛变动。琵琶由十三品改为二十四品，丝弦普遍被钢丝弦替代。这些变化深刻影响了演奏技法与听觉系统，使许多早期奏法逐渐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因此，她与团队通过田野调查和工尺谱研究，尝试还原早期曲体结构，并考察江南丝竹演奏所依托的文化环境。
萧梅教授重点介绍了三件清末至民国时期老式琵琶的音高测量结果。团队成员邢媛和沈正国使用日产丝弦调试琴弦后发现，三把琵琶的第七品音高普遍低于十二平均律中的#c，呈现出“中立音”或“四分之三音程”的现象。这一结果表明，传统的音高体系并非“误差”或“不准”，而是植根于不同于现代标准的听觉感知系统。
除了音高结构，许多传统技法同样无法脱离材料本身存在。例如琵琶中的“坠弦”技法和二胡上的“垫指音”（又称“粘音”） 与“指肚触弦法”，这些技法在今天几乎已不见于教学体系，但它们恰恰是构成江南丝竹风格韵味辨识度的关键因素。
王冠杰演示“坠弦”技法
祝云琦演示“垫指音”
萧梅总结道：“复原”的目标不在于展示古物，而在于通过回望，体会来时路，并找到传统在当代社会体现出的多样性美学品格。
接下来，“拾回蚕丝的声音”项目策划人程之伊（俏俏）以“重拾江南丝竹：老乐器的复兴与文化传承的当代探索”为题，介绍了该项目的推进路径与阶段性反思。
“拾回蚕丝的声音”项目的前身可追溯至2019年的“丝弦清音忆江南”音乐会。本场演出所收获的观众反馈促使程之伊意识到：如果不将声音、材料、技法与空间共同纳入整体框架，仅仅复原乐器本身，传统的音响经验很难在当代表演中真正建立起来。
在思考如何推动这项工作的过程中，程之伊很幸运地遇到了资深乐器制作、修复师沈正国。沈先生多年来专注于丝弦乐器的修复与复原，他的加入为项目提供了重要支持。程之伊指出，项目的核心目标不是简单展示传统，而是试图弥合理论研究与实际演奏、学术圈与社会公众之间的“知行鸿沟”（“knowing-doing gap”）。为此，她与团队在项目开始前便制定了一个为期三年的计划，包括乐器工作坊、沉浸式演出、校园推广和社区雅集等内容，旨在逐步搭建起丝竹音乐传承的完整结构。
团队在华中师范大学、复旦大学、上海财经大学等院校开设讲座与工作坊
项目第一年举办的“园林丝竹·山水清音”沉浸式音乐会虽然获得了不错的社会反响，但在策划的过程中也暴露出一些问题：项目合作的官方机构更关注展示成效，倾向加入更容易吸引大众的现代曲目。同时，许多专业演奏者出于对音准与音响效果的顾虑，倾向使用现代乐器，对复原乐器缺乏信心。
这些现实冲突促使她在项目进入第二年后开始主动调整策略：一方面，项目组试图定期开展传统音乐社群形式的“雅集”，恢复更贴近丝竹文化语境的交流空间；另一方面，本项目还获得了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音乐学系专业教师的支持，借由此契机成立了上音“乐龠”组合，作为教、演、研一体的实验平台。乐龠组合不仅汇聚了对老乐器有兴趣的学生群体，还引入民间丝竹社的资深演奏者，采用“老带青”的方式，将传统技艺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传递给年轻一代。这种教学与实践相结合的方式，力图逐步建立起一个更具生命力的江南丝竹传承体系。
团队核心人物乐器修复专家沈正国先生
团队成员、东方乐器博物馆邢媛博士
乐龠组合向民间丝竹乐师学习
讲座最后，程之伊老师表示：“重拾蚕丝的声音”不仅是一项文化保护项目，更是一次对传统与当代关系的深度实践。它以具体而持续的行动探索着一个可能——让古老的声音在今天被听见、被理解、被延续。
接下来，“乐龠组合”的四名学生成员分别进行独奏展示，并分享了使用复原老乐器的心得体会。丝弦二胡演奏者祝云琦表示，丝弦演奏不像钢丝弦那样“可控”，而更像是一种“与乐器协商”的过程，需要在演奏过程中调整气息与身体节奏，才能进入与材料共振的状态。
01丝弦琵琶演奏者王冠杰分享了自己对新旧两种弦材音色差异的感知与理解。他曾一度将丝弦轮指的清晰提升误认为是自己的技艺进步，直到重新演奏钢丝弦，才意识到那种颗粒感其实来自丝弦独有的音色质地。
02匀孔笛演奏者蒋艺轩认为，在传统江南丝竹中，演奏者不会单独看待“声音”，而是在音色、指法、姿态与合奏默契中同步调节。这与现代强调音高标准化的演奏方式形成对照。
03小洋琴演奏者付一涵说道，老式洋琴的音色给予了她不同以往的体验。在合奏过程中，这种琴的声音不像现代乐器那样突出，而是具备一种柔和的“包裹感”——它能将其他乐器的声音自然地衔接、融合在一起，营造出细腻统一的音响氛围。
在本场工作坊的末尾，乐龠组合以《中花六板》《欢乐歌》两首经典江南丝竹曲目完成合奏演示，现场反响热烈。
值得一提的是，法国索邦大学教授皮卡尔（François Picard）亦在现场参与即兴合奏，并在交流中分享了其早年在上海跟随孙裕德、陈重学习丝竹乐器演奏的经历，对项目所呈现的实践路径表达了肯定与关注。
乐龠组合演奏照片
通过讲演结合的形式，本次工作坊引发了现场听众关于材料、技法和听觉感知之间关系的深入讨论。会议的联合主办方之一——荷兰欧洲中国音乐研究会（CHIME）主任Frank Kouwenhoven（高文厚）在闭幕式上特别提到乐龠组合的演出给予他的印象深刻。他表示，现场演奏的丝竹音乐让他刹那间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时，在上海湖心亭听丝竹乐的场景。他还分享了一段自己在三十年前策划中国音乐节的经历：
“我曾带阿姆斯特丹的一位舞台概念总监到中国挑选节目，他看遍专业院团演出都提不起兴趣。直到我带他去了上海茶馆，伴着茶香雾气与长嘴铜壶的注水声，丝竹乐人即兴演奏时，这个挑剔的荷兰人竟在座椅上安然入眠。醒来后，他感叹道‘这才是让我放松的声音’。后来我们邀请了八位上海丝竹乐师到荷兰演出，他们演奏非常动人，以至于当地观众都不愿意再踏足音乐厅，因为他们更享受边喝茶边赏乐的感觉。”
来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的李海伦教授则表示，复原实践的关键在于能否重拾那些传统的技法，尤其是对江南丝竹中“调门”的感知能力与运用方式。
在此次国际学术会议中，“拾回蚕丝的声音”项目以讲演结合的形式展示了阶段性成果。在与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学者的交流过程中，团队成员进一步梳理并反思了自身的方法与路径。乐器复原的意义，不仅在于“复现过去”，而是在当代语境中，重新建立人与传统、人与材料之间的感知联系。因此，本项目将在未来继续推进乐器修复、教育传承与跨文化合作，努力搭建一个连接传统与当代、学术与公众之间的共享平台。
照片：程俏俏、萧梅